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
2015年6月,当20岁的梁多像从老家肇庆农村走出来的时候,“快递小哥”柴闪闪还没有当上人大代表,大众点评还没有被美团给收购。在街面上,饿了么、美团外卖、百度外卖正处于跑马圈地的混战时期。
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工厂是梁多像第一个落脚点。他在顺德一个加工厂做了三年,从普工到拉长(指班长,比组长大)。正在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他选择了离开。在广州、清远、深圳兜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顺德,不过,这一次他做的是外卖骑手。
2019年1月,美团发布了一个《2018年外卖骑手群体研究报告》,美团外卖骑手的上一份工作,最多的就是去产能行业做产业工人,占比达到31%。
互联网行业催生的不断扩大的“零活市场”,正在跟传统制造工厂伸手抢人。
自由、钱多
倒退二十年,从农村出来的廉价劳动力,只能一批批奔向珠三角、长三角的制造业工厂,缔造了中国制造业的辉煌。
离开工厂9个月后,梁多像依然能够清晰回忆当初在工厂做工时的场景。
2015年刚进工厂时,他被派在生产线的最前端,那是整条生产线上对速度要求最高的一个地方,如果做得慢,就会拖慢后面的速度。很多年轻的新员工都会被安排在那里锻炼,熬过去了,就能适应后面的工作,熬不过去,就只能另谋出路。
梁多像每天早上7点起床,7点半打卡,工作到11点45分,中间休息1小时45分钟,再工作到下午6点。实际上,经常会加班到8点。
他所在的工厂是一家A股上市公司,以生产家用小电器为主,员工超过20000人,梁多像就是这20000人之一。他当时在滴漏式咖啡机的生产线上,每天的工作是将塑胶壳夹在咖啡机的铁片上,铁片有十几个孔,需要每个孔对齐,然后再用螺丝刀的刀把捶平整。
拉长要求他们13秒做完一个,但是很多人都完成不了,就延展为20秒做完一个,每天要做800个左右。
他的那个工种是坐着工作的,因此他每天最期盼的是中午在食堂吃饭时能够站一会儿。
梁多像在工厂打工时,新兴的互联网公司正在催生大批门槛低但收入并不低的工种——开滴滴、送外卖、送快递、做代驾。
95后,甚至00后们,需要新的打工场域。在记者的采访中,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凡是离开了工厂的年轻人,就没有再想着回去。
时间自由,是那些新工种最主要的标签。无论是骑手,还是司机,都是在为自己打工,外卖、网约车平台,对他们并没有太强的约束力。根据美团的报告,离开上一份工作和选择做骑手,最主要的因素都是时间灵活性。
收入高,是另一个诱惑。多位从业者向记者讲述,只要够勤快,在一二线城市,外卖、快递小哥的月均收入在5000元以上,滴滴司机的月均收入在7000元以上,代驾的收入在10000元以上。
相对来说,工厂的收入多在3500元~5500元之间。
42岁的易山曾经在一家制造业工厂做过多年技术工人,到了40岁时,工资还在6000元左右。
2017年底,因为创业失败,他来到东莞“躲清静”。为了养活自己,他本想去工厂找一份钳工的工作,那是他最拿手的活儿。但是找来找去,以他的资历和技术,也只能拿到四五千的工资,同时,还要承担和20岁出头的年轻人一样的工作强度。
如今,在做美团外卖骑手一年后,他每个月到手的工资已经接近1万元。
不对等的工资收入
流动性大,是新一代打工者的一个显著特征,对于那些20岁左右的年轻人来说,他们很少能够在一个地方待上两年,也很少能够在一个工厂里待上半年。
24岁的重庆小伙刘勇,变换的工作地点就像在地图上兜了个大圈。17岁那年,高中读了一半,他就辍学跑到新疆学修车,短暂回到重庆后,又直奔郑州的富士康,成为苹果手机流水线上的一名质检工人。
没过多久,475公里外的太原富士康缺人,刘勇就主动申请调动,主要原因是可以获得一笔还不错的车补和工资补贴。
