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了

2019-04-21 07:08曹海英
湖南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盖房子姐夫小宝

曹海英

刮了一天的风,这会儿小多了。

春风掠过三月的珍珠湖,干冷的风头点染了潮润,夹带着一股腥气,捎过丁老三的脸。搁以前,马郎棒子又该活泛了。向着傍晚的湖面,丁老三猛吸了吸鼻子,像抽足了的烟鬼,转身走过石头铺的小路。再穿过一条马路,就到了珍珠湖畔。

值完班后,丁老三总要到湖边绕上一圈,散散心,甩上几竿子。丁老三既不抽烟喝酒也不打麻将,唯一的爱好就是钓鱼。

有一个月没来了,感觉手还挺痒痒。

天气有些清冷,站在湖边,向西望去,昏暗中,天空蓝得深沉而纯净,空气透明得能看得清天上缓慢游动的云,云下是几乎隐没在暗中的绵延起伏的黛色山影。月亮躲在云影后面,倒映在水面,若有若无,在河水的波纹里,碎成了隐约的丝缕相连的灰白,一波又一波。以前这湖里,产得最多的是一种本地特有的野生鱼——马郞棒子。在丁老三印象中,这种鱼很傻,比野生鲫鱼容易上钩得多,很好钓。以前,丁老三一见这种通体闪着银光的细长条子,就直接从钩上取下来,想都不想扔回湖里。这东西吃起来麻烦,刺比肉多。不过这几年,马郞棒子这种野生鱼,越来越少见了,偶尔钓到,算是稀罕的了。

初春的芦草还未染新绿,干枯的草枝随风发出梭梭声。丁老三特意找了一处芦草多的地方。观景区一带的荷塘一片寂然,彩鲤和彩鲫还没有投放,湖水因而显得有点落寞。夜晚,偌大的湖面,只有丁老三一个人。

鱼标好久都没有动静。丁老三决定挪下窝,鱼钩却像绊到水底的草根一样,怎么也提不动,拽一拽,仍然纹丝不动,再一使劲,鱼线断了。身旁的芦草随着剧烈摇晃起来,竟连带着发出了扑扑愣愣的响动,草丛中突地飞出来一个黑影,倒把丁老三给吓了一跳。黑影很快又倒载进去,紧接着又扑跳出来。如此这般三番五次。惊异之余,丁老三才看明白,是一只鸟儿,一只飞不起来的鸟儿。丁老三蹑手蹑脚地围过去,干枯的草丛中,一只灰色的水鸟,仍在跳跃飞扑着。丁老三放下鱼竿,鸟儿似乎感觉到了某种危险,更加剧烈地扑腾,可是越扑腾,却越深陷于芦苇丛中,直到力气用尽了似的,安静了下来。看得出来,它是真的挣扎不动了。

月光中,丁老三看清了这只鸟儿——个头比鸽子大比鸭子小,羽毛灰白,翅膀上端有两根长的黑色饰羽,喙长而尖,喙尖稍往下弯。丁老三试探着想给鸟儿翻个身,可它又拼命挣扎起来——尖长的喙张得很开,似乎很痛苦的样子;那段裸露出来的没有羽毛的脖子,暴出一截像是气管样的东西,随着心脏的跳动而明显地抖动着。丁老三这才注意到,它的翅膀和脖子中间的一大块羽毛被撕扯了下来,淡粉色的液体流到了丁老三手上。丁老三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抖,鸟儿落回到草丛上,仿佛大赦一般,奋力地扑跳着,竟腾挪了有近一米。丁老三转过身收拾渔具,一时不知道应该拿这只鸟儿怎么办才好。

对岸的高速路上,车辆悄然往来。隔岸望去,夜色中的一切静得沉睡了一样。这时候,由低到高的吼叫声,顺着湖边的小路一拔拔传来。附近有许多野猫,每到这个时辰都会发出这样不甘寂寞充满挑衅的吼声。猫在叫春。掩在草丛中的鸟儿,仿佛受了惊吓一样,“扑唆唆”的声音突兀地搅动了湖岸,也打断了丁老三的犹豫。丁老三放下了收好的渔具,再凑上前去。这时候鸟儿连拖带扑,一气儿竟挪到了丁老三近旁的小路上。

清亮的月光下,鳥儿僵直地躺在小路边,终于再也动不了了。丁老三伸出手去,刚要触到鸟的翅膀时,它却警觉地再次翻腾起来。不知道是此前扑腾得太厉害没劲了,还是流血过多,鸟儿小小的身体开始发抖,它的头侧着,喙显得更加长而细,眼睛黑亮,警惕而胆怯地看着丁老三,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深呼吸。

