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明亮
摘 要: 黄庭坚的荔枝词在思想情感上寄托着面对贬谪的无奈与超越无奈的豁达。在艺术特色上也贯穿着他一直以来坚持的“以俗为雅”。这种以俗为雅的艺术观在荔枝词中的具体表现是:一者是在描写内容上能够把平凡之物写出清骨高韵,二者是在语言风格上显得明快率真,以俗显真,至真至雅。这种创作态度和黄庭坚的禅宗思想密切相关。黄庭坚的荔枝词创造性地吸收了张九龄荔枝文学中的“不遇”情结、杜甫荔枝文学中的“轻红”意象以及苏轼荔枝文学中热爱生命的达观态度。
关键词: 荔枝词 黄庭坚 不遇 豁达 以俗为雅
黄庭坚的一生经过两次贬谪,甚至老死于偏远的宜州,但其人生品格却是经霜弥茂。这些经历和身处其中的感受也体现在黄庭坚的诗文等作品当中。其中有很多极具地方特色的风物也吸引了千载之下的读者。借由这些作品,我们得以想见当时黄庭坚的种种,这些风物也成了一个个文化符号。荔枝就是其中极其重要也极具代表性的一种符号。
黄庭坚的荔枝文学很丰富。除了词,还有不少诗文作品。黄庭坚的荔枝词学界目前没有专门研究的文章。赵军伟做过荔枝意象研究,但只是在谈杜甫的时候,捎带一笔对黄庭坚的影响。路成文的《宋代咏物词史论》只有一处提到黄庭坚的荔枝词,认为“是作者在特定情境下睹物生感、借题发挥创作的咏物词,寄寓了较深的感慨,具有较强的现实针对性,是借物以咏怀的作品”[1](99)。本文将详细阐述黄庭坚荔枝词在思想情感与艺术风格上的独特之处,及其成因。
1.咏物见理:贬谪之情与豁达之气
《定风波·其三荔枝》:“晚岁监州闻荔枝,赤英垂坠压栏枝。万里来逢芳意歇,愁绝,满盘空忆去年时。涧草山花光照座。春过,等闲桃李又累累。辜负寒泉浸红皱,销瘦,有人花病损香肌。”[2](92)
荔枝的地域性在古往今来的荔枝文学中有着不同的意义。有时候,荔枝仅仅是偏远或者特殊地域的一种标志。而对于大多数描述荔枝的文人而言,他们得以结识荔枝,大都因为贬谪的缘故。故而在不少作品中,荔枝在这种地域性上有包含一种贬谪的暗示。上面这首词便是如此。
“万里来逢”交代了黄庭坚被贬的背景。据马兴戎和祝振玉考证,此词和《定风波·其四》这两首描写荔枝的词都作于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据任渊《山谷年谱》,是岁五月,山谷复宣德郎,监鄂州在城盐税。”[2](92)五年前,黄庭坚被贬黔州。两年前,黄庭坚又被改贬到更偏远的戎州(今宜宾)。此时即元符三年,宋徽宗继位。执政伊始,宋徽宗也想改变朝廷党争局面,许多元祐旧党纷纷被召回。黄庭坚也有升迁。此刻的黄庭坚深感青春已经消逝,经过这六年的贬谪时光,此刻的升迁并没有让他感到喜悦,而是一种伤感。黄庭坚的确预感到了政治的阴晴。两年后,蔡京拜相,黄庭坚又被贬为管勾洪州玉隆观。再过一年,取消了黄庭坚的官职,羁置宜州。这两首荔枝词仿佛有着一种人生轨迹的注脚。五年前开始因贬谪而远赴黔南。此刻人生仿佛出现一抹亮色。五年后,死于一生贬谪中最偏远的宜州,死的时候,黄庭坚还是被宜州羁管的一个罪人。
“芳意歇”中透露着无奈。一者是荔枝和作者在此刻的不遇。这让本就跋涉万里的作者心头又添一缕失望。二者芳意一词又极易让我们联想到屈原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3](14)。这里黄庭坚巧妙地把香草美人的潜文本包蕴其中,其情感的厚重与雅正也让此词具有了不同于一般咏物词的精神内蕴。青春不再,年华已逝,荔枝与作者的不遇正如黄庭坚与君王的不遇一般,在这万里迢迢的偏远之地,黄庭坚只能是“花病损香肌”。“有人”一句,这里的人便是作者本身。黄庭坚也认识到,未来的岁月也只能像王维诗中说的那样:“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4](卷十八)
