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等待戈多》是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作,“荒诞”是其表现的对象和主题。以加缪《西绪福斯神话》为理论依据做互文式分析,可以更好的发现作为文学文本的荒诞派戏剧中所蕴含的有关于荒诞的产生、表现、价值等哲学思考的理论建构。
关键词:《等待戈多》 《西绪福斯神话》 荒诞派戏剧 荒诞哲学
进入20世纪以来,现代人类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机,两次世界大战带来的历史伤痛、“上帝死了”的信仰危机和对西方逻各斯主义的反思,都使得笼罩在现代西方人心头的这片浓厚的愁云惨雾更加难以驱散。为了重新构建人存在的合法性及对终极命运的认知,存在主义哲学大行其道,认为人的存在先于本质,人的处境是由他人所构成的“地狱”,世界总是处处威胁,压迫着自我,人类生存的环境充满着敌意、荒诞与冷漠。因此,人活着毫无意义,只有痛苦、孤独、恐惧与失望。
1942年,法国作家加缪发表了《西绪福斯神话》,全文从多个角度详尽地论述了作为哲学命题的“荒诞”之于宇宙、世界、人生、艺术的存在与意义。加缪指出,人类的处境实为被罚永受苦役折磨的西绪福斯一般,在希望的一次次破灭中徒劳地逡巡着,西绪福斯是荒诞的英雄,人类也永远的处在被荒诞奴役的徒劳境地中。之后几年,荒诞派戏剧在法国诞生,其中的代表作,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描写了两个流浪汉在一个不具名的乡村路口苦苦等待一个他们都并不曾见过的叫戈多的人而不得的事。全剧充斥着各种荒诞的因素:毫无进展的情节、行迹疯颠的人物、自相矛盾的对白、荒唐不经的表演、机械重复的场面等等都给人以浓重的荒诞感。为了直面荒诞派戏剧的荒诞,笔者试图借助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中对于荒诞的论述,去解读《等待戈多》一剧中,作为主题的荒诞的内涵与外延,以加缪“荒诞哲学”为方法论去更好地分析、体会横亘在作品中的荒诞。
一.荒诞的表现
现代西方社会,荒诞无所不在。“荒诞感可以在随便那条街的拐弯处打在随便那个人的脸上。它就是那样,赤裸的令人懊恼,明亮却没有光芒,它是难得有把握的。”[1](P629)荒诞虽然难以把握,但是当人对自己的思想的价值给予否定的断定时,就可表现出一种奇特的精神状态:“虚无变得雄辩,日常行动的链条被打断,心灵徒劳地寻找链接链条的环节”[1](P631)——荒诞的状态。《等待戈多》作为荒诞派戏剧的滥觞之作,创作的意旨就是要用尽一切手法来表现荒诞。贝克特是成功的,加缪所列举的荒诞在日常生活中的各种表现,都能在剧中找到具体的投射:
1.厌倦。在第二幕,弗拉基米尔的一段对白表现出对百无聊赖的生活的厌倦之情:“我们等待,我们厌烦。不,不要反驳,我们实在厌烦的要命,这是毋庸置疑的。好的,一个消遣的机会出现了,我们怎么办?我们把它给浪费了。”[2](P302)按照加缪的说法:“厌倦出现于一种机械的生活的各种行动的结尾,但它也同时开始了意思的活动。它唤醒这运动,激起下文。”[1](P631)在剧中,弗拉基米尔在说完这段话后停止了犹豫与喋喋不休,转而做出行动去试图帮助波卓。厌倦导致的忧虑最终引发了有意识的活动,从而具有了价值,最终或是回归封闭的循环链条中,或是走向自我消解。厌倦虽然本身不令人感到愉快,但是却从中诞生了对荒诞的本体论意义的逻辑起点,不得不说是对荒诞的阐释颇有裨益的。
2.对时间的反抗。关于等待戈多这一行为的时序问题,弗拉基米尔与爱思特拉贡有一段长长的对话:他们对昨天是否在这里等待过各执一词,他们对今天是否能等到戈多深感怀疑,他们一边寄希望于能够用明天来继续等待戈多,一边又对明天依然无法等到戈多深感恐惧。在这种暗无天日的等待中,他们成了时间的奴隶,一方面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又无法逃离时间的束缚,就像幸运儿永远无法脱离波卓的绳索一般。根据加缪的论述:“他自身归属于时间,从这种攫住他的恐惧中,他认出了自己最凶恶的敌人。明天,他希望着明天,可他本该是拒绝的。肉体的这种反抗,就是荒诞。”[1](P631)也就是说,明天对于弗拉基米尔与爱思特拉贡来讲是灾难性的,意味着未来无穷无尽的枯守。爱思特拉贡的诘问:“今天是星期六吗?难倒今天不可能是星期天吗?或者是星期一?或者是星期五?”[2](P197)正是代表全人类对时间这位暴君的爆发出的激烈控诉与反抗,这种行为,就是荒诞。
3.陌生性。人类对世界的认知是追求统一性与稳定性的,然而世界本身拒绝固化,表现出不确定性与非理性,就像加缪所说,世界是具有“厚度”的,没有事物已知的或是熟悉的人对一切都始终感到陌生:“认不出来!有什么东西还可以认出来呢?我他妈的一辈子在沙漠中央滚来滚去,你却要我辨别细微的色彩!”[2](P270)一棵树,既可以像是一株杨树又同时像是一棵灌木,昨天还是枯死的树枝第二天就长出两片叶子来;昨天还健全的波卓和幸运儿两人,第二天就毫无来由的成了瞎子和哑巴;报信的小男孩不知道自己见没见过弗拉基米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过的快不快活。贝克特通过这些具象表现出了世界的厚度和陌生性,也就表现出了荒诞。
