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博渊
“修昔底德陷阱”典出伯罗奔尼撒战争—一场令古希腊文明元气大伤、一蹶不振的持久战。当时的史学家修昔底德,在其专著《伯罗奔尼撒戰争史》写道:“使战争不可避免的真正原因,是雅典势力的增长和因而引起斯巴达的恐惧。”后人依此总结出大国关系所谓一山不容二虎的“修昔底德陷阱”理论。
姑且不论“修昔底德陷阱”的冲突模式是否被误读了,对于大国竞争的胜败由何决定,历来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较被认可的论辩前提是,强权对抗往往发生在原霸主与挑战者实力相近的时间点,也唯有国力相近,而非疆域、人口、资源相差悬殊,比较才更有意义。
古希腊时代,雅典与斯巴达同文同种,但因地理、资源条件不同,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发展道路,故而伯罗奔尼撒战争常被赋予浓厚的象征色彩,失去了比较研究所应有的客观性—胜者斯巴达成为尚武务实的代名词,败者雅典则成为虚矫涣散的象征,连带其民主制也受到质疑。
无独有偶,同在地中海地区,仅仅百余年后,在古罗马与迦太基之间爆发了类似的争霸战,同样展示出“体制对抗”的残酷性。这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三次布匿战争(古罗马称迦太基为“布匿”)。因此,考察布匿战争等案例,可以为当下的新大国竞争时代提供一些启示。
古罗马位于亚平宁半岛,迦太基位于今北非突尼斯。双方隔地中海的第勒尼安海湾,遥相对望。虽然相隔遥远,但两国若是溯本追源,倒是极有可能存在一定的亲缘关系。因为无论古罗马还是迦太基,都并非所在地的土著居民,而都是上古时期波澜壮阔的海上民族大迁徙的产物。
自公元前13世纪以来,西起地中海,东至中国大陆,几乎所有的上古“亲代文明”均受到蛮族的冲击。根据后世的考古发现,当时地球进入一个小冰期,造成沿北回归线一带气候变冷和农业歉收,部分欠发达民族的基本生存受到威胁,只得背井离乡,铤而走险。
这在陆地上,表现为游牧民族向农耕文明区的侵袭;在海上,则表现为海上民族向气候更温暖宜居的环地中海地区的武装迁徙。这与后世的日耳曼诸族迁入罗马帝国版图或五胡入华,性质相同。
古罗马建立王政的传说是,当特洛伊城遭到希腊人进攻时,维纳斯女神的儿子埃涅阿斯及其追随者逃出来,沿北非西行穿过迦太基,来到古意大利,鸠占鹊巢数百年。到了公元前8世纪,其后裔罗穆路斯建立罗马城;将近250年后古罗马确立了议会制,称为共和时代。
但实际上,古罗马文明为多轮印欧移民融合的产物,罗马城“七丘建城”即各移民部落逐渐并入的过程—阿普利亚、萨莫奈、坎佩尼亚、拉丁、翁布里亚、萨宾……稍早的移民部落抱团较紧,而略晚渡海而来,自称小亚细亚的特洛伊遗民的伊达拉利亚人就不太讨喜,被视作外人。罗马王政时期正是以推翻伊达拉利亚族出身的暴君塔克文为终点,此后进入了共和国时期。
而作为“海上民族”的迦太基的历史,远比古罗马久远。
被普遍认为出自阿拉伯半岛的游牧民族—闪米特人,于公元前约3000年进入今叙利亚,与先来的外来户胡里特人混居,形成了腓尼基文明。当地多山,但雨量丰沛,宜精耕;靠海,重渔业;因位处西亚海陆枢纽,航海贸易发达。
腓尼基与后世古希腊一样,仅仅是一个地理名词,多山的地理特点使得腓尼基一直无法成为一个统一国家,而是以诸多沿海城邦的形式存在,通过发达的商业显示强大的对外辐射力。
古希腊在爱琴海周边崛起时,腓尼基已从亚细亚沿岸、塞浦路斯、爱琴海等东地中海区,扩及西地中海。迦太基就是在公元前9世纪末建城。在故土衰落后,迦太基俨然成为腓尼基文明的核心国家。它成功遏制了古希腊文明的扩张,垄断了西地中海的商业。
来自小亚细亚的伊达拉利亚移民,对古罗马文明的影响深远,尤以宗教为甚,希腊字母也是拜其传入。伊达拉利亚人丧失权柄,与他们同鼎盛期的古希腊争霸受挫不无关联。旷日持久的战争,给部落贵族带来沉重的负担,偏偏还总受挫,是故引发举国不满。
亚平宁半岛位处地中海中央,地理位置独特:说好,商业优势明显;说坏,四周强邻环伺。迦太基和希腊,均在西西里岛、撒丁岛、科西嘉岛甚至亚平宁半岛南部建有据点。本着“敌人的敌人即朋友”的原则,古罗马人选择与迦太基结盟,对抗古希腊。