丁老三迅速用双手捧起这只鸟,把这只鸟捧到了摩托车上,用擦洗摩托车的抹布和无纺布拎袋给它做了个临时的窝。就这样,一路把它捎回了家。

这是开春以来,丁老三第一次来到湖边。没想到,没钓到鱼,竟然钓到一只鸟儿。

这一个月,丁老三忙得要死。问他忙啥?丁老三那张黑脸准会堆满折子,嘿嘿一笑,说,挣钱,盖房子挣钱。好多年都没有这么忙了。

丁老三可没有开玩笑。丁老三摩托车箱里有个旧书包,书包里装的是瓦刀、灰铲、线锤、水平尺,还有包了布的小榔头,这些都是盖房子的必用工具。这段时间以来,丁老三天天忙前跑后,帮着姐姐家还有过去的村邻们盖房子。这一年的开春,马棒村前所未有的繁忙。家家户户忙着盖房子,偌大的院子,没用三天就盖起了一院子的房子。像丁老三这样的二把刀瓦工一时吃香起来,他自己也没想到。房子只要盖起不倒就行,既不要好看也不要结实,毕竟不住人么,看得过眼就行。技术好的瓦工用不着。

丁老三倒了几天班,连着上了好几天夜班又倒休了几天,才算是腾出空来。

去年年底,刚领完当年的农田转租费,村上就公布,土地承租合同中止,不再集体转租了。原来,按照县上的统一规划,未来五年马棒村将要建成一个风情旅游小镇,全村剩下四个队的土地全部征集开发,不仅田要占,这四个队的宅基地也一起征了。消息一传出,四个队近二百户都忙开了,大家都打探着自家的地怎么个征法,能补多少钱。

丁老三的大姐在十队,田和宅基地都在村子的最东边,因为远离县城,前几年一直没征占,这次也被征了。姐夫不知道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按照补偿政策规定,房子越多补得越多。姐夫一家商量好,过罢年就开始盖房子。

姐家的院子近半亩,除了靠大门的拐角盖了个茅厕,紧里搭了个兼放农具和杂物的柴房外,一直空空阔阔的。院里有两棵二十来年的老桃树,前年因为桃树生了病招虫死了,只是没砍,干枯地站在院子里,枝杈看上去仍然威武。姐夫老马抄着手,盯着这两棵死了的桃树,一再惋惜:“这树要是活着,补的可是好价钱。可惜了。不过,倒还能凑合着车几根檀条用用。” 姐夫说这话时,一直着眯眼盯着丁老三右半拉脸。

丁老三点了点头,他知道姐夫的意思,当下最重要的事儿,就是尽快把房子盖起来,让这方院子能多补两个就多补两个。

丁老三一开始并不同意姐夫要在院子里加盖房子。都要拆了,还盖啥房子,这不瞎耽误工夫么,可是姐夫的主意已定,并且拿来现成的例子。姐夫的亲戚家就在隔壁王洼村,在征地上就是吃了太老实的亏。用姐夫的话说,那些日鬼玩三的人,都想着法子多盖房子多算面积,就他家亲戚干等着,最后拿到的补偿款几乎是他们村里最少的。丁老三也听说了,王洼村补得最多的,是院子里房子多的,院子再大盖得房子少,也不及院小住房面积大的。田里补的多的,也是种了经济作物种了果树的。

姐夫边说边摇头:“不盖白不盖,就这一锤子买卖,谁不想多日弄点,谁不盖谁腾着(西北方言,傻的意思)呢。”这两年,按照补偿政策,农田一亩两万,宅基地,以建筑物的平方米为单位,一平方米三百八十元。

姐夫又说,明里是这么个算法,可是家家最后拿到手的钱,却都不一样。姐夫早就打听了一圈:“这里头有道道呢,就是面积一样,算法也花样多着呢。你就看那个农田、果园和养殖地的补偿算法都不一样。去年王洼村征地补偿最划算的就是那些个养殖户,地是地钱,可是牛圈羊圈这些地面附着物算下来,要比土地价格高出近十倍。最亏的就是我们堂哥家,青苗还在田里,跟村里其他村民荒着的地是一样的,一分钱也没多补。宅基地也一样,他到后来签了协议房子拆了地征了以后才知道,别人宅基地面积没他家多的,但是房子多的就比他家补得要多好几万呢。头他知道了有啥用,春上量完地,协议一签,推土机一推,啥都晚了。”

正说着,大姐掀起棉门帘:“老三,你说麻烦不麻烦,你眊眊(西北方言,看的意思)这么个盖房子盖得别扭不别扭。”一直以来,村子里盖房子都是大事,是家家户户头件大喜事,盖之前,都要准备筹划好长时间呢。“别说远的,就我跟你姐夫盖这一院子房子,全村的人都来帮忙,也没有工钱,就是管个饭。你那会子还上学,那真是全家老少齐心协力。上正屋大梁的时候,还专门宰了只羊,美美地吃了三天。盖房子是大事,那热闹得很,喜庆得很。你说这会子盖房子算怎么个事儿?就为了拆。我乍一听心里就麻搭,纯粹是胡日鬼么。”姐姐现说着,直接把刷锅水沷到了花池里的枯叶上。

姐姐说得没错,那次翻盖房子,正上初中的丁老三也都上了阵儿,忙着帮姐姐干着锅灶上的活,忙着帮姐夫筛土和泥,拓土坯。那会儿不管谁家盖房子,真是全村都热闹,由里到外透着喜气。