2017年,刘勇受够了富士康那种不自由的工作状态,就南下到东莞,在一家五金工厂上班。他目睹一位工友在操作冲压机时受伤,当时那工友在看手机,没注意到冲压机压下来,重重地砸向了他的右手,幸好他躲得快,只把手机给压碎了,要不右手就废了。
工作半年后,他离开东莞来到惠州,彻底告别制造业,在一家物流公司做事。有一次收货时,他把一件据说成本价要一万多元的工业用胶弄丢了,幸亏后来又找到了,但依然被罚了500块钱。2019年初,他离开惠州,来到广州,做了外卖骑手。
由于没有太高门槛,外卖骑手这个新工种正在接纳这一批流动打工群体,只要有辆电动车,办一张健康证,能用手机,会使导航,就可以上岗接单。当然,如果要做专职骑手的话,需要跟一些骑手站点签署劳务合同。
除了外卖骑手之外,网约车司机、代驾等互联网催生出来的新工种,也在吸纳不少产业工人转型,甚至也吸引了不少管理者、白领。
42岁的外卖骑手易山曾经是国企员工,还创过业做过老板;在广州珠江新城做代驾的吴师傅,2002年从广东药学院毕业,曾经在世界五百强的外资药企做医药代表,后来做过医药批发的生意,2017年开始做代驾;在广州天河北商场做代驾的钟师傅,曾经开过肥料厂,2018年年底工厂倒闭后,做了代驾。
“这是市场自由选择的结果。”香港大学社会科学学院教授潘毅向记者表示,服务行业能够提供更高的收入,就会吸引更多的人进来。在过去二十多年,潘毅一直在研究中国的产业工人群体。
根据潘毅的研究,服务业提供的工作岗位已经超过了制造业所能提供的岗位,制造业提供的岗位约占35%,而服務业提供的岗位则有40%。在她看来,制造业如果想要留下更多的人才,可能需要付出更高的工资。
在德国,职业技校毕业的技工们,收入并不比高校毕业生低,但是在中国,这显然达不到。
美国波士顿咨询公司2015年发布的报告《全球制造业的经济大挪移》称,从2004年到2014年,中国制造业的年均工资已经持续10年增长率在10%~20%之间,远超其他经济体的2%~3%,这也使得中国制造业的成本优势大幅下滑。
“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事。”说起给工人们涨工资,佛山某家电加工厂的招聘负责人张文杰皱起了眉。
他给记者算了一笔账,一个工人到手工资是3500元,但是工厂实际上至少要付出5000元,这其中包括450元的餐补、680元的各类保险、免费的宿舍、无法计算出来的培训费用,未来公司还要为工人办公积金。
相对来说,外卖小哥、网约车司机,他们所获得的高工资,主要由消费者来支付,比如,外卖小哥送一单快递5块钱,这5块钱就是消费者叫外卖时所附加的费用。他们的收入再高,对于平台公司来说,并不会直接造成人工成本的压力。
缺乏保障的工作
令潘毅担忧的是,由于这些新工种的从业者很少签署正规的劳动合同,从业者们更像是个体户,要自己缴纳各种保险,但往往又会选择不缴,一些本该有的权益很难得到保障。
“以物流行业为例,整个行业的从业人数有七千万人,快递小哥只是一部分,还有汽车司机、仓库人员、客服人员等,新闻里经常会出现一些劳动权益得不到保障的问题,很多人大代表也开始提议,要保护这些群体的正当权益。”潘毅向记者表示。
做骑手这一行,虽然没有像工厂那样危险就在眼前,但是骑着一辆电动车穿梭在繁忙的街道上,也有不少潜在的危险。
南京交警部门曾经公布过一些数据,2018年下半年,南京交警共查处外卖骑手交通违法4503起,日均查处25起;而在更早的2017年上半年,涉及外卖送餐电动车各类交通事故3242起,共造成3人死亡,2473人受伤。
梁多像出一次车,要去四五个店里取货,再送往七八个不同的地点。外卖平台上给的路线图,横穿几条马路,比打工时见到的磨具图还要复杂。
有一次,为了赶时间,在一个没有红绿灯的路口,他加大了油门冲了过去,只听到后面传来刺耳的刹车声。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后面一辆红色的保时捷差点撞上路边的护栏,车后是长长的黑色刹车印。那一刻,他最怕的是车里下来两个大汉,把他揍一顿。
