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舒昕
摘 要: 《乐府补题》是宋末元初一批南宋遗民词人所创作的咏物词之合集。本文即试图以王沂孫入选其中的咏物词四首探赏其词中所吟咏的物象的包蕴性内涵,以期透视其咏物手法的归指,体味其寄慨遥深,婉转多讽的词作风格,深入考察文本建构背后词家自我身影的存在,在繁复的意象中更为精准地体悟渗透其间的时代沧桑感与个体的凄凉无端等种种复杂情感——进而参悟其惝恍迷离,题旨隐晦而哀感无端的词学风格。
关键词: 王沂孙 咏物词 词学风格
《乐府补题》作为宋遗民词人的一部咏物专集,对于其寄托之意,从它于清代康熙年间复出以来,就一直众说纷纭,尤其是二十世纪80年代以来,围绕“发陵说”展开的争论将其时代背景、创作缘起的考镜推向了高潮。诸类研究虽然有助于我们联系当日时势以了解词人审美情绪体验产生的现实原因,但并不能触及词人词学风格,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把握与了解其中蕴含的个体情感。根据背景和缘起材料由外及内,预先确定词人在如此这般情势下应有的感受,然后再到作品中去寻找内证,指出词中典故、用语、意象的影射含义的做法,其实不是说词,而是论史,且难免有先入为主之嫌。为力避前贤坐实时事之失,笔者试图从王沂孙选入该词选的四首咏物词(《天香·龙涎香》《水龙吟·白莲》《齐天乐·蝉》《摸鱼儿·莼》四阕)出发,由词中所运用的典故、隐喻和描写手法来探寻碧山的词学风格特色,进一步感受其咏物词的独特创作技巧和审美风格。
一、咏物词四首初探
(一)宛委山房拟赋龙涎香,词牌为〔天香〕。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讯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红甆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
几回殢娇半醉。剪春灯、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樽前旧风味。谩惜余熏,空篝素被。
词作开篇便从神秘的传说叙及龙涎香生成的奇诡和采集的艰难,对前人旧说进行发散式想象。作者熟用庄子《列御寇》和唐玄宗“骊宫”之典故,营造出海天之间波光月影的苍茫气象。骊龙卧睡于尖锐陡峭的悬崖边,缥缈的海雾缠绕着它,一弯新月从层层的波涛中升起,清辉分明,在月光的照射下,采香人星夜摇橹偷偷地采集龙涎。
采得龙涎后乘扁舟一叶随潮汛而去,“梦深薇露”,深夜制香,取蔷薇花露与龙涎共同研和,最终“化作断魂心字”。明人杨慎《词品·心字香》中记载:“所谓心字香,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1](卷一)句中“断魂”有双关之意,既实指香形,又虚指心理感受,将人的情思心态与物态物理融为一体,可谓妙笔。“红甆”四句写龙涎被放入甆盒窖藏以及被焚爇的情景,燃烧散逸出的白色烟霭从香炉盖中袅袅腾升,如皎白的环佩和玉葱般的纤指。“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则与“孤峤蟠烟,层涛蜕月”产生呼应,从海上的水汽茫茫到屋内的香霭氤氲,加上拟人化的形容,引人生发遐想,很自然地就过渡到下片的昔日佳人。
往事“几回”,重现脑海,女子娇憨困倦之态亲切逼人,窗外寒夜飞雪更显屋内剪灯的温馨。然而“荀令如今顿老”,词中人以喜爱熏香的荀彧自喻,蓦然陡转的“顿老”,抒发的是昔日风华旖旎与今日突然遭故的强烈对比,大起大落的反差,衬出当下的哀婉凄凉。
(二)浮翠山房拟赋白莲,词牌为〔水龙吟〕。次首犹胜,故此只说一首。
其二:翠云遥拥环妃,夜深按彻霓裳舞。铅华净洗,涓涓出浴,盈盈解语。太液荒寒,海山依约,断魂何许。甚人间、别有冰肌雪艳,娇无奈,频相顾。