正是依托迦太基的有力奥援,古罗马战胜了“大希腊”(即南意大利、西西里一带的古希腊移民城邦),大大推进了意大利本土的统一。对抗古希腊,也塑造了迦太基与古罗马亦师亦友的关系—这一时期成为双边关系中昙花一现的蜜月期。
当古罗马人击退神勇的伊庇鲁斯王皮洛士,彻底终结古希腊人对西地中海的野心后,形势发生急剧变化。原有的三足鼎立,变成了两强对立。完成意大利本土统一的古罗马战争机器,克服不了巨大的惯性,瞄准了西西里岛。
地处要冲的西西里,经古希腊人和迦太基人的多年经营,成了粮产丰富、城市林立的膏腴之地,乃必争之地。第一次布匿战争,就是围绕西西里岛展开。
岛屿之争,考验的是海军。腓尼基人作为老资格的海上民族,其发明的冲角双层划桨战船纵横海上,还被古希腊人模仿。古罗马人独辟蹊径,在船上安装带搭钩的接舷吊桥,将陆军优势复制到了海上,屡败迦太基海军,夺占了西西里、科西嘉和撒丁岛。第一次战争以迦太基求和、赔款结束。
此后,迦太基将注意力转向西班牙,原本与古罗马井水不犯河水,但古罗马为殖民夺占了阿尔卑斯山南的高卢人疆土,又与迦太基发生摩擦,引发了二次战争。二次战争因为迦太基主帅汉尼拔的出色表现,成为西方战争史的典范。后人提及布匿战争,常单指二次战争。
汉尼拔大胆的穿插攻击,险些令罗马共和国覆灭,但古罗马熬过至暗时刻后,迅速调整战略,御敌于本土之外,将战事中心移到西西里和西班牙。迦太基节节败退,古罗马越打越强,甚至仿效汉尼拔反攻迦太基本土,最后“围点打援”打败汉尼拔。汉尼拔一败,迦太基无力再战,再度割地赔款求和,还被迫自废海军。
犹如去了势的骟马,迦太基完全喪失了与古罗马叫板的底气。半个世纪后,古罗马找借口消灭了迦太基,并在迦太基城的废墟上建立了“阿非利加(Africa)行省”。
古罗马的制度和技术,多学自迦太基和古希腊,却不一味拘泥师法,而是结合自身的社会特点,发展出一套古罗马特色的国家体制,最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夺得了地中海霸权战的最终胜利。
首先,古罗马文明的基本国家形态,与迦太基有着本质的不同。迦太基是一个商业移民城邦,沿袭的是城邦商业殖民的套路,即每到一地设置商业据点,通过商业垄断控制当地经济命脉,以达到控制当地社会的目的。这一模式的弊端是,作为外来户的腓尼基人尽管几乎垄断了上层社会,但与当地人的关系并不融洽。而古罗马是通过或和缓或激烈的各种手段进行民族融合,社会整合度和凝聚力远胜迦太基。尽管迦太基控制的区域很广泛,但作为国家,过于涣散。
其次,罗马共和国的社会结构和统治基础更稳固。通过共和国初期的历次改革,平民在与贵族的博弈中日益崛起,不仅在政治上形成权力制衡,还催生了公民社会,统治基础更为稳固。其决策无论是出台的科学性还是执行的彻底性,都远胜迦太基。
反观迦太基,其建国方式带来的结构性弊端,无法克服。单论资源占有,腓尼基人是当仁不让的强势民族;但在人数上,又处于天然弱势。虽然政体与罗马共和国相仿,都设有元老院,都拥有代议民主制,但迦太基是典型的寡头政治。要么富甲一方,要么一文不名,缺乏强大中间阶层的畸形社会结构,令迦太基的民主几同虚设,决策不够集思广益。即使在统治集团内部,也因为成员的经济利益分歧,存在农业派和贸易派之争,影响到迦太基的外交政策取向。
最后,罗马共和国兵农合一的社会动员机制,更适合长期战争。改革助推了小农经济,扩大了奴隶经济,催生出自耕农占主体的公民社会,同时解放出大量劳动力可供战争驱使。其动员力之强大、兵源之充沛、爱国心之炽烈,远胜迦太基。
反观迦太基,犬儒主义盛行,无论贫富,均视从军为畏途,动员力低下,只能花钱买平安,大量蓄养雇佣兵和征召附庸部落。而雇佣兵和部落兵或许战斗力强,但纪律和忠诚度皆无从保障,胜则噪进,利于速战,久必涣散,困必哗变。名将汉尼拔的前胜后败,可算是兵制优劣的镜鉴:迦太基驻西班牙万余大军中,腓尼基人仅数百;最精锐的努米比亚部落骑兵在意大利折损殆尽,便不敌古罗马步兵。古罗马兵临城下时,迦太基还在忙着弹压雇佣兵叛乱。
在自然界,木炭与钻石都由碳元素构成,仅仅因为分子排列不同,就展现出迥然不同的造型和属性。这,或许可以作为阐述迦太基与古罗马政治体制的绝好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