如果说这一首词是骚人之怨,那么下一首便是豪士之旷。
《定风波·其四》:“准拟阶前摘荔枝,今年歇尽去年枝。莫是春光厮料理,无比,譬如痎瘧有休时。碧甃朱栏情不浅。何晚,来年枝上报累累,雨后园林坐清影,苏醒,红裳剥尽看香肌。”[2](93)
读罢此词正如品尝甜美清凉的荔枝。这首词对于品尝荔枝的感受特别敏感,作者通过“红裳剥尽看香肌”[2](93)这一画面的想象,有意识地延长了这种美妙感受。这种感受正如美国著名乡土诗人威廉斯的《便条》[5](109)所言:
我吃了
放在
冰箱里的
梅子
它們
大概是你
留着早餐
吃的
请原谅
它们
太可口了
那么甜
又那么凉
这首诗是妻子给丈夫写的道歉便条,作者加以分行而成的。这种叙述策略让我们感受到丈夫对妻子的深深爱意。王海青分析道:“我吃了你的甜点心,而你是我的甜心,梅子是那么美味,妻子在容颜上是那么娇艳欲滴,使人无法抗拒她的诱惑。在味道上,也就是说在给作者的体会上,妻子是那么的甜蜜和清爽(so sweet, so cool),从而在每个读者心中呈现出一个漂亮温柔甜蜜和清爽的写字条的人形象。”[5](110)这里的甜蜜和清爽就是“红裳剥尽看香肌”[2](93)带给作者的美妙感觉。而这种感觉进一步让作者去热爱生活,纵使在现实的宦海中被贬他方。
细细回味,我们发现这首明快的词告诉我们,黄庭坚并没有吃到“红裳剥尽看香肌”[2](93)的荔枝。毕竟现实是“今年歇尽去年枝。”[2](93)失望之情在词开篇还萦绕心头,但作者也意识到要洒脱一些了。“碧甃朱栏情不浅。何晚,来年枝上报累累。”[2](93)当人接受了灾难,灾难的伤害也就停止了。在舔舐完伤口以后,作者也看到了未来的“累累”果实。“何晚,来年枝上报累累,雨后园林坐清影,苏醒,红裳剥尽看香肌。”[2](93)这种美好的想象让我们不得不佩服作者的襟怀,这种明快的词节奏也契合了作者豁达的内心。
不仅仅在词中,作者借助荔枝很好地表达了这种心境。文也是无独求偶的。《与王观复书三首》其三云:
庭坚顿首。公决行在几时,此别不足恨。中原亭驿如流,虽南北可数书,不比剑外,乃牂牁、夜郎之洪荒无诏也。前卒还附书,谢何静翁不草草,而静翁乃云:不得不肖书。试为根究,恐小人辄以货取之耳。今年戎州荔子岁登。一种柘枝头出于遏腊乎!大如鸡卵,味极美,每斤才八钱。日饫此品凡一月。此行又似不虚来。恨公不同此味。又念公无罪耳,一笑一笑。[6](卷十九)
此文极有意趣,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小品。与亲友相别,自来是“黯然销魂”。但黄庭坚开篇下一句痛快语:“此别不足恨。”之后解释此句,毕竟还能够相互通信,既是安慰亲友,又是安慰自己:总好过被贬到夜郎的人吧。黄庭坚虽是被江山所缚,但毕竟还能够与友人心交驰往。之后交代通信的一件趣事,颇透露出黄庭坚对自己书法的自信。接着谈到荔枝味美价廉,自己在此蛮荒之地,正好可以吃个痛快。虽是被贬,倒觉得“此行不虚”。最后特妙,作者不仅不为自己被贬处境而黯然神伤,而去替王观复不能与自己尽情享用美味的荔枝而遗憾了。但又转念:你不像我有罪被贬,又如何能够尝此美味呢?但我们知道,黄庭坚并没有罪!他是因为始终在党争之中坚持公理和大局才落此地步。面对此境,这一句“念公无罪”包含多少人生的戏谑和苦味。而这种苦境地却让黄庭坚尝到了甜荔枝。这又是一层戏谑。黄庭坚的豁达在这种戏谑与苦味的交织中显得如此真实。反观历史,黄庭坚所受的苦境地的的确确让他尝到了名垂青史的“甜荔枝“,这相比较那些”“当时则荣,没则已焉”[7](2356)的势利小人而言,他的人生操守的确是最正确的选择。