“你这个人,就是死脑瓜子,这阵子盖房子不为了住,还不是为了多弄两个。没有利字当头,谁闲球没事干了,费那个劲儿呢。”姐夫又说:“我听说马龟贼这两天已经弄树苗子去了,要往田里头栽呢。”

丁老三叹了口气,再看姐夫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老脸,觉得姐夫说得也没错。

“你跟马龟贼比呢,那个婊子儿,贼得跟啥似的,恨不得一分钱都掐出水来。”扑拉一声,姐姐又端出一盆水,倒到院子里。

马龟贼本叫马学兵,是本村有名的精明人,包产到户的时候,因为半尺宽的田埂占谁家地多谁家地少的问题跟姐夫大打出手,差点没弄出人命,愣是赖着把田埂全占在姐姐家的田头上。村里谁不知道马龟贼,这么精明的人,在这个时候做的事,简直就是风向标呢。

“对啊,别个能算计,咱们为啥就不能算计,又不是算计别人,咱们这是紧跟政策。”姐夫说起来还一套一套的,丁老三无声地笑了一下。

姐夫盯着那棵死了的桃树,低头又踏了踏平整结实的土院子,自言自语:“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不算计着点能行么。”

“唉,我咋觉得这个事就是想得美,你当是政府傻呢。”

“你没听说么,消息还没下来,马龟贼就托亲靠友,到县上甚至市上政府部门打听,打听来的说法虽说是各式各样,但是,基本政策跟王洼村的不出左右。”

消息早就像长了腿似地跑遍了马棒村。谁也不傻。这不,盖房子的可不止马龟贼丁老三姐姐这几家。村子里比赛似的忽拉拉一下子长出好多红灰杂错的砖房。一夜之间,马棒村就出现了这热火朝天的一幕。猛然一看,大兴土木的红火场景,倒让人怀疑马棒村拆迁是一种谣传。绕上一圈,细看那些新盖起的砖房,却怎么看怎么别扭。单从外表看,所有新盖的房子都显得粗粗拉拉,像是半成品。砖是旧砖,砖缝之间的水泥也很显随意,有的起得厚有的抹得薄,砖墙一律祼着。房子普遍都低,窗户留得却大,门也留得宽,门框窗框都是些单薄细瘦的木条,房顶的横梁也极细,甚至是有些弯扭的柳树枝。一打眼,就觉得这房子看上去哪儿哪儿都不顺眼。这些日子里,丁老三忙里忙外,盖的就是这种用村里人的话讲丑翻了的砖房子。每次盖完房子,丁老三都要特意叮嘱一下,这房子底下可不要久待。盖满了房子的院子,显得拥堵不堪,和正屋只隔着一条小过道,影得屋子里从早到晚都见不到阳光。别说院子了,屋子里都是阴沉沉黑压压的。

过去马棒村的房子可盖得讲究,虽然不过是土垡垃盖的土房房,里面又是要掺黄河边的黏土,有条件的还要往里掺黄米湯呢,就为了土房子也要结结实实的,世世代代住下去。房子不只要结实,还要好看,只要是稍有条件的,院门院墙上都要上一层青釉瓦当的装饰,看上去既好看又齐整,也好收拾。一辈子盖房子那都是有数的几次,在谁家不是大事呢,那可真是既要有面子又要有里子。哪怕家家户户都是土坯房的时代,那也是门是门窗是窗,屋梁高架,门窗齐整,房里院里豁亮宽敞。什么时候,马棒村这么对付过,连盖房子也变得这么凑合,这可真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丁老三想起从前盖房子的情景,再看看眼前这新盖的房子,不由直摇头。房子虽说是新盖的,却连院里的柴房都不如,甚至都不如比茅厕好看和结实呢。至少,茅厕的外面还抹着一层平整光滑的黄泥,那小小的散臭味的窗子,也是很特意地用几片瓦交错着,成了一个有棱有形的花窗。眼前这满院子的新房,不光是丑,一打眼就看得出它是个凑合的东西。马棒村有史以来,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丑的房子。村民心里都有一本账,这房子盖起来就是为了等着拆的,在这样的房子上投入越少越好,要多快好省么。

人人都打着精明的算盘,用姐夫的话讲,就是烂杆主意,只等着补偿款到手,推土机来一推,这房子的历史使命也就彻底完成了。

正因为此,丁老三这样的二把刀瓦工,才一时成了马棒村的抢手货。连丁老三自己都不曾想到,这一个月盖的房子,比他年轻时在城里打工半年盖过的房子还多呢。这不,老丁刚给大姐家院子里盖满了房子,村邻好几家跟丁老三定下了各家盖房子的时间,这边没盖完,那边已经续好了三家。丁老三还真想再多揽几家的生意,再盖上半月一个月的。来的是好钱啊。可惜,再没有假了。两周时间挣了近两千块钱,比他干保安挣得还多呢。 虽然丁老三每天晚上回去,累得动都动不了,可是心里高兴,特别是把钱交给纳小花,看着纳小花的嘴都快咧到耳朵跟了,那种男人的自豪,瞬间把自己填得鼓鼓的。