在珠江新城做代驾的吴师傅,有一次帮客人开了一台兰博基尼,准备开出停车场时,客人提醒他要注意减速带,尽量侧身通过,不然会刮到底盘。当车子开到指定地点时,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他回去查了一下,那一款兰博基尼在整个广州市只有两台,万一不小心刮了一下,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赔不起。
在采访中,记者了解到,专职的外卖骑手一般与站点签署简单的劳务合同,兼职骑手则很少签署这些合同;网约车司机、代驾,也大多是这种比较松散的管理模式;外卖平台、网约车平台与他们的骑手、司机,并没有紧密的雇佣关系。
当这些骑手、代驾、司机的权益受损,或者出了“工伤”,应该找谁,这还是一个问题。
仍未消失的“光环”
“产业工人转向服务业”,这并非是一个新课题。2011年,摩根士丹利亚洲主席史蒂芬·罗奇在接受中国媒体采访时,就曾说过,在中国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的过程中,传统产能的退出,将会导致产业工人向服务业转型。
如今,这些互联网公司催生出来的服务行业,正在加速这种转型,中国的产业工人也正在从“工厂挑工人”向“工人选工厂”转变。
事实上,一些大的制造业工厂已经加大了自动化,用机器来代替人工,从而减少对人工的依赖。但是绝大多数的中小型公司,依然依靠庞大的、流动的劳动群体在维持着生产,他们将继续面临着人工成本不断增加的压力。
但人口红利的消失、劳动力的转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很多中小制造企业还没有真正感受到切肤之痛。
在记者采访中,多位工厂老板、招聘负责人并不认为,外卖、快递这些新的行业在跟他们抢夺工人。
“我们工厂里很多离开的工人,下一站几乎还是工厂,很少听说有去送外卖的。”张文杰向记者表示。他的工厂要雇佣七八百名产业工人。
他向记者分析,工厂招募的工人大多是18~45岁之间,其中主力是30~40岁之间,这些人有家室,更喜欢工厂的稳定性。而外卖骑手的年龄在18~28岁之间,这些人正好是工厂里流动性比较大的群体。
“真的有那么高的收入吗?反正我是不信。”1998年出生的陈铭一脸不屑,他不认为送外卖比在工厂里挣得多。
陈铭所在的工厂,正是梁多像此前打工的地方。他衣着讲究,留着很干练的短寸头,脸上还涂了一层有香味的油。他有自己的规划,高中毕业的他,希望能够做管理上的工作。在生产线上工作三个月后,他就转做行政专员了。
他认为工厂是年轻人步入社会最好的落脚点,一个拖着行李连房租都付不起的年轻人,只要找到一家工厂,就能获得免费的食堂、宿舍。
陈铭的不相信,并非没有道理。不是所有的外卖小哥、快递小哥都能挣到七八千块钱,新手们、懒惰一点的以及那些做兼职的,很多人到手也就一两千块钱。
他自己心里也有一笔账,如果送外卖一个月6000元,租房子400元,吃饭700元,到手其实也就5000元。而在工厂,管吃管住,还不用风吹日晒,工作时间长了,当上组长甚至拉长,工资就可以达到六千多元。
对于梁多像来说,虽然他再也不想回工厂打工,但在工厂的那三年,却是他攒钱最多的三年。工厂里,除了工作就是吃饭睡觉,几乎没有开销的地方。
在梁多像老家,在工厂打工依然还是一个很有面子的事情,尤其是在工厂混成一个小领导的时候。
在他当拉长那段时间,老家的叔叔伯伯们有时会给他电话,问他有没有工作推荐,能不能带带自己家的小孩,这让他觉得很有面子。
易山说服自己安心地做一个外卖骑手的时候,也用了很长时间。刚开始选择送外卖,主要是想从头开始,有个临时赚钱的地方。但是有一次回到老家,朋友们在一起聚餐,当别人知道他是送外卖的时候,他能明显感觉到并不友好的目光。
即便是收入少一点,但在他的那些朋友们看来,在工厂里做高级技工、做師傅,才是一个更有前途的职业。(应受访者要求,张文杰、陈铭为化名)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