写完这两首《定风波·荔枝》后,过了一年,黄庭坚遇赦北归,在三四月间写了另一首荔枝词。《浪淘沙·荔枝》:“忆昔谪巴蛮,荔子亲攀。冰肌照映柘枝冠。日擘轻红三百颗,一味甘寒。重入鬼门关,也似人间。一双和叶插云鬟。赖得清湘燕玉面,同倚阑干”[2](153)。如果说《定风波·其四》是身处艰难中的自我解脱与豁达气象,那么这一首诗便是黄庭坚走出困难之后的回首一笑。“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8](卷二十五)对于黄庭坚而言,昨日的萧瑟却也有着别样的快乐。“日擘轻红三百颗,一味甘寒。”[2](153)能够感受到这种快乐,本就是一种超越。正是这种对于生活的无限热爱让黄庭坚不会汲汲于自我的得失荣辱,从而活出一种豁达气象。
2.雅俗融合:以俗为雅
透过黄庭坚的荔枝文学,我们除了看到内容上的贬谪之意与豁达之情外,同时也再次印证了黄庭坚一贯的艺术观念,即以俗为雅。
2.1平凡物态与清骨高韵
黄宝华在《黄庭坚评传》中提道,以俗为雅的根本要求是“不俗”。这种境界是通过“发掘世俗生活中的诗意和美感,描写那些平凡琐碎的事物”[9](301)而达到的。这种不俗的品位是让词中的平凡物态变得不凡的重要因素。
在上述描写荔枝的词中,我们发现竟然有一个对荔枝意象的共同想象。《定风波·其三》是“有人花病损香肌”[2](92)。《定风波·其四》是“红裳剥尽看香肌”[2](93)。《浪淘沙·荔枝》中写道:“冰肌照映柘枝冠。”[2](153)黄庭坚的其他词中又有“荔颊红深”(《醉蓬莱》)[2](16)。前两首把荔枝比喻为少女的肌肤,第三首又把脸颊形容如荔枝一般。这种想象真是香艳之极。在《定风波·其三》中,作者深感没有吃到荔枝的遗憾,看着这“明日黄花”,黄庭坚想象荔枝一如美人,因为惋惜春花不再,而日渐消瘦。这一想象奇妙极了。荔枝开过花,黄庭坚不在;荔枝结过果,黄庭坚也不在;直到荔枝成了“明日黄花”,黄庭坚只能徒自遗憾。这种拟人化的想象,既暗示眼前的荔枝是“美人迟暮”,也暗示黄庭坚自己的境遇也是“美人迟暮”。
《定风波·其四》中,黄庭坚并没有吃到荔枝,他用想象满足自己对“有人花病损香肌”的无穷遗憾。他在想象自己吃荔枝的时候,慢慢剥去荔枝“红皱”的表皮如同轻轻脱下美人的红裳,看到那白嫩鲜香的肌肤,这荔枝光滑如洗的果肉一如少女紧致的皮肤。单单是欣赏便让黄庭坚感到妙不可言,就更不用说品尝的愉悦了。这种君子淑女的遇合在黄庭坚的笔下越是唯美动人,而这种想象在现实中的落空也便显得愈加悲切。
这种对荔枝“红裳香肌”的想象让我们自然想到苏轼的那首当年描写花蕊夫人的名句“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10](卷上)。黄庭坚对此的確有所学习。《浪淘沙·荔枝》形容荔枝之貌为“冰肌”“轻红”,形容荔枝之味是“甘寒”。这种纤细绵长的感受,仿佛时空都停留在这种美人缱绻的画面里。作者品位高绝,自非凡夫俗子可比。其词直续《花间》鲜艳之色。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说:“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增鲜。”[11](1)又说:“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妖娆之态。”[11](1)的确,黄庭坚的“红裳剥尽看香肌”真堪得上既鲜且艳了。这种品味是一种士大夫的雅趣,而非下里巴人的趣味。欧阳炯在《花间集序》的文末也揭示了这种雅趣的阶层。“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11](2)黄庭坚的父亲是庆历二年进士黄庶,母亲是御史中丞李常之妹,他本人也是进士[2](255-260)。其品味自然是高华不俗。平凡的荔枝能在黄庭坚的笔下催生出如此鲜艳之色,这种效果是和他高华精雅的品位分不开的。这种品味投射到词上,使其词风透露着清骨高韵,足以化腐朽为神奇,点铁成金自不待言。
2.2以俗显真,至真至雅