回来的路上,丁老三特意绕到了姐姐那两亩田上看了看。几乎一夜之间,几块相邻的地一下子变高了,全部长出了枝枝杈杈的果树,只有姐姐家的两亩田还空空瘪瘪的,在月光下,好像蹋陷了下去。只是刚栽下的果树怎么看也不太像正经的果园子,树距明显要要密集得多,挤挤挨挨的,虽然成行成排的,看上去却有一种乱七八糟的感觉。

这不是胡日鬼么。看着这片田,丁老三不由得脱口说了句。

丁老三跟大姐差着十五六岁,父母去世得早,他算是大姐一手带大的,在感情上,丁老三视大姐两口子如同父母。高中毕业后,丁老三差十几分没考上大学,又不愿意在村里务农,跑到城里游荡过几年,推销过米面农产品,也做过装修游击队,当过一段时间小工,瓦工会点儿,木工也会点儿,不过活儿都不精,后来发现在城里难混,实在是太苦还挣不上钱,才又回到了马棒村,在姐姐的张罗下,和纳小花成了家。马棒村紧邻县城,跟城区只有一渠之隔,这几年城乡一体化,马棒村靠近县城的土地先后开发,丁老三和老婆纳小花所在的一队的田和宅基地最先成了开发区,他们也就成了本村第一拔失地农民,最早被安置在了马棒新村的安置楼里。开发商还算是有良心,他们这一拔最先失地的农民,只要不是年龄太老,先后给安置了工作,丁老三招工当了新开发的商住小区珍珠湖花园的保安,纳小花成了珍珠宾馆的服务员。虽比不上城里人的旱涝保收,但也算是月月有了稳定收入。这一干也有好些年了,大女儿高职毕业,在县城有了工作,儿子在县一中上初中。一家人的日子倒也过得稳稳当当。

这天晚上,等丁老三到了家,已经晚上九点。

“你看我弄回了个啥东西?”

纳小花连看都没有看丁老三一眼,吊着脸子进了厨房,嘴里还嘟囔着,“你个傻怂还知道回来?一天忙得连个人影影都不见。”

纳小花絮絮叨叨,骂骂咧咧:“我把树苗子都弄来了,得赶紧往地里载呢。明天我轮休,你也倒个班。”纳小花已经从熟人的苗圃里买回了桃树苗。

“我刚从田边边上过来,田里头乱七八糟的,看不成,纯粹是胡日鬼。”

“你不日鬼你就等着掐亏吧,把你还日能得很呢。”纳小花说,“谁的鬼大谁的本事大。这两天哪家子不是忙着往地里栽苗子,管它是啥呢,到头来是钱就行。”

丁老三没接纳小花的茬儿,把手里的鸟儿顺势放在门口。鸟儿一阵儿扑腾。

听到动静,纳小花才凑了过来,瞄了一眼门口:“啥呀?你怎么把这么个烂怂鸽子弄家来,赶紧扔出去。”

“哎呀,我的傻老婆子,你看都不看,就胡咧咧。”丁老三站在门口换了鞋,支着两只胳膊,一时不知道该把这只鸟儿怎么办。

厨房里一阵叮当乱响。

“好我的老婆子,这是个野鸟。我在湖边捡的。”看老婆不言声,丁老三加重了语气,声音高了八度,把受伤的鸟儿放在门口的旧报纸上。

“爸,啥鸟儿?”正在里屋写作业的小宝跑了出来。

“太可怜了。”小宝凑过来。灯下,这只鸟儿红色的喙长而尖,乌黑的眼睛,露出胆怯又警觉的光,鸟儿身上的伤口处露出了紫灰色,那截子像是气管的东西随着心脏的律动,一跳一跳的。

小宝蹲在门口,满是好奇地研究起这只鸟儿来,张罗着要妈妈找纸箱子和旧衣服,给它搭个舒服的窝。

儿子一说话,纳小花没办法了,只好找来一只瓦楞纸箱,在里面铺了厚厚一层旧报纸。纳小花一边收拾一边嘟囔:“净一天没事找事,一天正经事都操心不完。”

“我要不带回来,这么冷的天,就是不冻死,野猫野狗随便哪个不把它撕着吃了。”

“你什么时候成了大善人了?”纳小花接着说,早就有人算过这笔账了,玉米田不管啥时候征,一亩两万元到头了,如果栽上果树的话,那一亩地除了两万元,补偿差不多得翻倍。下手最早的马龟贼,一下子就买了百十棵桃树苗,就是因为看见了他家田里一夜长出了桃树苗,马棒四队所剩不多的田里,才都跟着种满了树苗。

