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武
大明武宗正德十四年,福建军队发生反叛。
同年夏,当时巡抚南赣的王守仁奉命前去平定叛乱。事态平息后,王守仁踏上了返回南昌的路程。
车驰马骤,行至江西丰城,还未入城,王守仁就见城门外一队人马早早候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人。骑马走近些,他发现那队人中,领头的一人头戴官帽、身着官服,仔细辨认方知是当地知县。
“丰城知县,拜见王大人。”知县姓顾,见到王守仁后,先是作揖一拜。
王守仁作揖还礼,道:“看你神色慌乱,可是有要事来商?”
知县听闻,连连点头。或许是在城门外等候过久,再加上天气炎热,他额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渗出。不过他顾不得擦拭,急忙开口道:“王大人,不好了!宁王他、他、他反了!”
知县口中的“宁王”,本名朱宸濠,近年来他勾结朝廷大臣,野心昭昭,众人皆知。王守仁对他的恶行也略有耳闻。宁王造反是迟早的事儿,但这事儿偏偏被自己撞上,那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马儿打个响鼻,将王守仁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定定神,对顾知县安抚了几句,接着一摆手。
身边将领看到了,忙扯了缰绳向他靠过来,道:“大人何事?”
“即刻传令,前往江西吉安。”
“是。”
王守仁率军赶到吉安时,城内百姓早已乱作一团。吉安知府伍文定跟王守仁是老相识,当年收拾衡水一带叛军时,两人曾打过交道。
伍文定安顿好百姓,打开城门迎接王守仁。
王守仁见到老友,顾不得客套,立刻让他召集兵马、调运粮草,命人将作战所用武器全都准备好。而后,他又立刻发布声讨文书,向百姓揭露宁王所犯之罪。这一连串行动如雷霆之势,百姓无不赞扬敬佩。
没过多久,各州县官吏也都纷纷赶往吉安,愿与王守仁共同讨伐宁王。
吉安府内,众人聚在桌前,商讨对策。
“宁王曾揽江湖名士,听说手下更有亡命之徒,此次平乱,王大人可有妙计?”说话的是邢珣,他和伍文定一样,也与王守仁是旧友。
在场的人都看向王守仁,眸中充满希冀。
“我若是宁王,那必然会从以下三条策略中选其一,”王守仁抬头看看大家,指着地图,沉声说道,“其一,直趋南京,出其不意,那么大明江山危在旦夕;其二,会从南昌突袭南京,那么长江南北很可能会形成对峙;其三,按兵不动,留守南昌城,那我们就有机会了。”
“宁王突然反叛,动作迅猛,现下又正在势头之上。他的两个所谓的丞相李士实、刘养正定会怂恿宁王选择第一条策略。假如宁王带叛军沿长江而下,南京方面又没有准备,很可能会守不住。”王守仁盯着桌上的地图,略一沉吟,又道,“我们需要略施小计,阻挠宁王东下。只要拖他个十天半个月的,待勤王之师一到,叛军灭亡指日可待。”
众官吏点头称是,心中却十分疑惑。南昌是宁王的大本营,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留守城内,放弃东下南京呢?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纷纷不解时,只见王守仁走到书桌前,提笔在信笺上写了起来。末了,他小心翼翼地将信封于蜡丸中,递给身边亲信,说道:“这封密信表面是交给宁王手下李士实、刘养正的,但你要想办法让宁王截获情报。另外,你再找几个可靠的人来,我需要他们做内应。”
李士实、刘养正官拜丞相,但不是当今皇帝所封,而是宁王所封。说白了,这二人当的是伪政府的伪职。
王守仁刚才派人送出的密信,让众人稍微安心,想来那信封里装的,正是跟“拖延妙计”有关的消息。不过,信中到底写了什么,会这么有效?他要内应又要做什么呢?
近些日子,宁王朱宸濠一直睡得不太好。这一天,他又起了个大早。侍女已经准备好饭菜,可宁王毫无食欲,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脑袋里想着烦心事儿。
前几日,他的手下抓到个嫌疑犯,从那人衣服中搜出一封“紧急公文”,内容令他十分震惊。
公文说:“四十八万大军即刻赶往江西,沿途各郡县务必备齐粮草,若有纰漏,依军法斩首。”
王守仁刚来吉安,手里兵马不过十几万,怎会突然冒出四十八万大军?想到这里,朱宸濠越发心绪不宁,他放下手中碗筷,再也没心思吃下去。半晌,他又自言自语,暗暗吐出几个字,道出了心中困惑:“难道,皇上早有准备?”
其实,这封“紧急公文”是王守仁伪造的。在他来到吉安之前,就已经动了拖延宁王的心思,于是中途写下这封“公文”,命人故意放出消息,让宁王“获得”情报。此时,宁王果真被这封“公文”唬住,他见王守仁兵力增多,再不敢有即刻发兵的念头了。
来到吉安后,王守仁当着众将领的面亲手写的那封“密信”,不过是给这封“紧急公文”点燃的火苗,再添一把柴罢了。
很快,这把“柴”也按计划,被送到了宁王府内。
宁王刚放下碗筷,就有人匆匆来报有事求见。他见手下眉头紧皱、面色难看,心下不觉一惊,顿感不妙。
手下走上前去,附到宁王耳边才说一句话,宁王就瞬时脸色大变,他厉声问道:“你再说一遍,信里写了什么?”