除了平凡之物透见“以俗为雅”之外,语言风格也有很大助力。黄庭坚的诗“在语言上则剥落华藻,表现为本色朴拙,甚至运用俚词俗语”[9](302)。黄宝华总结黄庭坚词的语言风格提道,作者主要通过“出以俚俗抑或素朴清淡之辞,但因其情感的深厚执着,或思致的超脱精辟,而达到一种高雅的审美境界”[9](396)。黄宝华在这里总结得很深刻。他把语言风格和黄庭坚的至真情感和思想联系起来,再看其词风。这一视角值得借鉴。
黄庭坚的词丝毫不避俚词俗语和真率表达。如《步蟾宫·妓女》有言:“何妨随我归云际,共做个、住山活计。照清溪,匀粉面,插山花,也须胜风尘气味。”[2](99)这种真率并非粗浅,而是一种痛快且高雅的坦露。我们可以看到黄庭坚追求的不是世俗的烟火气,而更像屈原《山鬼》一般的清雅率真。雅的表现如果是一种姿态,只会显得造作。黄庭坚是自然而然地趋于雅,这才是雅境界的第一乘。其词越是明快真率,这种雅便越是纤毫毕现。可谓是以俗显真,至真至雅。而这样的洒脱境界和黄庭坚的禅学思想有着很深的联系。
其在《题意可诗后》中说:“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若以世眼观,无真不俗。”[9](301)别人把自我的真态看成是鄙俗,那是因为他的自我定位是俗的,他的雅姿态只是矫揉造作。而真正的雅人是从自我底色上定位自身就是雅的,所以他越是表现自我的真态,便越是雅得可爱!这种思想即是禅宗中的“本性是佛,离性无别佛”[9](155)。
其在《写真自赞六首》中言:
或问鲁直似不似汝。似与不似是何等语。前乎鲁直,若甲若乙,不可胜纪。后乎鲁直,若甲若乙,不可胜记……道是鲁直亦得,道不是鲁直亦得。是与不是且置,且道唤那个作鲁直?若要斩截一句藏头白海头黑:似僧有发,似俗无尘,作梦中梦,见身外身。[6](卷十四卷)
这篇小文以禅宗智慧中的“变动不居“来解脱自我和世相的荣辱兴衰。但无论变化何如,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是好是坏,内心的圆满不会变化,自己看似和光同尘,实则“似俗无尘”。为何能够如此呢?因为他的内心本自具足,毁誉都不能够进入他的内心,只因为自己知道自己雅的本色。
明白了黄庭坚“以俗显真,至真至雅”的思想成因之后,我们再来看这三首荔枝词。
《定风波·其三》的贬谪之意与美人迟暮的伤感是真性情的表达,《定风波·其四》与《浪淘沙·荔枝》中的明快与豁达,超越与洒脱也是真性情的表达。这就正如上文提到“前乎鲁直若甲若乙,不可胜纪。后乎鲁直,若甲若乙,不可胜记”[6](卷十四卷)。无论如何变化,自身始终是真的。真诚于当下,不伪饰、不造作、不端架子作道人语。这种境界,哭笑皆可,从心所欲,皆是至雅。
3.黄庭坚的荔枝意象的由来及其特殊性
黄庭坚对荔枝意象的塑造并非開天辟地,而是渊源有自。但他不是一味地模仿。他一方面对前贤投射到荔枝身上的意义加以吸收,另一方面又有融合与创造。以下我们进行历时性的梳理。并在每一个阶段,分析黄庭坚是如何吸收这种前代成果的。
3.1张九龄荔枝文学中的不遇情结
黄庭坚在《杂论》中写道:“左思《蜀都赋》云:‘邛竹缘岭,菌桂临崖,旁植龙目,侧生荔枝。故张九龄赋荔枝云:‘虽观上国之光,而被侧生之诮。”[12](卷六)可见黄庭坚对于张九龄的荔枝文学是非常熟悉的。
张九龄的《荔枝赋》对于黄庭坚有两方面的影响,一是感遇情结,二是图形写貌。
张九龄写道:“夫物以不知而轻,味以无比而疑。远不可验,纵然有屈。况士有未效之用,而身在无誉之间,苟无深知,与彼亦何以异也?因道扬其实,遂作此赋。”[13](卷一)可见张九龄的创作用意便是为了表达对有才之士沉沦下僚,不遇于上的同情。联系张九龄的寒族身份[14](294),我们便能够体会这种同情亦是对自己的同情。