“这一天你日哄我我日哄你,有啥意思。”丁老三一边侍弄鸟儿,一边随口说了句。

“你不日哄你就是個傻怂。盖房子是为了钱,种下果树多要几个征地补偿不也是为了钱?谁不趁这个时候多日哄几个钱?傻呀。”纳小花白了丁老三一眼。

丁老三瞅着躺在纸箱子里的鸟儿,没吱声,把纸箱子先搁阳台上了。

在儿子小宝的央求下,纳小花找来了云南白药和酒精,给鸟儿擦洗伤口、抹药。可是,怎么给鸟儿喂药却成了难题。鸟儿的喙细长而有力,紧紧地闭合着,根本打不开。纳小花让丁老三轻轻按着那只鸟,再用剪刀从喙弯处慢慢毳开鸟嘴,把灌了消炎药末的吸管伸到它嘴里,一吹,把药直接吹进了鸟的喉咙处,接着再用吸管灌上水,注进鸟嘴。纳小花做起这些来动作利索手法娴熟,很快完成了给它喂药的过程。

“还是妈聪明。”小宝在一旁,拿着手机,拍了好几张纳小花给鸟儿疗伤喂药的照片。

纳小花要过手机,眉头皱了皱,脸色却舒展了:“臭小宝把我照得这么老这么丑。不行,得P一下,把脸上的褶子给P掉。”娘俩头凑在手机跟前,边看边嬉笑着。

小宝开始蹿个子了,娘儿俩个子几乎一般高了。柔和的灯光打在纳小花有些瘦削的脸上,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显得那么深,眼角游动着细密的涟渏,很明显。

丁老三也不由凑过去,“好着呢,挺美的,在我眼里你最美。”丁老三瞅着纳小花的侧脸说,倒也是真心话,给鸟疗伤的妻子,真的有一种温柔贤淑的美。

“得了吧,少拍马屁。快吃饭去。”纳小花胳膊肘捣了一下丁老三的胸口,“一天在外面伺候人,回来还得伺候你,烦死了。”纳小说说着,甩手起身进了厨房。

“我假都休完了,只能再跟老田倒个班。”丁老三冲着厨房喊。

“横竖就这最后一点田了,有枣没枣都得狠狠打一竿子。大姐和姐夫都急得跳蹦子着呢……”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响动,淹没了纳小花的话。

鸟儿活过来了!一大清早,小宝就欢呼惊叫起来,小宝忙前忙后的,先到阳台上给鸟儿准备的小水盆里换了水,找了件他小时候的旧秋裤,小心地垫在报纸上,又忙着给鸟儿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才急忙收拾好自己去上学。鸟儿能站起来了,只是站着站着,两只爪子,就往前滑开了,身子往后一倒,又卧下来。看来,它的身体还真是很虚,好在,抹了云南白药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

拾掇好鸟儿,丁老三赶紧跟老婆一起去了田里。

往年这个时候,正是翻地播种的时节。而眼下,四周的田里,满满立着的粗细区别并不明显的果树苗,好像突然聚集了许多影子一样,彼此打量着,显得有些陌生有些怀疑更有些怪异。

幸亏姐夫又叫了两个本家亲戚,要不,这一天根本栽不完。别看这些小树苗,也是挺费时费工的。他们依着旁边田里的行距,把拉来的树苗全部都栽到了地里。

等回到家里,吃罢饭,天色已经很晚了。丁老三和纳小花累得要死,但是耐不住小宝催促,还得护理那只受伤的鸟儿。纳小花又像头天晚上一样,继续清洗换药、喂水喂药。

也许是鸟儿缓过劲来了,换药、擦伤口、喂药明显比昨晚要费劲。也许是用酒精棉擦洗伤口太疼了,鸟儿开始不停地挣脱,一再试图用长喙来阻止药棉碰它的身体。纳小花夹起一块酒精棉、打算继续清洗时,它竟抬起头来,用长喙一下子咬住了酒精棉球,下劲撕扯起来,棉球里的酒精,在撕扯中,被挤出来,一部分流进了鸟的嘴里,一部分沾湿了它的羽毛。它还在撕咬着。

“爸爸,你看,鸟儿还挺有劲的。”小宝又拿手机拍了几张。

“别拍了,有啥好拍的。”纳小花让挣扎的鸟儿弄得有点躁,边说边手下用力,才算拽出了棉球,棉球已经成了拧干的长条。这当口,丁老三一直轻按着它,总算是把药也给灌进去了。因为担心鸟儿会啄自己,又怕手太轻它会挣脱,按着鸟儿小身体时,丁老三有些紧张,手心都出汗了。这下,鸟儿头部的细羽变得潮湿,没那么膨松了。

“赶紧弄走,这就不是养在家里的玩意儿。”纳小花换完药不耐烦起来。

“妈妈,求求你,再养几天嘛,等伤好了再让它回大自然。你看,它都站起来了,马上就快好了。”央求完妈妈小宝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对丁老三说,“爸爸,记者要来咱家采访。”

“采访,有什么好采访的?”

“因为它呀。”小宝指着鸟儿,鸟儿却好像因为小宝这一指,吓坏了似的,身子往后一仰,又卧下来。

“记者,记者咋知道的?”