三十六陂烟雨。旧凄凉、向谁堪诉。如今谩说,仙姿自洁,芳心更苦。罗袜初停,玉珰还解,早临波去。试乘风一叶,重来月底,与修花谱。
据《杨太真外传》记载:“妃醉中舞霓裳羽衣一曲,天颜大悦。”[2](卷上)巧用拟人手法,使白莲与环妃的形神、意态交融为一体,故虽一语未道白莲,却将其高贵的姿质,脱俗的风流传神而出。以如云翠盖簇拥环妃翩翩而作霓裳羽衣舞之景象,托出白莲娇媚华贵的仙姿及盛世花容。
“铅华净洗,涓涓出浴,盈盈解语”句仍是借杨妃来咏叹白莲,连用两典来渲染白莲曾经的煊赫繁盛与风光。陈鸿《长恨歌传》记载:“别赐汤池,诏赐藻莹。既出水,体弱力微,若不胜任罗绮。”[3](1)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叶白莲数枝盛开,帝与贵戚宴赏焉。左右皆叹羡。久之,帝指贵妃示于左右曰:‘争如我解语花?”[4](49)“太液”“海山”化用白居易《长恨歌》“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和“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之句,将花与人紧紧联系在一起。突然之间“太液荒寒”,盛极而衰,人与花共“断魂”,人败亡而花流散。
“旧凄凉,向谁堪诉”,将以往经历的盛衰变故、凄凉遭际拍为一句,旧凄凉自是无人可诉,也不堪说。“谩”,莫也。“仙姿”“芳心”本是白莲超凡脱俗,引以自傲,别具一格的形质,“如今谩说”的缘故在于“罗袜初停,玉珰还解,早凌波去”——白莲凋残之故(三句化用曹植《洛神赋》写宓妃之语:“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结尾“与修花谱”看似淡然,实则隐忍着沉痛与无奈,因为花谱记载的已非是花木生长之况,而是兴亡之事,盛衰之变。
(三)馀闲书院拟赋蝉,词牌为〔齐天乐〕。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熏风,柳丝千万缕。
借“宫魂”点题,通过齐女化蝉的故事表达隐晦的故国亡失之恸。马缟《中华古今注》记载:“昔齐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等庭树嘒唳而鸣。王悔恨。故世称蝉为齐女焉。”[5](40)“西窗过雨”,借秋雨送寒,喻蝉之生命即将消逝。“瑶佩流空,玉筝调柱”,以人之意态拟喻蝉之风神:斜风细雨惊起亭树鸣蝉,惊飞时羽翼触摩之声,如随女子步摇而清冷作响的环佩之声流过空中;悲凉的鸣唤如玉筝调柱之音时断时续。继而借用女子用树制作蝉鬓的典故比蝉翼之娇美,《古今注》:“魏宫人……琼树(莫琼树),始创为蝉鬓,望之缥缈如蝉翼然,故曰‘蝉鬓。”[5](17)却已是“镜暗妆残”,试问“为谁娇鬓尚如许”,意即骆宾王《在狱咏蝉》之“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词下片的换头处,词人从“金铜仙人”故事入手,风餐饮露为生的蝉,盘已去,何为生。词人以蝉自况,正逢“病翼惊秋”還需“枯形阅世”,满怀人世沧桑之感仍需残喘度日。随之从鸣声落笔:“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蝉宿高枝、餐风露,犹如清高自许的君子,但却落得“顿成凄楚”,世事变化无常之感油然而生,行文至此,已将蝉、人、事、国推入日暮途穷之境。可谓“字字凄断,却浑雅不激烈”[6](40)。
微风轻拂,柳丝摇曳,正是蝉生活的最好时节——相传舜作《南风之诗》“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7](卷一),这般熏风柳丝的盛景不正隐射着南宋王朝吗?但一切终归是“谩想”,在阅尽人世盛衰冷暖巨变后空留遗恨。“谩”之徒然之意,在将对昔日的眷惜之情摧实为虚的摇荡中,于沉痛之外又平添一层无可奈何之慨,造成全句回环往复,含蓄不尽之势。全词如沈祥龙所言:“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一物矣。”[8](4508)
