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拓
小时候和外公外婆生活在农村,那是甘肃中南部的一个极普通的村庄。村庄坐落在山腰上,旁侧就是一条很深的沟,对面还是山,山上还是有村庄。人家分布得很集中,全是清一色的土基青瓦四合院,高高的门楼,周围槐树掩映,静谧而美好。晴天的早上总能看见村庄上空升腾着薄薄的雾气,一共四十来户人家,都是一个宗族。
1997年到进入新世纪的那几年,中国西北地区的农民仍然过着很传统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村民的生活用水主要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山下这条宽阔的河沟里散布的泉眼,再就是自家家里凿的古井。古井全村只有两口,据老人们说,那是村庄的水脉,就算那井是私人的,他们自己平日里也不会去吃井里的水。
记得外公一大清早就起床,扛着扁担拿两个大铁桶去沟里挑水。有一次跟着他下山,远远就看到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伍,均是一样的家当。一人两桶水,这是长久以来被大家默认的规矩。泉眼附近是一大片芦苇地,这些芦苇长得不高,也许是因为泉眼周圍尽是盐碱地的缘故,但是叶子仍然翠绿。人们在泉眼周边围了堤坝,可以清楚地看见池子中心向上翻腾的泉眼,清冽的水花溅起来,很是喜人。把桶子平放进去,桶头向下按进去,再舀起来,泉眼底部黄色的淤泥就会带起来,水也变得浑浊。外公说,人总是想多舀些水,用的气力稍稍大些桶子就深了,水也搅浑了。但是人人如此,太浅的话只能舀上半桶水,哪够一天的吃喝。就因为大家心里都明了,谁也不会多说什么,所幸那泉总是活的。
人们弓着腰挑着扁担,小心翼翼地在山路上走着,不时打量着桶子,生怕腰杆一松,膀子一抖,桶里的水溅到地上去。山路蜿蜒,挑水的队伍向村庄缓慢行进。太阳从东面的山上跳出来,柔和的橘红色的光笼罩着村庄,挑水人的背影也被这光渲染着,柔和起来。泉眼在山的阴面,迸射的泉水远远看去像流动着的碎玻璃。苇荡围坐一圈,紫色的穗子随着山风摇晃,蛙鸣和鸟啼交织,密密的林子远远看去泛着幽光。远山环抱,天上的云彩大朵大朵地开着,像一幅色彩鲜明的油画。往后去过那么多地方,再没有一处景让我动容至毕生难忘。这些深沟里的泉,是山里人的命根子。
印象中村里有很多长寿的老人,村民很敬重他们。最年长的老人已经过百岁,全白的山羊胡子挂在下巴下面,戴一顶清朝的“西瓜帽”,穿对襟长褂子,常常弓着身子拄着红木拐杖在村里的打麦场里找一个大石轱辘坐着,点一个长烟斗,“吧嗒吧嗒”咂着嘴。放学后经常有一群小孩子围坐在他的膝下,奶声奶气地喊他“太爷爷”。太爷爷是很多人的太爷爷,他咂吧烟斗的时候总会笑眯眯地看着这些孩子,慢悠悠地吐出一个接一个的大烟圈,然后重复着他每天都会讲的故事。下地的大人路过时总会扯着嗓子冲他问好,他耳朵不好使,他总是咧着嘴笑,这时候可以看见他掉光牙齿的牙床。有挑着水经过的叔婶总会客气地让他喝水。他就掬着干枯僵硬的手从桶里轻轻舀起一捧,颤颤巍巍地送到嘴边,嘬着唇吸进去,然后捋两把胡子,笑得露出光秃秃的牙床。没人的时候他就一个人面对着对面的大山,一尊佛似的坐在那里,出神好久。他没了的时候,我还不懂事,只记得全村的人都披麻戴孝去奔丧,场面大得很。往后的日子里每次经过打麦场,总还记得起他的样子。老人们说,人活得岁数大了,就成仙儿了,我们看不见他,他可以瞅见我们,庇护子孙们。这些活着的老人和逝去的老人们,都是山的守护神。
后来通上自来水了,家家户户用水十分方便,人们再也不用挑着扁担去深沟里挑水。
可是人们离开了村庄,我也离开了,我们去了城市。村庄里剩下了老人,他们真的成了大山的守护神。
成人以后,也算见了祖国南北的大江大河,品了各地的水,却总挂念着那眼清冽的泉。总想再掬一捧,像太爷爷一样嘬着嘴把它吸进胃里,感受那样的满足。
去年回老家终于有机会和外公一起去看泉。正是隆冬时节,山岭沟壑一派肃杀,满目萧瑟。以前的小路已经被一人高的野蒿草完全侵占,必须把那些草使劲踩倒人才能勉强通去。好不容易找到泉眼,周围尽是折掉的芦苇杆子,灰棕色的穗子耷拉着脑袋,在寒风里摩挲着。地冻三尺,泥土板结在一起,硬邦邦的,只有盐碱地踩上去是松软的。流水的痕迹还有踪可循,沿着那个泉眼中央有直径一米大小的平地,可以看见流水冲刷的痕迹。明显比记忆中小了很多。以前沿着河沟往里走,还有几个大水潭子,现在都没了踪迹。外公说夏天发了大水河堤会被淹,但是没多少日子这些水就流走了,泉水是从这土地里头流出来的,怕是地下没有多少水了,泉也就死了。
他弓着身子,一脚一脚踩倒那些水草,一言不发地朝上山的路走去。夕阳枕在西山上,东面的山顶被映得火红火红,而山下已经暗了下来。新开的盘山公路把对面的山拦腰砍断,红褐色的土壤裸露出来,从山腰一直向下延伸。时而有几只野鸽振翅的声音打破寂静,它们在悬崖上筑的巢已经看不见几个了。一片掉光叶子的白杨林在山的腹部,可以看见林子里厚厚的积雪。猛然间转过身,看到河沟里摇曳的苇草,谷风呜咽。泉死了,山的守护神还在。
村庄的夜晚还是会有满天星辰,狗吠声很稀,亮着的灯很少。外公说村里就剩一口古井了,没有人知道里面有多少水。何况,也没多少人愿意回来看那古井。外婆走得早,大院里里外外就他一个人,其实村庄的老人很多都是这样。他老说自来水不好喝,硬得很,时不时还会断水,方便倒是很方便。
离开家乡后很多东西都变了。听人说镇上的大河变成了小溪,人们从桥上走过时总是捂着鼻子嘴巴,水库的水污染上了新闻头条,镇上时不时会断水。母亲有一次打电话过来,说兰州的自来水不能喝了,她赶早去买了一大桶纯净水。
昨夜我梦回故乡,看到那眼泉“突突”地涌着清亮的水,人们还和以前一样,攒在老人们膝下听故事。
[作者通联:甘肃静宁一中青春文学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