小宝把手机打开,伸到丁老三跟前——手机屏幕上正是躺在报纸上奄奄一息的鸟儿,还有鸟儿被撬开嘴巴喂药的样子——“爸,你看,这是我从昨天到现在发的五条微信,一片点赞。”小宝很得意,“我同学他爸是电视台的,他爸看见我这条微信了,说要报道。”

“你小子一天不好好学习,就知道玩手机。”丁老三骂完,以为小宝只是随口说说的,并没当回事儿。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张记者就来了。

丁老三脚步踉跄着,跌跌撞撞,像是随时要被自己绊倒。跟丁老三身体一样空荡的是那只纸箱。纸箱里只是象征性地铺了点报纸,什么都没有。

天气出奇得好,碧空如洗,天空瓦蓝,春天常见的大风彻底停了,天上丝薄般的云一动不动。丁老三觉得比砌一天砖还累呢,脖子酸痛,肩膀也有些生疼。

哎,就这样,就这样,朝前走再朝前走,现在就是那天夜晚,你身后什么都没有,哎,走偏了,朝左点,对对对,头别一点一点的,看着怪不自然的,好好好,就这样就这样,保持、放松,别走得那么机械,别晃箱子,镜头都晃花了!跟在身后的张记者这么一喊一叫唤,丁老三干脆更不会走了——明明是日头晃眼的白天,怎么就成了那天夜晚?有那么几秒钟,丁老三真想停下来,不拍了。

丁老三在这条路上走了好几个来回。丁老三觉得自己就像个神经病一样,拎着个空纸箱,走过来走过去,再走过去走过来。再这么走下去,还真得走出毛病来。

赶紧,这次争取搞定。身后张记者又喊了起来。

也许是稍许走了点神,丁老三走得反而比刚才轻松了些,这次,一下就过了。后面就变得顺利多了,丁老三打开了空箱子,然后,做了个把鸟捧住放进箱子里的样子。

“OK,”张记者说,“收工。你就等着看新闻吧,今晚的本市新闻联播。”

丁老三掏出烟,双手递过去,给张记者点上。

“总算是好了,再拍,我怕是真不会演了。”

“哎,你可不敢瞎说,我们这是新闻节目。再说你那叫演啊,机子一支,你路都不会走了。”张记者吐了个烟圈,拍了拍丁老三的肩膀。

走了一上午,此时丁老三后背都是汗,身上还隐约有些酸胀,似乎比值一上午班还累呢。丁老三顺嘴说了句:“小张,你们这当记者也不容易,这么个碎事,弄了一上午,够辛苦的。”

“你说现在干啥容易,你还算配合的,不配合的话更麻烦。”張记者嘘着眼睛,看了看闪着微光的湖面,猛吸了一口烟。

张记者让丁老三给他讲讲过去的珍珠湖。

“过去叫个马棒湖,这里头最多的就是马郎棒子。过去这个湖面可大着呢,至少是现在的五六倍,我们小时候,一年四季都在这湖边玩,夏天钓鱼游泳,冬天在冰上甩老牛,划自己用破木片片子做的小冰车。那时湖的四周布满了芦苇荡。五年前,还叫马棒湖。我们这个村子马棒村就是因为这个湖来的。非要改个珍珠湖。哪里来的珍珠么?改来改去的,改得让人都不认识了。”

往回走的时候,丁老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说完,丁老三很想弄明白,此时拍出来的镜头,怎么能再现那天晚上的情景呢?

张记者却说:“这你就不懂了,我们拍的这叫素材,回台里后,还得后期加工制作的。给你讲你也不懂,你就等着看电视吧。”

吃完晚饭,丁老三让纳小花先不急着收拾,赶紧开电视,马上要播新闻了。丁老三兴冲冲地把老婆拉到电视机跟前,又叫小宝也过来。

“真是,瞎激动个屁呀。”纳小花一张口有点让人扫兴,不过,还是顺从地坐在了旁边。

等一下,马上我就出来了。一连说了三次后,丁老三略有些胖的大脸盘才出现在电视里,不过一下子就闪没了。从头到尾总共不到一分来钟,这条新闻就播完了——丁老三和鸟儿的镜头没有几个,很短,倒是珍珠湖和珍珠花园的镜头不少。已经播下一条新闻了,丁老三像没醒过神来似的,表情有些呆滞地盯着电视。

“就这么个破新闻,看把你激动得话也说不利索了。还盯着看啥呢,没过瘾啊?”纳小花边起身边叨叨。

“爸爸从来没有上过电视,太紧张,还不如我呢。”小宝在一旁顺着纳小花的语气说。

丁老三有点失望,折腾了一上午,播出来竟然这么短。

当丁老三把手伸进纸箱时,似乎吓着了鸟儿,它一下子翻起蹲卧着的身体,差点把盛水的盘子给碰翻了。它的紧张和敏感,似乎都是逐渐康复的表现。果然,过了一阵子,丁老三再过去看时,盘底的三条马郞棒子,剩下了一条。看样子,要不了一两天,就可以飞喽。