在文末张九龄赞扬荔枝“岂一座之所荣,冠四时之为最”[12](卷一),“其贵可以荐宗庙,其珍可以羞王公”[13](卷一)。虽然荔枝有着如此美质,但它的境遇却是“亭十里而莫致,门九重兮曷通”[13](卷一)。最后作者感叹“不遇”的荔枝“山五峤兮白云,江千里兮清枫。何斯美之独远,嗟尔命之不工。每被销于凡口,罕获知于贵躬。柿可称乎梁侯,梨何幸乎张公?”[13](卷一)最后作者觉得自身仿佛就是这不遇的荔枝,面对那些群小虽才华平庸却能够被赏识任用,自己感到迷茫,最终叹息:“亦因人之所遇,孰能辩乎其中哉。”[13](卷一)
这种感情可以归入到张九龄的“不遇“情结之中。我们来看张九龄《感遇·其七》:“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13](卷三)这首诗对于同样有着地域局限的橘子所表达的“不遇“情结与《荔枝赋》是殊途同归的。
黄庭坚对这种“不遇“情结在《定风波·其三》中表现得很充分。荔枝和作者的不遇正如作者和君王的不遇一般。“芳意”一词接续屈原“香草美人”之意,这和张九龄的取法是相同的。张九龄的《荔枝赋》和黄庭坚的这首词都包蕴了这种不遇情结,但是在表达上又都不一。张九龄还是按照传统咏物的写法,只是把赋的序与结尾收束到对人才不遇的传统士大夫情结上。而黄庭坚这首全篇词都写荔枝,但每一句话又都在写自身的不遇。这种物与我的融合,以物说我,物我为一的写法显然有着更高的艺术魅力。
在图形写貌上,张九龄的写法也开启了黄庭坚对于荔枝的意象联想。《荔枝赋》写道:“蒂药房而攒萃,皮龙鳞以骈比。肤玉英而含津,色江萍以吐日。朱苞剖,明珰出,冏然数寸,犹不可匹。未玉齿而殆销,虽琼浆而可轶。”[13](卷一)这里把荔枝的表皮比作“龙鳞”,把剥去表皮的荔枝形容为“明珰”,黄庭坚称作“香肌”、“轻红”。虽然二人比喻不同,但他们的描写层面几乎一致。在具体的意象相似上,杜甫对黄的影响更大。
3.2杜甫的尤物祸国与轻红意象
黄庭坚在《杂论》中也谈到了杜甫。其文曰:“老杜亦云:侧生野岸及江蒲,不热丹宫满玉壶。云壑布衣鲐背死,劳人害马翠眉须也。龙眼惟闽中及南越有之。太冲自言:十年作赋,三都所有,皆责土物之贡。至于言龙目,亦不自知,其失也。云壑布衣,盖言临武长唐羌也。”[12](卷六)这里引用了杜甫的一首诗歌。这首诗是《解闷五首》的第五首。其二、三、四也是描写荔枝的名作。这里摘录如下:
先帝贵妃俱寂寞,荔枝还复入长安。炎方每续朱樱献,玉座应悲白露团。(《解闷·其二》[15](卷二十五)
忆过泸戎摘荔枝,青枫隐映石逶迤。京华应见无颜色,红颗酸甜只自知。(《解闷·其三》[15](卷二十五)
翠瓜碧李沉玉甃,赤梨葡萄寒露成。可怜先不异枝蔓,此物娟娟长远生。(《解闷·其四》[15](卷二十五)
荔枝在杜甫的笔下有着两种态度:一是杜甫站在儒士立场对于尤物祸国和累民的谴责,《解闷》的第二首和第五首都有这种态度;二是杜甫感叹荔枝生于偏远之处,无人赏惜。这也透露了杜甫本人对自己沉沦下层,不被倚重的同情。
可见,黄庭坚有选择地学习了和自我的境遇相近的一种态度。即上文所说的“不遇”情结。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杜甫的语言风格对于黄庭坚的影响。
这种学习体现在与《定风波·其三》同年写的《廖致平送绿荔枝为戎州第一,王公权荔枝绿酒亦为戎州第一》这首诗上。
王公权家荔枝绿,廖致平家绿荔枝。试倾一杯重碧色,快剥千颗轻红肌。拨醅蒲萄未足数,堆盘马乳不同时。谁能同此胜绝味,唯有老杜东楼诗。[6](卷六)
杜甫的《宴戎州杨使君东楼》写道:“重碧酤春酒,轻红擘荔枝。”[15](卷十)黄庭坚是很欣赏这两句的。一者在诗中直接化用“轻红”“重碧”这两个重要意象,二者在诗末盛赞杜甫这首带有描写荔枝句子的诗篇高绝。
这里我们可以发现,杜甫对于荔枝外貌的描写,即“轻红”,一直被黄庭坚牢牢记在心里。由杜甫的“轻红”,到黄庭坚的“快剥千颗轻红肌”,再到他的“红裳剥尽看香肌”。我们可以看到一条清晰的学杜与创新路线。“香肌”这一独特的荔枝意象可以说是黄庭坚在杜甫“轻红”荔枝意象的基础上,结合自身的天才创造出的又一个绝妙意象。这是一种带有创造性的学习,最终浑然无迹。如果没有“轻红肌”的过渡,实在找不到黄庭坚的“香肌”意象的取材。《浪淘沙·荔枝》说“日擘轻红三百颗”[2](153)。可见,黄庭坚都已经把轻红视作荔枝的代称。可以说,这是黄庭坚致敬杜甫的一种独特方式。其对杜甫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3.3苏轼荔枝文学的影响