此词的拟人化象征意象不仅融人物、情景、典事与现实为一体,而且其意象结构,亦将自然物理与人世情势今昔盛衰之变的两重时空,一并容纳于“昔—今—他日”的纵式结构中,且其发端、歇拍、过片、结尾不使一平笔,这种层深径曲的意象形态,最能见出词人往复曲折,沉郁悲苦的情绪体验色调。此词正是以此亦蝉亦人、层深径曲的拟人化象征意象形态,展示因国亡器失而悲痛至极的宫妃,纵使身化为蝉,也同样因“携盘去远难贮零露”而无法生存。
遗民词人饱受山河破碎之苦,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草芥命运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又深切体会到道德崩坏、秩序失衡之下尊严的践踏,惶恐压抑不言而喻。身世之感、故国之思,亡国之恨,黍离之悲,高洁之志,叹时伤逝之哀借蝉曲折托出。
(四)紫云山房拟赋莼,词牌为〔摸鱼儿〕。
玉帘寒、翠痕微断,浮空清影零碎。碧芽也抱春洲怨,双卷小缄芳字。还又似,系罗带相思,几点青钿缀。吴中旧事。怅酪乳争奇,鲈鱼谩好,谁与共秋醉。
江湖兴,昨夜西风又起。年年轻误归计。如今不怕归无准,却怕故人千里。何况是。正落日垂虹,怎赋登临意。沧浪梦里。纵一舸重游,孤怀暗老,馀恨渺烟水。
由于实际政治的需要,元统治者不断进行征聘活动。然词人的生活、仕途抉择却是异常艰难的,时人戴表元说:“古之君子可以仕乎?曰:‘可以仕,而可以不仕者也。今之君子不可以仕乎?曰:‘不可以仕而不可以不仕者也……今之君子,其仕者既无以心服不仕之民,而不仕者至于无以自容其身。”[9](167)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宋遗民中的一些人不得不或北上燕京赴召,或出任“责尤轻而事尤简”[9](167)的学官。比如张炎北上书写金字藏经,王沂孙出任庆元路学正,仇远出任溧阳教授,陈恕可出任西湖书院山长……这组词或作于王沂孙庆元归来的盟友聚会。
上片对莼的生长特点做了细腻的刻画,“罗带”二句喻新而句秀。“吴中旧事”与“鲈鱼谩好”事见《世说新语》的两则记载:“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10](249)
“年年轻误归计”与其另一首词“试语孤怀,岂无人与共幽怨。政恐黄花,笑人归较晚”(《齐天乐·四明别友》)的感情是一样的,即使归隐山林也始终怀着的忧虑,心中萦绕无法释怀的愧疚与忧伤。“落日”是萧瑟衰败的意象,词的最后,作者表达了对自己出任学官的悔恨。
王沂孙是歧见较多的词人。清代的词论家对碧山词都评价甚高,尤其是常州词派为了尊体,倡比兴寄托之说,于是刻意拔高碧山词品。张惠言在其《词选》中就曾说:“碧山咏物诸篇,并有君国之忧,此喜君有恢复之志,而惜无贤臣也。”[11](卷二)周济在其《介存斋论词杂著》中也曾说:“中仙最多故国之感,故着力不多,天分高绝,所谓意能尊体也。”[12](9)至于陈廷焯,更将碧山推为“词坛三绝”之一:“词法之密,无过清真。词格之高,无过白石。词味之厚,无过碧山。”[6](120)还认为王沂孙可与诗圣杜甫相似:
少陵每饭不忘君国,碧山亦然。然两人负质不同,所处时势又不同。少陵负沉雄博大之才,正值唐室中兴之际,故其为诗也悲以壮。悲山以和平中正之音,却值宋室败亡之后,故其词也哀以思。推而至于《国风》《离骚》则一也[6](124)。
至五四时期,因重新确立新的文学范式使命及重新解构旧文学的包蕴性,时人对王沂孙其人其词难免贬抑诋毁。即如胡适在其《词选》中便曾批评说:“其实我们细看今本《碧山词》,实在不足取,咏物诸词至多不过是晦涩的灯谜,没有文学的价值。……王沂孙曾做元朝的官,算不得什么遗民遗老。”[13](317)胡云翼在其《宋词选》中也认为“王沂孙是宋末失节的词人之一,这就注定了他的词不可能像杜甫那么深沉地‘感时伤世”,且谓其咏物词“表达不明确,反映没有力量”[14](438-439)。
