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我老家过年的时候兴放孔明灯。红色的薄纸当灯罩,底下平铺十字形的细铁丝,中间盛着小蜡块儿。点燃蜡块,空气受热膨胀变轻,灯笼就能摇摇晃晃地上天了。大人们用它祈福消灾,孩子们图它鲜艳有趣,都乐意玩。可是这灯放上去好看,落下来可凄凉得很。次日去江边堤上,漫坡的残骸,树枝上也挂着残肢;又无人收捡,只等着在日晒雨淋中慢慢销蚀。
《铠鼠》讲的就是放灯和灯落的故事。在巴西,庆祝圣徒纪念日的时候,民间也会放f i re balloon,但f i re balloon并非我们现在所理解的热气球,而是类似我国的这种纸糊的天灯。
放过孔明灯的人都知道,灯刚刚起步的时候,要小心呵护,这是为了让它扶摇直上,而不是斜着飘到草丛里去。等它渐行渐远,放灯人的心也随之牵动:究竟能飞多高,会飞到哪里去呢?而那忽闪忽闪的火光,不正像一颗怦怦跳动的心吗?
等飞到足够高,就分不清哪个是灯,哪个是星星了。不对,灯里也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也未尝不能称之为星星。于是诗人改口,是分不清灯和行星了。用这种方式,诗人向我们暗示:灯不也是星星吗?及至一阵风过,灯就开始踉跄;无风的时候,它朝着南十字星稳稳地进发,把放灯人和看灯人都远远抛在了身后。等蜡烛烧尽,或者天风太劲时,可怜的灯就只能一头栽下来了。
至此,诗的前五节就结束了,讲的是放灯,镜头越拉越远。而到了后五节,则是一盏灯的坠落,镜头越来越近,直到最后的特写。
“昨夜又一天灯陨落”,一个“又”字,可见这天灯,放上去的多,落下来的也多。像一颗火卵砸在了屋后的崖壁上。在诗的前半部分,我们看到了灯像心脏这个比喻,是取其动感;而这里像火卵,则是取其形状。不过,温热的心脏引发共鸣,暗示喜欢和希望,而破碎的火卵则多少有些狼狈粗鄙了。
这个时候,一对原本宿在崖下的老鸮受惊飞起,羽色斑驳,与落灯残存的粉色火光相映照;鸣声凄
厉,直冲视线之外。在这样一幅图景中,我们能看到一种诡谲的浪漫。灯落鸮飞,不可谓不凄凉,而其绚丽的色彩和震耳的啼叫,则让人生出一种原始的敬畏。就像《后赤壁赋》中的孤鹤,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老鸮飞走之后,铠鼠也跑了出来,背后跟着一只小兔子。大家都仓皇出逃,不知哪来的天灾。
结尾处,诗人突然说“太美了,梦一般地相似”。这就有点让人费解了:究竟是什么和什么相似呢?而掉落的火球、刺耳的尖叫、向天空攥紧的拳头,莫非只是对刚才场景的概括?那诗人又为何要煞费苦心地将这最后一节用斜体展示呢?
我们注意到,这首题献给罗伯特·洛威尔的诗,创作于1965年;彼时,同为诗人的洛威尔正在为反对越战而奔走呼号。同年,他甚至因抗议美国的空袭而拒绝参加白宫艺术节,并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一篇公开声明。
由此不难联想,那紧握着的拳头,不仅仅是比喻铠鼠被火光所惊吓,蜷成一团的身体,更是指无情炮火下,毫无还手之力的无辜百姓。他们和铠鼠一样,面对这从天而降的灾难,只能抱头鼠窜、仰天长哭。正因如此,本诗的标题不是天灯,而是铠鼠,是铠鼠唤起了作者的同情和共鸣,在铠鼠身上她看到了战火蹂躏下脆弱的生命。
这样的解读曾经让我十分困惑:战火固然是不好的,那么被比作战火的天灯,是否也就不配是美的了呢?当你发现诗人微露谴责之意时,是否要对自己刚才沉浸于天灯的浪漫而感到惭愧呢?如果你也有过类似的想法,那么让我这样安慰你吧:你会看到,诗人在诗中体现出的道德意味是很轻很轻的,甚至在很多地方有意地克制情感的迸发。比如第三节,说天灯与星星无异,正是抒情或者渲染的好时候,诗人却偏偏打了个岔,扯到干巴巴的行星上去,这样读者对天灯所倾注的感情就不至于太多;而当老鸮抽身而起,铠鼠遁地而逃时,诗人又偏偏安排一只小白兔,让人注意它的耳朵,欣赏它一团可爱的样子,因此天灯的陨落好歹没造成太大的后果,诗人也始终没忍心让一只小动物丧命。
在这种克制之中,你会看到诗人是抽身其外的。你不必去捕捉她的声音,去在乎她的想法。她从天灯的生与落中看到战火肆虐,你也可以看到人生起伏,也可以像环保主义者那样看到人与自然,也可以什么都看不到,只为这短暂的绚丽所折服,为诗中描述的景象本身所震颤。即便有一天,关于这首诗的背景已经湮没无闻,它依然是一首好诗。毕竟,诗从来不是为了训诫而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