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茹
我是个俗人,不是什么“雅士”。我向来不懂什么林和靖的“梅瓣鶴羽”,什么“暗香”“疏影”“月黄昏”。而比起同佩弦先生共游月色荷塘,我更想和迅哥儿一起在大月亮下猹似的偷吃罗汉豆。与其45度角独自望天地忧伤,还不如和几个朋友一起看电影到稀里哗啦。
再说所谓纯“雅士”“文青”,总是“热爱学习”的,闭门在小小书斋吟诗作对。一如雪天,望着窗外的雪便开始颂它如玉如绸,一边赞扬“江南的雪润泽,朔方的雪壮丽”,一边却不愿让雪天的泥泞沾上长衫。对于俗人,江南的雪天可不是什么文艺的好时节,本来就在教室里坐不住了,为什么还要在这短暂的雪天卖弄辞藻?我们忙着哪,忙着打雪仗,忙着滚雪球搭雪罗汉,忙着把一双双大大小小的手冻得姜紫……我们俗人并不喜欢拍太多雪景,快乐不需要在照片里反刍,在诗句里消化。明明当下片片雪花都是幸福,却一定要在它消融后舀起一捧泥泞来追悼。真正的美,不是对着薰衣草花田的照片惊叹,而是跨过春天操场上一片片亮紫的地丁花丛——我是不喜欢管它们叫紫罗兰的。再回到冬天,于是我折冰凌子,在柱子上堆雪王八,在雪地上画丁老头,好似一只皮猴子。
有意思的是一次雪天,路过学校里音乐家任光的塑像,竟发现他头上添了一个小小的雪人。雕像太高了,不是很看得清,似乎这个雪人还有乌溜溜的石子眼和一根用扫帚丝做的胳膊。任光先生义无反顾地顶着头上的不速之客,在噼里啪啦的雪石子里好似背了一个顽皮小孩,一脸无奈却也高兴地笑着。这小雪人一定也是一位俗人的杰作了,下雪天一向是湿滑寒冷的,是谁那么有勇气,爬上这座漆黑冰冷的石像,在三米以上的高度,扶住它残破的肩膀,穿着浸透冰水的裤子,用同样冰冷无生机的雪给他做了一顶不那么精致却是如此活泼泼的孩子气的帽子?我可能不会去听《渔光曲》,但任光先生头上傲慢的小雪人在某种意义上却永远不会化了。
春天自然对俗人也是友好的季节,当所谓“雅士”疲于歌咏嫩柳瘦梅,俗人们却流连在野花野草中。不只是地丁草,还有通泉草、野豌豆、婆婆纳、酢浆草,以及到晚春才姗姗来迟的雏菊……运气最好是看到蒲公英,像蒲公英的花儿多得很,却没有一朵花像它一样大方明媚,毫不收敛,也没有一个绒球有它这样轻盈秀气,好似生来是属于天空的。“雅士”们习惯把手装在袖子里赞美,而俗人都是手痒的,总按捺不住那种“辣手摧花”的冲动。如果说冬天是放飞自我的季节,那春天就是俗人众乐乐的季节,狠心揪下一根柳条给小姐妹编顶绿帽子,这儿摘颗小黄花,那儿赏你朵大红花,爬到紫藤架子上猴儿似的荡来荡去……其实花就那么点,就晨钟湖、花坛、操场那么几圈近的,樱花叶长得太快,梅说是傲寒,其实下一场雨花也就稀稀落落了,野花更是容易腐朽。与其感慨韶华易逝,俗人却更愿意没心没肺地到花坛里寻找四叶草。四叶草不是重点,好玩的是向几个冒险违禁的“踩踏分子”炫耀。我怕是这辈子也忘不掉,在一丛圆鼓鼓的三叶草丛里揪出一颗五叶草时,边上几个朋友的表情。那五叶草,长得歪歪扭扭的,但仍是一种荣耀。后来,那片五叶草被压成了薄薄的书签,在整书的时候不知道丢哪了,变回了泥土。但仍有几个小傻瓜,会在晨钟湖边拔草,会将蒲公英和它的亲戚吹得满天都是,会在操场上追麻雀。
做一个俗人,在有星星的夜里数星星,没星星的夜里吃火锅,在有彩虹的日子里看彩虹,没有彩虹的日子里踩水洼。不去学“雅士”避开车马喧嚣,趁着超市打折去买几袋小零食,然后长胖,然后减肥,然后再长胖。不去避开人间烟火,不去避开人群的喧哗,只要不谈成绩就乐呵呵傻乎乎地和七大姑八大姨在夜宵摊上吃烧烤。无论在青石板上,还是在柏油路上都可以笑得像个孩子。伤心了哭,高兴了笑,又伤心又高兴就又哭又笑。快乐可以是冬日里品茶道吟古诗,也可以是三伏天吹着空调喝冰可乐。
俗人可以是诗人,诗人也可以是俗人,“雅士”不一定是诗人。我们有“竹杖芒鞋轻胜马”“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大词人,我们还有东坡肉,还有他发誓要吃三百颗的鲜荔枝,而陈继儒先生也是在桃花下打过滚的,何“雅”之有?“雅士”是想让艺术变成生活的人,而俗人是把平凡的日子活成艺术的人。
任光头上的雪人和沾满青草汁水的手大概成不了一首诗,但或许可以作为一首童谣似的歌,供俗人们一遍遍哼唱……
(指导教师: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