诚然,“亡国之音”固然低沉,“由衷之言”却并不浮伪,读其词不必刻意微言大义,但对于其中的比兴寄托也不可全盘否定。陈廷焯道出关键:
《词选》云:“碧山咏物诸篇,并有君国之忧”自是确论。读碧山词者,不得不兼时势言之,亦是定理。或谓不宜穿凿附会,此特老生常谈,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诗词,有不容穿凿者,有必须明镜者明眼人自能辨之[6](178)。
王沂孙“能文工词”,又以“咏物”最佳,而其咏物词的主流,且最为人称道的便是借物言志、以寓家国之慨的作品。通过以上四首切类指事之作可窥得碧山此类咏物词有如下特征。
二、咏物词四首的特征指归
(一)象征意象的拟人化。
以层深径曲的拟人化象征意象形态,展现美好人物的不幸身世遭际和沉郁凄婉的今昔之感是王氏常见之手法。在这类词里,词人并不直接抒发其情怀,而是通过第三人称抒情主体——拟人化象征意象的身世遭际、情境意态,间接传达他的审美情绪体验——沉郁深婉的今昔盛衰之慨,身世家国之悲。
这类拟人化象征意象,尽管因所咏之物不同而感性特征千姿百态,但均具有姿质美丽超凡,却因处于今昔盛衰之际而备受磨难,身世悲苦,情思凄婉的共同特点,如蝉和白莲。词人正是着意以这种客观情势与主观情思相反对比映托的方式,来展示无情时势“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悲剧过程。这类拟人化象征意象的姿质、意态情思被刻画得越美丽动人,缠绵深挚,其遭受的盛衰顿变磨难和被毁灭的命运越使人悲惜伤悼,亦愈发突出时势的残酷无情。
这种层深径曲,不仅在于此类意象是人、物、情思、典事与现实的多重整合,更由于物与人、拟人化与象征、本体与喻体、象征物与被象征物的多重并存、整合作用,使此类意象形态产生超乎单纯的拟人或象征作用,而具有多重复合的隐喻效应。例如《白莲》一词中,先以花寓人,再借杨妃之仙姿来咏叹白莲,使其充分拟人化。句句写杨妃,也似句句写白莲,又因花之盛衰暗合国之兴败,再由唐之剧变对应宋之灭亡,从而把词人由一事一物引发的今昔身世之感,由一己之范围和实有空间,扩展到自然、历史的多重广阔时空,使之获得言近旨远、沉郁深婉的诗歌张力和审美感发效应。
(二)今昔对比手法与“谩”字的情感发覆。
“今昔对比”是碧山词的一大特色。而笔者在赏析以上四首词时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每首词中都有一个“谩”字。作家都有自己偏好的字眼,“谩”即是碧山词的词眼。
《天香·龙涎香》中上片将香之始末俱已写尽,下片乃提空另写,逆人旧事。“几回”两句,忆昔日焚香之时,“更好”两句,忆昔日焚香之地。遥想“故溪”,其实是在说故人,追念当时的风华旖旎,反衬当下的凄清哀婉。结尾八字“谩惜余熏,空篝素被”更有曲终而意绪的余音绕梁之效,十分耐人寻味。
《水龙吟·白莲》以“太液荒寒,海山依约,断魂何许”为转关。借安史之乱中,杨贵妃刺死马嵬,魂断飘零至海上仙山——“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的传说点出盛衰世换、人亡花败的今昔变故。下片的拟人化主要渲染白莲今日花叶飘零的情境,从中见出时势的无情,使前后形成今昔盛衰的强烈对比,并在对比中传达词人的家国之痛,身世之悲。“旧凄凉”与“如今谩说”,一个“谩”字,道出无尽无奈。大有稼轩“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顾此言彼的意外之旨。《齐天乐·蝉》亦以“谩想”结词,谩想夏日之熏风习习,顾此秋日之落落。陡着盛时之情景,振动全篇。