报信的是个年轻人,也许是未经历过世面,被宁王这么一吼,吓得立刻跪倒在地。他再说话时,声音已经变得哆嗦起来:“王守仁给二位丞相写了封密信,是答复他们投诚的回信。上面说一旦大计实现,便会为他二人加官晋爵。还让他们劝说您早日发兵南京,这样朝廷大军就能趁机拿下南昌。”
“岂有此理!”宁王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又骂道,“真是两个白眼狼,好吃好喝喂不熟。”
宁王没想到,他最信任的两个手下,竟然早就背着自己投靠了王守仁。
宁王气急了,听过这封“密信”的内容,他更不敢轻举妄动了。他在南昌一守就是十多天,其间,李士实、刘养正果然来劝,苦口婆心让他东下进攻南京。这一劝,更让宁王铁了心,坚决地要留在南昌。
然而,十多天过去了,宁王终于发现一丝不寻常了——王守仁说的四十八万大军根本没露面,没发现有人要攻打南昌。
“这狡猾的王守仁!”宁王瞪着眼睛破口大骂。他这几日休息不好,眼中布满血丝,此时因怒气冲头,双眼更是红得吓人。
“王守仁带兵打仗是个老手,之前平叛无数次,想来那‘公文’‘密信’皆是伪造的,目的就是为了拖住我,不让我趁势攻取南京。”宁王心里暗暗盘算一番,得知自己中计,又气又恨。
反应过来后,宁王派少部分人留守南昌,自己则率领精兵逼向安庆。
明武宗正德十四年,农历七月初二。
宁王一路攻下多地,率领主力围攻安庆。听说宁王进攻安庆,最高兴的是王守仁。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心中掐算着数天已过,援军即将到来,拖延之计大获成功。
“来人,整顿军队,立刻出发,驻兵丰城。”王守仁一声令下,胸有成竹。
丰城?为什么是丰城,而不是安庆?各州县长官所率的援军虽然随王守仁一同朝丰城赶去,可一路上大家不断发出疑问,就连老友邢珣和伍文定也都疑惑不解,于是带着众将,一起来找王守仁问询。
“大人,”邢珣拱手一揖,说道,“安庆乃南京门户,一旦失守,南京岌岌可危。宁王攻打安庆,攻势如虎,我们是不是应该调兵前去支援?”
“万万不可,”王守仁摆摆手,耐心解释道,“近日九江、南康已被叛军占领,我们若贸然越过南昌,跟对方在江面上争持,叛军定会从这两地发兵,合力断我后路。到时,我军腹背受敌,损失必然惨重。”
他看看大家,接着又说:“叛军精兵随宁王出动,南昌城内防御力量薄弱。我军此时攻打敌人老巢,最合适不过。”
伍文定恍然大悟,朗声说道:“南昌被攻下,宁王得知后一定会赶回去,到时候我们发出最后一击,平叛之举胜利在望啊!”
伍文定话音未落,邢珣一拍大腿,接过话头,激动地说:“真是一箭双雕,既解救了安庆,又让南京再无危险。哎呀,王大人果然妙计,妙啊!”
“原来,这就是大人驻兵丰城、攻打南昌的原因啊!”
“那时定能把叛军打个狗吃屎,看他们还嚣不嚣张!”
众人连连称赞,随之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令他们想不到的是,王守仁的妙计,可不止一两条。
先前的“紧急公文”“蜡丸密信”只能算是开胃小菜,只为拖延时间,都是为最后能攻取南昌而做的准备。然而,仅有这些开胃小菜可不够。宁王临走时,虽在南昌留下少部分守军,可该城被他经营多年,防御工事做得坚不可摧,想要一举拿下南昌,实在不是易事。
现在,王守仁还有一计。此计一出,南昌唾手可得。
这日,他命人给南昌军民发布告谕,内容十分简单:“宁王谋反,罪不可赦。我王守仁不日率兵攻城,城中百姓各自闭门留家,不要恐慌逃匿,更不要在城中生乱。”
这封告谕表面看是为百姓写的,实际上却是给南昌守军敲响了警钟。王守仁是想告诉他们:“有觉悟的,攻城当天缴械归顺,否则就地正法,小命不保。”
果然,这一次又被王守仁算准了。
不久,王守仁下令攻打南昌城。他对全军发出号令:“第一声战鼓响,准备就绪;第二声战鼓响,登城开始;第三声战鼓响,未行动者斩;第四声战鼓响,仍有不登城者,斩其将领。”
鼓声阵阵,激励人心,官兵们纷纷借助云梯、绳索登上了南昌城的城墙。
伍文定奉命攻打广润门,刚到那里,城内守兵不但没有抗争,反倒是一哄而散,跑得干干净净。伍文定不耗一兵一卒,竟然迎来个开门红。
就在伍文定高兴的时候,他发现南昌城其他各门的情况也都差不多。那些守军见王守仁的兵攀墙而入,要么闻风倒戈,要么干脆大开城门,跑得没影了。
经过一日一夜的攻城,王守仁的军队没费多大力气,便将南昌城收入囊中。
农历七月二十四日,宁王收到消息,得知南昌城被攻下,即刻率军直逼黄家渡——黄家渡距离南昌城很近。