给鸟儿换了水,安顿好了小宝,丁老三出了门。

这天是丁老三的大夜班。

一进珍珠花园大门,丁老三就看见自己的大名出现在红艳艳的喜报上。上面写着:我公司员工丁利民,于三月十八日在珍珠花园附近拣到一只受伤的水鸥,出于对于动物的热爱和强烈的环保意识,丁利民同志把这只受伤的鸟儿带回家精心养护。在他的照顾下,现在这只鸟儿已经基本康复。本公司出于对这爱鸟护鸟的环保行为大力提倡,决定,给予丁老三一次性奖励一百分,共计奖金一千元。希望广大员工及小区业主,积极为我市环保工作做奉献。

自己的大名突现眼前,让丁老三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激动,更多的是惊喜,像这样一次奖励一百分的,公司还从来没有过。没想到,一只鸟儿,竟给丁老三带来了这样意外的……好运。应该算好运吧。

看来,好人就是有好报。

心里正美着呢,电话响了。是张记者,问,那只鸟儿怎么样?不等丁老三回答,张记者说,一定要把这只鸟儿好好养着,还要再拍一条。

还有什么可拍的?

张记者说:“老哥,让你养着就养着,这不是马上就爱鸟周了么,市上要开环保表彰大会。这下有好事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丁老三还没琢磨清楚张记者所说的好事,电话又响了。电话那头一说话,丁老三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陡然间变得诚惶诚恐、点头哈腰了起来。要知道像谢总这样的公司领导,不是特殊情况,是不会给丁老三这样一个小保安打电话的。谢总的声音在电话里洪亮有力,透着高兴。万万没想到,谢总竟也是为那只鸟兒:“这是公司大领导的意思,不要急着放飞,等两天,公司和市上相关部门要举办一次放飞仪式,这正是宣传体现我们珍珠地产人环保意识、人文精神的好机会。”

谢总叮咛右嘱咐,好好养着这只鸟儿,到时候还要再嘉奖丁老三呢。

晚上八点,谢总来查岗,一见面又是握手又是祝贺的,整得丁老三有点不好意思。谢总说,放飞仪式搞大了,不只是公司的大领导,主管的副县长和相关领导也要参加这次仪式,地点就定在珍珠花园,等副县长在外开会一回来就举行仪式。

谢总走的时候,又再次交代丁老三,无论如何得把鸟儿养好喽。

丁老三本想说,还想就这两天伤一好把它放飞呢,这玩意儿在家里养不了多长时间,但话一出口却是,请经理放心,我老丁一定不负领导重望。

丁老三在电话里把张记者和谢总的话转告了老婆,特意说到了奖励:“今天单位喜报都贴出来了,奖我一千元。后面还要奖呢,张记者说了,还要举行一个颁奖仪式呢。”虽然丁老三还有点发蒙,搞不懂这事儿怎么突然变得这样重要。

没过一刻钟,纳小花来了电话:“破鸟不停地扑腾,声音大得很,把人都吓死了。”纳小花说,鸟儿一个劲儿地往箱子外扑,一刻钟都待不住了似的,眼看要飞出来。

“你一定把它关好,明早我回去再想办法。”

正巡夜,纳小花尖厉的声音又来了,伴着电话里嗵嗵嗵忽大忽小的响动:“鸟儿冲了出来,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小宝跟我一起抓了半天都抓不着,小宝头上还被狠狠叨了一口,疼得哇哇叫。”

“那咋行,赶紧抓住,再换个结实的箱子。”

从十点到十二点,纳小花前前后后来过七八个电话,就连电话这头的丁老三也被这只水鸥制造的喧闹整得不安起来。

想一想,不放心,丁老三又打了过去。

纳小花在电话里直喘粗气:“终于抓住了,刚关起来。” 听着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丁老三能想像得到,那水鸥在屋子里乱飞乱撞的疯狂,伴着纳小花尖叫着急的狼狈样子。

“你赶紧想办法,可真有点弄不住了。”纳小花几乎是哀求的口气。

“先对付一晚上,等明天一早,我回去再说。你就记着,只要不让飞走就行。”

“我真怕它再飞出来。我用洗脚盆给它扣上了,上面又压了块木板子。我在下面垫了小块板子,留了条缝。就这还不停地扑腾呢。”

老三再三叮嘱老婆,一定不能让鸟儿飞出来了。

丁老三看了看值班室里的挂钟,快一点了。两点之前还得再巡一次夜。

还真得想个好法子。

巡完夜,做完记录,丁老三真有点瞌睡了。

这段日子,太忙太累了。

一道温润华丽的光泽,照在了丁老三脸上。所有的房子,都像是积木盒子一样,方方正正整整齐齐。丁老三身轻如燕,边飞身上边掉羽毛,那羽毛像是羽绒服里钻出的毛片一样,细小而杂乱,在空中舞作一团,让丁老三感觉到难以呼吸。丁老三很想把附在身上的羽毛都抖掉,一低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并且样子很像自己救活的那只水鸥。丁老三一抖身体,不仅没有飞起来,反而急速往下坠。下面是光闪一片的湖水。丁老三掉进了湖里。

身上一激凌,猛一蹬腿,丁老三醒了。原来是个梦。

一阵冷风裹进来,就听咣地一声,老田把饭盒重重磕在门口桌板上。

“你个老怂,着急忙慌让我早早来接班,你是急着赶紧回去搂着婆姨睡呢,还是又闹啥心思?”老田一把推开了窗户,清冷的空气驱赶着小门房里闷了一夜的浊气。

丁老三没接老田的话茬:“昨天晚上谢总来查岗了。”

“说啥了?”

