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泥
周日。儿子收拾床底杂物,从旧皮箱里摸出一个笔记本,本子是绿色塑料皮,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干硬了。儿子举到我眼前问,爸这是谁的呀?我说,应该是我的,过去在工厂里用的。儿子说,我是问您本子上的字是谁写的?儿子翻开笔记本的扉页,举到我眼前,那上面写着一首诗: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窗] [目]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林茵书于1978年3月14日。
很娟秀的钢笔字,是用湖蓝色的钢笔水写的,字迹已经暗淡了。有闪电穿过了我的内心,温热的记忆瞬间苏醒。我说,是我过去的同事写的,她是个舞蹈家。儿子满脸诧异,您还认识舞蹈家?儿子似乎要从我脸上找出答案,但很快放弃了,因为他发现这张老工人的脸似乎不想与他交流。那是我心底的秘密,怎么会告诉他。
1975年春天,我上任模具车间主任时,正值桃花盛开的季节,那年我40岁,有了两个孩子。我站在二楼办公室窗前,望着层层叠叠的桃花,意气风发。窗外桃树巨大的花冠遮蔽了天空,满眼的桃花仿佛一不留神就会破窗而入把我淹没。我嗅着花香,觉得不真实。做了20年的模具钳工,凭借着钢丝卡模具的发明,一跃就成了局级劳模,又一步步从工长升到了车间主任。
忽然对面幼儿园的铁门开了,随着一阵轻快的音乐声,桃树下叽里咕噜地跑来一群小孩子,像滚过来一地皮球。小孩子们在女老师的摆弄下很快就站好了队形,并随着音乐节拍翩翩起舞。一排排摇摇晃晃的小脑袋,像一个个饱满的花骨朵,可爱极了。背对着做领舞的女老师身材很好,我的目光一开始在孩子身上,后来漂移到女老师身上就定格了:女老师的四肢柔若无骨,每一下舞动都像飘飞的花瓣般轻盈。
我不懂舞蹈,卻惊叹如此好身材的年轻女人,竟从来没见过?一个单位同事,每天在厂里走动、吃食堂,就算不熟也总该打过照面吧。
音乐停了,孩子们如同来时一样,又叽里咕噜地消失在对面的铁门洞里。树下恢复了宁静,只有那女人,依然在我的脑海里轻柔地舞着,宛如飘飞的花瓣儿。
再次见到那女人是一天雨后,女人托着个细白瓷花瓶,来到树下折桃花。可是那树枝很有韧性,与母体生聚死别般地不肯分离。女人一拽,桃花里含着的雨水漫天倾泻,把她淋成了落汤鸡。女人似受到惊吓般跳开,心有余悸地看着桃树发愣。
这一幕令我怦然心动,女人和桃花,一起倒映在树下清亮亮的积水里,像一幅不染凡尘的水墨画。我伸出头喊道:别动,等着。拿起桌子上剪刀就跑了出去。来到树下,我端详了一番,剪下了一株错落有致的花枝,递给女人,说:“雨后的树枝最是柔韧,用手怎么折得断。”
初时,女人听到喊叫声以为是有人责备她。直到我风一般出现在树下,并为她剪下桃花后才如梦方醒。她捋着滴着水珠的刘海儿,受宠若惊地说:
“谢谢您啊!我叫林茵,师傅您怎么称呼?”
我如此近地看着她的脸,一下子愣在那里,因为女子不仅眉目清秀,而且脸色简直和桃花一样的鲜艳,似从画里走下来的。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相见时,林茵总会莞尔一笑,轻声问候:张主任好!这三个字由别人嘴里说出是客套,由林茵口中吐出,则带着桃花的芬芳,令我入心入肺地陶醉。我后来想了想,林茵除了说话语气温柔外,发音也非常的标准,简直可以和厂播音员媲美。
我们之间有一个默契。每年桃花烂漫的季节,林茵就会托着她的细白瓷花瓶来到桃树下徘徊,直到我给她剪下一枝好看的桃花才尽兴而回。林茵依然会像初次相遇时那样欣喜地说:谢谢您啊!
有一回,我对林茵说:你像观音娘娘。林茵听了,用手掩着嘴乐:第一次,我以为你是从树上下来的,你前世一定是桃仙吧。我不善言辞,只是笑呵呵地望着她。林茵的皮肤很白,白得就像她手中细白瓷瓶;她的眼睛很亮,里边开满了层层叠叠的桃花。
我们之间来往仅限于一些不经意间的相遇,和每年必赴的桃花会。除此之外,我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我是一个从来不听闲话的人,我的性格决定着我不可能到处去打听一个女人的来历。平时我会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直到每年3月,窗外粉色遮蔽了天空,我会蓦然想起:该给观音娘娘剪桃枝了。
又一年桃花盛开的季节,林茵黯然地站在树下,仰望着漫天的桃花幽幽地说:“张主任,我要走了,要回原来的单位去。这个花瓶和笔记本送给您作个纪念吧……”我一下子就不知所措了,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为什么要回去呢?哦,看来你是愿意回去的……那好吧,不过,你要是觉得原来的单位不好,就再回来吧。她笑着摇摇头:你真是一个不近人间烟火的桃仙。
半个月后,林茵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声音近似自语:张主任,三角园的桃花都谢了吧?粉莹莹的花瓣还是落得满地都是吧?一定是的……
后来我听工会干事小黄说,林茵原来是省芭蕾舞团国家一级演员。曾因成功演出《天鹅湖》《精卫》得过文化部的金奖,后来因为海外亲属的牵连才下放到工厂的。也有一种说法,是因为未满足某位团领导的特殊要求被人整下来的云云。好在都过去了,落实政策后,林茵又重返舞台了。
日子像流水般过去。记得我曾在梦里见过林茵一次:她站在白雪般的桃树下,神情忧郁地望着我,梨花带雨,温柔可人……我想上前把她拥进怀里,她温柔地笑着,向后退去,转眼间消失在黑洞洞的铁门里。我追过去时发现已经无路,那扇铁门爬满了葳蕤的青藤,似乎已经关闭了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