4.非人性。《等待戈多》中的种种不可理喻的人物动作,使观众感到毫无意義和觉得愚蠢,特别是第二幕爱思特拉贡和弗拉基米尔反复穿脱、传递帽子的快速表演简直使人无聊的难以忍受。贝克特为了在戏剧中表现出荒诞的苦心孤诣,正是在此充分体现出来。在这种极端荒唐、矫揉造作的表演中,观众看到了从人自身散发出来的非人性,与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中所描述的丝毫不差:“一个人在玻璃隔墙后面打电话,人们听不见他说话,但看得见他的无意义的手势:于是就想他为什么活着。”[1](P632)通过观看无意义且机械的表演,瓦解了我们对人的智性的自信,对主观能动性的认知,从而感受到对人性中潜藏的非人性因素的深深不安。人对自身感到不适与厌恶,这就是荒诞。
二.荒诞的意义
《西绪福斯神话》的末章中,加缪彪炳西绪福斯为“荒诞的英雄”,这是在说西绪福斯的苦役只是荒唐和虚无的?并非这样!加缪的荒诞哲学不同于前人就在于,证明了荒诞无所不在和不可避免后,没有沉溺于悲观的虚无主义中,而是激励人们鼓起骨气正视荒诞,从中实现荒诞的意义:“加缪认为前人都把荒谬成了思想结论,而他却是把荒谬作为思考和生活的起点。可以说,这是加缪荒谬哲学最大的特色。此外,许多哲人在论及荒谬时其目的都是为了逃避荒谬,而加缪却主张直面荒谬,与荒谬作抗争。”[3](P10)
想要从荒诞的存在中找到意义,首先必须要意识到生理上与哲学上的自杀都是不可取的。关于自杀与否的讨论贯穿了《西绪福斯神话》,同样也贯穿在《等待戈多》的始终。在第一幕开场不久,弗拉基米尔就提议两人一起从埃菲尔铁塔上跳下;后来他们又商讨要不要在等待戈多的过程中上吊自尽,但因为觉得树枝禁不住两人共同的重量,无法确定谁先死而作罢。第二幕,他们看着同一棵树又感慨自己差一点就上吊了,之后不久又真的尝试上吊,但是充作绳子的腰带断裂了,自杀以失败告终。在全剧临近末尾处,他们又相约明天带一条结实的绳子用来上吊。对此加缪说:“自杀作为荒诞的一种解决的确切手段。原则上可以确定,对一个遵守常规的人来说,他信以为真的东西应该支配他的行动。因而相信生存荒诞的人就应该以此来左右他的行动了。”[1](P626)然而真的可以通过主动地引发肉体死亡消除荒诞吗?剧中的幸运儿,被难以捉摸的他者力量控制着,背负着沉重的负担,摆脱的唯一方式就是瘫倒在地,每次倒地不起纹丝不动的时候都与死亡无异,没有呼吸,没有行动,然而每次被外界力量“唤醒”之后,被束缚奴役的状态未改或甚至更甚。在他“死”时,貌似死亡带走了他自身的荒诞,但世界的荒诞如旧,人物与布景的分离如旧,他的“死”只是将荒诞固化进了他生命的停滞,封闭在他体内,也就是主体的内部,一旦他“活”过来(或者被新的主体替代),等量的荒诞又会被立刻释放出,成为主体与世界的连接。除了生理上的自杀无用之外,通过哲学手段否定人生与世界的意义来消除荒诞的方法也是无用的。“自杀以它的方式解决了荒诞。它把它拖入同一种死亡中去。但是我知道,荒诞是坚持不懈的,不能解决。”[1](P660)人要活着,就好比波卓时刻关注着幸运儿的死活一样,只有人活着,荒诞才活着,才能被正视。荒诞的存在否定了生理与哲学上的自我毁灭的无意义,它正是在这里显出了对人类生命的价值。
选择正视荒诞之后,就引出了三种后果:反抗,自由与激情。掌握了这三条荒诞人的基本准则之后,回首再看爱思特拉贡与弗拉基米尔两人,就可看透表面上的浑浑噩噩行为背后的真意:戈多是谁?谁也未曾见过,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来,甚至两人心里都意识到戈多可能怎么等都不会来,然而等待的行为停止了吗?他们还是日复一日的等待,荒唐却顽强。做一件有结果、有意义、有希望的事不难,难的是明知得不到结果,没有意义,必然失望,却还是痴痴的盼望着“他”的到来。这种不畏后果,耗费自身的生命也要誓与荒诞的境遇共存亡的决心,就是反抗;这种“在世界中已经去掉神、去掉意义、去掉希望之后,所遗留的无根基的清醒意识和行动力量”[3](P19),就是自由;在等待的过程中,为了赋予等待价值的各种行为如语言的交流、肢体的动作、精神的思考,象征着原始时期的文艺哲学活动与创造活动,都是人类在荒诞宿命下的伟大创造,这种对荒诞命运的积极回应,不正是人类生命激情的体现吗?
弗拉基米尔与爱思特拉贡的等待是荒诞的等待,《等待戈多》是荒诞的戏剧,西绪福斯是荒诞的英雄。但这一切并不因“荒诞”就指向虚无和无意义。“这个从此没有主人的宇宙對他不再是没有结果和虚幻的了……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应该设想,西绪福斯是幸福的。”[1](P709)从无意义的荒诞中诞生出的这有价值的一切,都足以让他幸福。同样的幸福,应该也照耀在两位流浪汉身上,在全人类身上。
参考文献
[1]阿尔贝·加缪.加缪文集[M].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5
[2]萨缪尔·贝克特.贝克特选集(3)等待戈多[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8
[3]赵兴飞.荒谬境遇与人的抉择[D].西南大学,2014.
(作者介绍:刘琛,宁夏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文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