“最近風大,一是让注意防火,二是夜里露天停在小区的车。前阵子,周边小区有人砸车偷东西,让多留心,别光顾着看热闹。还有,昨晚上九号楼301的业主说他们家的车位被人占了,你一早去看一下,是谁的车,让挪一下。昨天晚上太晚了没法弄。” 丁老三忙乱地往身上套着外衣,想尽快完成交接班。

“你个老怂发财啦,也不说请客。一千块钱呢,你他妈的一天不务正业,弄个鸟儿,比我抓个贼奖得还多。最近你他妈运气真好,盖房子也弄了不少钱吧。”

“发个屁财,累了个贼死。我催你早早来,就是为这个烂怂鸟儿。”

老田故意看了看丁老三,目光停在丁老三的下身,不怀好意地笑了,“哪个鸟儿?”

丁老三顾不上跟老田打嘴仗,顾不上像往常那样揶揄调笑一番,急匆匆地出了门房。

丁老三赶回家,纳小花和小宝都还没起床。

丁老三直奔阳台。阳台上寂静一片,一看扣紧的脚盆,脚盆旁边的板子,丁老三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丁老三先轻轻拿开压在上面的两块木板,然后,轻轻推移了一下脚盆。

妈的,怎么会这样?!

丁老三看到的一幕,就像这只鸟儿初来的第一晚一样——它横躺在报纸上,不同的是,身下的报纸几乎撕成了一堆碎纸屑;它那有些灰白的爪子,一只伸得僵直、一只绻缩弯曲;一只翅膀是半打开的,显得它的身体比平时庞大了许多;略有些散乱的灰白羽毛,越发显得那裸露着的脖子的暗紫。

妈的,早知道这样,还真不如把它早点儿放飞了呢。

丁老三心里翻涌着,说不清是懊恼还是沮丧,难过还是失望。

天色一点点透出了微光,一个新的早晨,在逼人的寒气中到来了。

趁着清冷的月色,丁老三到了珍珠湖边。湖边死寂一片,打开纸箱的一刹那,丁老三竟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低头往纸箱里看的瞬间,水鸥会突地竖起翅膀,搅动起迅疾的气流,伴随一道灰白色的闪光,水鸥一下飞高了飞远了。然而,这只是想像或者说幻觉,水鸥的身体是静止的僵硬的,它的小小黑黑的眼睛,曾经满是惊恐、无奈、紧张和期待的眼睛,而今在半闭合的眼皮下,是一片沉寂和黯然。

等再回到家,纳小花已经起来了,正给儿子做早饭呢。

纳小花问:“烂怂鸟儿呢?咋不见了?!”

“我……它,飞了,飞走了。”丁老三刚想实话实说,看到儿子小宝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只好改了口。

纳小花在一旁有些怀疑,更多的是抱怨:“你咋让它飞走了?折腾好几天,这可倒好,什么奖金,屁也没捞着。”

“爸爸,水鸥飞到哪儿去了?”

“飞到它想去的地方了……我一打开窗户,水鸥一下子就飞走了。”老丁像是专门给儿子解释似的,说完,觉得还应该再给儿子说点什么,却被纳小花打断了:“昨天晚上,大姐给你打电话了没?”

“哦,打了两个,你正给我打电话占线着呢,我没接上,后来一忙给忘了……”正说着,电话响了,正是大姐打来的。

“唉,老三,你说这不是胡折腾么。”一大早,大姐的口气就很冲,说是补偿的事黄了,丁老三盖的房子都白盖了,栽的树苗子也白栽了,人家今年的征地补偿只算老房子只算田,不管栽下啥树苗子,一律不认。大姐越说越气:“新盖的房子说是违章建筑,量地的时候,就让都拆了,硬赖着不拆的话不仅不算钱,还罚款呢。你看看这个事闹得,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了兵么?”

丁老三听着,只能安慰几句。毕竟,要损失大家都有损失,相比较下来,大姐家肯定不算损失最大的,至少要比马龟贼要少点。

理是这个理,但大姐的账可不是这个算法。大姐气得大骂姐夫:“都是你们姐夫那个烂婊子儿呢,光买砖买水泥买树苗子的钱砸进去一万多块钱。一天胡日鬼,这下可真是日下鬼了。”

等大姐的口气稍平息了点,丁老三又劝了劝,才挂了电话。

“爸爸,你看,那是不是水鸥飞过的弧线?”小宝边说,边指着窗外。

丁老三顺着儿子的目光看过去,透过窗外那一角天空,有条像是飞机留下的细长云线,渐渐淡去。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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