黄庭坚的荔枝词对于张九龄和杜甫都有着不同层面的学习与创造。黄庭坚对于张九龄的荔枝文学,一方面吸收了张九龄所赋予荔枝的“不遇”情结,另一方面黄庭坚相比较张九龄传统的咏物写法有所创造,能够达到以物说我,物我为一的艺术境界。再者,黄庭坚对于杜甫的荔枝文学,一方面吸收了杜甫对于“轻红”荔枝意象的创造,另一方面也天才独具地发展出“轻红肌”、“香肌”这种美妙想象。
除了上述的学习前贤的文学表达之外,黄庭坚对于荔枝的描写也有其特殊性。这种特殊性就是荔枝承载了黄庭坚在艰难的贬谪生涯中的生活趣味。这一点也受到苏轼的影响。黄庭坚就曾对苏轼的岭外文字这样评价:“读之使人耳目聪明,如清风自外来也。”[16](卷十七)
上文已經说明杜甫“轻红”的荔枝意象对黄庭坚的启发,现在我们来论述“香肌”意象的第二个取材对象。那就是苏轼在惠州所作的《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其中形容荔枝之貌为“海山仙人降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8](卷十)。这种妙想被本就耳聪目明的黄庭坚读到,创造出“香肌”意象也是不难理解的了。当然,这里并非说黄庭坚没有什么多大的创造,而只是揭示出这种创造的由来,他继承了哪些文化成果。“香肌”意象的美妙不只是这两个字,而是牵连到的一系列审美体验,上文已经有了充分的论述,兹不赘言。
苏轼对于黄庭坚的第二影响就是透过荔枝诗传达出的热爱生活的精神。苏轼最著名的《食荔枝·其二》道:“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8](卷十)黄庭坚说:“忆昔谪巴蛮,荔子亲攀。冰肌照映柘枝冠。日擘轻红三百颗,一味甘寒。”[2](153)句法何其相似,其内在精神更是心有戚戚。他们都没有否定抑或逃避现实被贬谪的境遇。而是在这种逆境当中能够以一个诗人的敏感触觉去体察平凡生活中的美好事物。现实是不顺利的,未来也杳渺难知,但就是因为有这一个对诗人而言如此美味的小水果,这种生活就可以过得津津有味。它让诗人明白生活是多么值得热爱。正是这种热爱,方能催发出诗人面对逆境的豁达与洒脱。
索尔仁尼琴说过:“只要还能在雨后的苹果树下呼吸——就还能继续生活下去。”[17](3)这三大文豪跨越不同的时空,对于生活的真相认识得如此一致。研究者往往把诗人这种对生活趣味的感知看作是不够深刻的东西,笔者认为这些恰恰是对于当时的诗人最重要的东西。文学不同于哲学的最大之处不就在于这种趣味吗?它救赎了人的心灵,抚平了各种人我所加的伤痛。这就像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中写到的那样:“碰到女人突然哭起来,只要让她吃些甜的东西,她就会马上破涕为笑。”[18](25)。这并非是把苏轼、黄庭坚和一个哭泣的女孩等同,而是这种失而复得的生活新趣味的的确确带给人很大的抚慰,其内在逻辑对于所有的人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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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日]太宰治.人间失格[M].于婧,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