宁王所率叛军的船舰修得极其高大,战鼓雷动、气势如虹。王守仁的大军也已出动,只待一声令下,就要将敌人尽数消灭。一场水战即将爆发。
“大人,宁王手下是正规军,我们这支七拼八凑、从各郡县赶来支援的杂牌军,能有胜算吗?为何不选择死守南昌城,等援军一来,再发起总攻?”有将士提出疑问。
“非也。”王守仁望向远处,宁王的先头船舰已经渐渐有了轮廓。
他眉头紧皱,一面继续盯着远方,一面说道:“若死守南昌城,援军未必能及时赶来。更何况,宁王军中大部分是南昌人,他们思乡心切,到时必然会奋力一搏,重新攻下此城。同时,城内已归降的南昌士兵和百姓,在这个情境下一定会摇摆不定,到时一旦再反,局面就不好收拾了。我们若是守城,守来的必是一个‘输’字。”
王守仁认为,水战不可避免,应先出奇兵,挫伤敌人锐气,到时候再靠强攻战胜对方。
水面上,宁王的船舰轮廓越来越清晰了。
“众将听令,”王守仁声音洪亮,对众人说道,“伍文定率兵正面迎击敌人先头部队;邢珣绕过敌人前方,从后面打击敌人中部队伍;徐琏、戴德孺分两翼进攻,负责分散敌人力量;胡尧元等人率伏兵,趁机发起进攻。”
“遵命!”
不多时,伍文定的船率先开出,快速朝宁王驶去。宁王对自己的“虎狼之师”很有信心,他打心底看不起王守仁的杂牌军,见伍文定冲来,便也命人将自己的船加速运行,打算和伍文定来个正面交锋。
然而宁王并不知道,他的船刚一冒头,便立刻进入了埋伏圈。在宁王身后,他的先头舰队被王守仁的其余三路舰队切断。对于宁王来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一时间,每条船都乱作一团。王守仁奇兵猛攻,将宁王的先头舰队打得落花流水。
在战斗中,不少叛军跌入水中,他们惊讶地发现,水里竟然漂着许多木牌,那上面写着“免死”二字。这些人落水侥幸活命,见又有一线生机,便争抢着木牌,之后全都投奔到王守仁的军中。
“大人,果然如你所料,奇兵一出,完胜。先前您让我们赶制木牌,如今也派上了用场。叛军落水,拾木牌,争投靠。”有士兵从前线赶回,立刻传来捷报。
“嗯,很好。”王守仁满意地点点头。好戏才刚开始,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
他稍事思考,又下了一道命令:“宁王先头舰队惨败,必然要调动九江、南康的部队。传令下去,让我们的人即刻前往两地。注意,要绕过宁王的主力。到达城外后,先散播宁王被擒的消息,一旦两地守军军心动摇,再趁机发起进攻,拿下九江、南康。”
“遵命。”士兵双手抱拳,领命下去。
小军迷要知道
王守仁即王阳明,我国明代著名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和军事家,“心学”的集大成者,提出了著名的“知行合一”理论。
按照王守仁的吩咐,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宁王正要调动九江、南康部队时,却发现王守仁的军队已到了九江和南康。
然而,宁王并不是轻易就放弃的主,他要当皇帝,现在就认输可不是他的做派。宁王别的没有,就是钱多。他拿出前些年攒下的金银珠宝,重新召集残兵,对众人承诺道:“带头冲锋的赏千金,负伤者赏百金。”
听到有重金赏赐,这些人顿时眼放金光,纷纷提刀重新上战场。他们面对明军见人就砍,见人就杀,早已被金钱冲昏了头脑。战事也在此时发生了逆转。
“不好,我军士气减弱,怎么有败退的趋势。”伍文定冲上船头,挥刀高声呐喊,鼓励战士们奋勇向前。他不畏箭羽炮火,一直屹立在船头指挥,就连火药点燃了胡须都浑然不觉。
将士们见此情况,重新被点燃斗志,杀声震天,和敌人又是好一番搏斗。
战事再次发生逆转,叛军一方渐落下风。宁王仍不甘心,决定做最后的挣扎。情急之下,他命人将剩余的船舰连在一起,防止王守仁从四面进攻。然而,这“没头脑”的举动,却让王守仁得了个大便宜。
“看来,宁王对三国的历史不太熟悉啊。”王守仁捻着胡须笑着。
王守仁命令手下重新上演了一出“火烧赤壁”。他让人用船载着干草点燃,顺风而下。这些船一靠近宁王的船舰,“呼”的一下全都烧了起来,一时火光冲天。
宁王终于被抓了,他的两位“丞相”李士实、刘养正也被活捉,其余叛军溺死无数,被擒者多达上千人。江西百姓听说叛军惨败,呼声震天,直道王守仁是个打仗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