信奉“他人皆地狱”的可怜人

□梁晓声

两年前有一陌生青年叩开我家门。我一坐定就跟我谈人心之不古，以及世道的险恶。随后就谈“他人皆地狱”，一副视他人全是仇敌的样子。

他说人都是极端自私的东西。他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再正确不过了。他说他从自己的生活经历中总结出了几条生活经验，其中一条便是即使对那些热忱帮助你的人，你心里也须防着他，并且时刻问自己——他帮助你图的什么？

有这样一则儿童寓言，始终指导我认识生活真谛。

一个孩子，救了一个小精灵。小精灵答应他，可以满足他的三个愿望。

于是孩子大声说：“让所有欺骗过他人的人都变成石头吧！”

结果所有人瞬间变成了石头，世界凝固了。孩子感到触目惊心的孤独，赶紧又大声说：“让一切为了善的愿望而欺骗过他人的人再变回来吧！”有一半的石头人活过来了。他们活过来后，纷纷哭泣——因为那另一半仍是石头的人，和他们有着种种血缘的关系。孩子被哭得不知所措，慌乱中说出第三个愿望：“让世界恢复原来的样子吧！”于是所有人都活过来了，包括无耻的骗子们。于是世界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几乎不曾改变过，并且将永远夹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普遍的人心也是夹在天堂和地狱之间的东西。

北京电影学院有一位教创作的老师，一次他在新街口的“西安餐馆”里吃羊肉泡馍，见一喝醉酒的蒙古族汉子伏桌失声痛哭，引起了许多人反感。他将那蒙古族汉子扶出餐馆，扶至一偏静处，询问：到北京来办什么事？遇到了什么困难？何以悲哀？告曰独生女不幸得了癌症，在北京住院。而当父亲的，因家中有急事，又不得不撇下女儿，赶回内蒙古去。女儿无人托付，去则不忍，留则不成，哭以宣泄……老师听了说：“你放心离开北京吧！我是当年内蒙古兵团的知青，我会代你经常到医院去探望你的女儿的……”他说到了，也做到了。他告诉那蒙古族少女：“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之一。”除了她的父亲，还从没有人到医院来探望过她。每次同病房的人被探望，她是那么羡慕人家，而从此她可以获得一种情感满足了。北京对她来说，不再是举目无亲的城市了。

一次，他又去探望她，问她最想吃什么。她说最想吃羊肉汤，而且立刻就想吃到。他便走出医院去买羊肉。但他衣兜里只有七角几分钱，卖羊肉的个体摊位的摊主嫌不值得一卖，不卖。他只好请求人家。摊主听他说完，默默抄起刀，“啪”地一刀，砍下两三斤上好的羊肉，叫他拿走，且不收他一分钱。

他困惑了，反而愣在那儿。摊主说：“我当年也是内蒙古兵团的知青。善良的事，别叫你一个人做了，有机会，我也愿意做。”

这个老师有什么不良企图吗？这个卖羊肉的也有什么不良企图吗？做如此揣度的人，只能是一种人——浑蛋透顶之人。

地狱不在别处，正在每一个人的内心里。所谓“圣界”也不在别处，也在每一个人的内心里。

坏人是死不绝的，正如好人是死不绝的。我们常常被告诫，要防备坏人。而这个世界，即使糟糕到极点，令人沮丧到极点，也起码是一个好人和坏人一样多的世界。故“他人皆地狱”，起码在一半意义上不是真理。

信奉“他人皆地狱”的人，是很可怜的人。因为他的心像木炭。吸收一切世间美好温馨的情感，却体会不到那一种温馨和美好。对那些张口闭口“他人皆地狱”的人，万勿引以为友，避开他们，要像避开毒虫一样。因为，真的可能对他人构成地狱之险恶的人，正是出在他们那些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