而《摸鱼儿·莼》一词的今昔对比就更为明显,“吴中旧事”,“沧浪梦里”。上片结句“鲈鱼谩好,谁与共秋醉”与下片结句“纵一舸重游,孤怀暗老,馀恨渺烟水”互为对照。“谩”有“徒、空”之意,鲈鱼再好与谁共?“纵”意为“即使”,有“即使”必有“也”的转折,纵然如此也无可奈何,可偏偏又有执念挂牵,想“奈何之”,于是只留馀恨在内心波动。如同作者永远无法安然的内心,反复地挣扎。
(三)意深味厚,沉郁顿挫。
“沉郁顿挫”这一概念最早出自杜甫《进〈雕赋〉表》中,后人便以此来概括杜甫的诗歌风格。后陈廷焯将“沉郁顿挫”引入词学理论中,他在《白雨斋词话》中对“沉郁顿挫”词风有过详细的解释:“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终非一语道破,非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6](8)他认为,要达到“沉郁”之境必须“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终非一语道破”,即要运以“顿挫”之笔。陈廷焯对王沂孙词作的成就有抬高之嫌,与曹植、杜甫相比,无论是情志还是审美,王沂孙都还有着很大的差距。但是陈廷焯此说的独特之处在于,他看到了王沂孙与曹植、杜甫作品中共通的一个特质,即“沉郁”。自此之后,词论家们多沿用此说法。碧山词“沉郁”的风格,主要体现在情感状态凝重郁结。
周济尝言:“碧山胸次恬淡,故黍离、麦秀之感,只以唱叹出之,无剑拔弩张之气。”[12](4)王沂孙处于宋元易代之际的特殊环境中,无法直接抒发家国之感,又加王沂孙的个人经历以及性格上的内敛,就使得其词在情感表达上呈现出一种凝重郁结的状态。这种创作方法虽然容易造成后人对词作的误读,难以明确词作蕴含的深沉情感,如胡云翼谓其咏物词“表达不明确,反映没有力量”。但不得不承认在客观上也深化了词作的“沉郁”效果,在唱和语境下解读词作,更加能够感受这些遗民词人悲愤欲绝却又无奈绝望的情感,他们的唱和词作也显得更厚、更重。
宋元之际的典雅派词人之词大多寂寞而清苦,情感更加趋于封闭,趋于深沉隐晦,难以得到发散,形成了词作沉郁哽咽的特点。这一特点在碧山词中表现得尤为明显。陈廷焯云:“碧山词,何尝不沉着痛快,而无处不郁,无处不厚。”[6](45)他词中的愁苦情绪格外强烈,且低抑无尽、往复不已,形成其词凝重郁结的情感状态,且难以发抒,难以排遣,与景、与情纠结缠绕。在表达家国、身世等情感时,王沂孙及其唱和词人都显得极为克制。如表达黍离之悲时,他们在《水龙吟·白莲》中,以杨贵妃事,寄寓南宋灭亡的兴衰悲感。表达身世之感时,王沂孙在与山阴社友唱和的《齐天乐·蝉》中,通过对残蝉的悲惨遭遇的描写,映射遗民词人叹老嗟卑的生存境遇。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咏物词至王碧山,可谓空绝古今。然亦身世之感使然。”[6](180)一方面,碧山因自己悲切不安的身世之感而赋予咏物词独特的内涵,另一方面又借咏物词来抒发自己在乱世漂泊流离、年华老去的慨叹,这就使得碧山的咏物词“寄托遥深”,具有了感动人心的力量。
通过上述选入《乐府补题》四首咏物词的细致剖析,自是不难发现潜藏于诸多物象之后的词家本我的人格,即掩盖在繁复意象与诸如拟人、起兴、对比等手法之下的,真实又痛苦迷茫的词人本身。撇去微言大义等后世加诸其身的不实之词,其咏物词确乎精细微妙地展示了国破家亡、无所归止之际词人隐幽的内心世界,并不是简单地表现为对宋王朝的怀念或民族意识,而是同世事无常、兴亡盛衰不由人意的沧桑感融合在一起,同时又渗透了个人在历史巨变中无可奈何、只能听任摆布的凄凉感,这种种感情与物象的碰撞,就造就了其词与众不同、回味无穷的审美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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