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深处最想做的事

2019-04-19 02:55
美文 2019年8期
关键词:二叔餐馆外公

一、外公不愿下山

外公不愿意下山到市里面和舅舅一家住。他说村里还有人找他聊聊天,还有那片在老屋子边上的菜地。菜地上爬满藤架的黄瓜藤现在应该卷着泛有金属光泽的新枝条,摇摇曳曳像外公一样拧脾气抱住山里的风不放,抓紧老屋坑坑洼洼黏土墙的干燥。

因为外公的倔,舅舅只得每星期花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跑到山上看望他,顺便帮他浇浇水除除草。舅舅悄悄跟舅母讲,一定要想办法让外公下来,这样兜兜转转总不是个事。外公耸耸肩当做没听见,继续慢悠悠拨着红皮花生,往自己嘴里塞了几个细细嚼,又瞥了我一眼伸出手将剩下几个滑溜溜的花生和几片皮衣碎末倒到我手中。小心翼翼放进嘴里,去尝到皮衣苦涩的味,我忙连跨两个门槛跑进厨房倒了一杯茶水,一伸脖子饮尽。眼角扫到厨房后门山上的田,却只有被风吹成东倒西歪样的杂草,突然眼眶一热。使劲憋回去后,朝坐在大堂矮木凳上的佝偻背影喊了一句:“外公。”

外公曾坐在那张年代已久的雕花彩绘红木圆桌上,看着我的眼睛讲着他父亲的故事。老外公曾是叶挺将军的警卫员,十三岁那年冲出封锁线,依靠将军给的一枚银元一路讨饭回到这里。讲到这,外公总是无意识地抬头看看那张写满祖先名字的族谱,沉默几秒。他说,老外公是最喜欢那块菜地了吧,当然,除去村里供奉神仙的庙外板凳边。那里每日都聚集了一群唠嗑家常的老头老婆子。老屋外种满了各种果蔬,辣椒,菊花,牡丹。开花时,是母亲那辈最幸福的时刻。不知是不是遗传了爱摆弄花花草草的天性,外公接过老外公的活,继续耕种着。盛夏追逐蜻蜓的我和小表妹,踢踏扬起菜地外的尘土,模糊了栅栏内外公蓝色衬衫,隐匿住他瘦削脸面上的淡淡笑容,轻轻擦去他掰开还沾染泥土腥气的花生放入嘴中的缓慢动作。红皮花生这时好像有点甜甜的了。他喜欢这种世外桃源,黄发垂髫的场景,带着草帽扛上生锈的铁锄头往山间赶,回来时却背了满满一筐的草药。软蔫的清明草香在站在山溪里戏耍的我的注视间一磨一磨变成墨绿果冻色的清明草年糕。

外公还是被接了下去,在窄窄的套房里默然盯着正播87版《西游记》的电视。偶尔出了小区上街却有些茫然,内向极了的外公扯扯我的袖子示意我往舅舅家走,四处张望满眼灯红酒绿的夜景。当走到公园老年活动区时,外公的头微微抬起向前倾,但是从室内飘出的烟味却让他一愣,默然低头快走。我不解,却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叹了一口气,身子矮了半截。好久,他都不说一句话。暑假结束,我便离开外公在的县市,回到自个儿家中。推开门的一瞬有种尘埃落定的归属感,抱起卧室里摆放如旧的玩偶闭上眼假寐。静静的,外公的样子又突然出现在眼皮下,心里空落落的,他现在,还有这种归属感吗?

之后埋头在满堆书海的我把这些感觉淡化成南太武山腰飘动的水汽。直到有一天,妈妈放下手机对我讲了句,外公回到山里去了。第一瞬的感觉是什么,为他开心。这个爱着那块土地的人哟。还是回去了,不想离开土地的人儿。

前些日子外公托舅舅寄来两斤自己种的大米,一只装着自己手制的豆腐乳的玻璃罐子。我像小孩子一样把双手埋在略略带着米灰的米堆里,不冷不热的触感又有盛阳当空的夏季尾随在外公身后在乱石滩上拿芦苇杆子烤地瓜的满头汗渍般的愉悦,来自土地扎根的坚实。

二、二叔蜷缩成猫一般

我爸总是在挂掉爷爷电话后痛斥一番好吃懒做的二叔,若不是妈妈死命抓住他的衣襟劝着,大概下一秒已经冲到二叔开在村里的小餐馆门前了。二叔确实懒,我的表哥,他的亲儿子也常在自己的微博里悄悄抱怨,每次看到,我只能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据说当初二叔想学人家搞养蛇,不知是没注意还是怎的,偷偷溜掉好几条。幸好不是有毒的,要不村里的人估计直接抄起家伙乱棍轰出二叔,叫他买给每个人保险。不过据说,现在又弄来了几十头羊在自个儿山里养着,就是不知道成果如何。

老爸气二叔,从我一懂事起就看得明白。当年修筑公路埋掉了家里的大鱼塘,敲掉十几年历史的石头院子,上头补贴给爷爷十几万的钱还没均分给他的三个儿子就被二叔一点一点吸干。所以老爸当我的面骂二叔简直吸血鬼,之前把旧车送给二叔不过四五年时间就撞成一堆破烂,二叔还有理说他只会拿剩下的给二叔他自己。蔫在一旁的爷爷也不敢讲话,耷拉着脸打消了让爸爸拿钱接济二叔的念头。

二叔大概毕生愿望就是别见到我爸和花钱享乐。他那家小餐馆也被他弄到人烟稀少,一天下来也没人进去。大年初一我们家还是要去二叔的小餐馆坐一坐,那几间白烨木门隔着的小包厢成了我和表哥等小毛头玩捉迷藏的绝佳位置,因为起身太急,不免总要打碎个一茶半盏,二叔就揪着表哥的耳朵胡骂一通,有时骂的严重了还牵连到婶子。婶子哭着到我家找妈妈谈话,她说这样的生活她可真过不下去。开餐馆是二叔的主意,掌厨是婶子,送餐也是她,也没见着二叔帮忙,一个人忙前忙后的,自然耽误了不少单子。赚不好呢,又被二叔嫌。妈妈也不知道讲什么好,只让我赶快进卧室写作业别偷听大人谈话。

爷爷终于要盖新房。老爸准备盖成小洋房式的,让爷爷奶奶住一层,二三层是我们家。二叔没话说,抖了抖烟灰不作声,三叔无所谓,所以等到政府批下来后,老爸便兴高采烈地拿着图纸亲自指挥工地。等到外墙贴装完成,快要拆架子时,二叔找上爷爷家门。听到争吵的老邻居急匆匆联系我爸去看看,等到我爸冲过去时,二叔满脸红光,眼泪那个落得可怜哟。二叔说我爸不让他盖自己的房子,把他的地占去了,这让他儿子怎么娶媳妇。当时气得我爸拎起锤子就要敲掉房子。二叔还闹,推了我爸一拳,爷爷立马抱紧二叔不让他动手。这之后,我爸便不再往二叔小餐馆里走动了,连瞧一眼都不愿,而小洋房边多了一座粗糙地建了的砖房。二叔满意了,又恢复他那懒懒的本性,爷爷有时过来到家也只跟妈妈说几句二叔最近又怎么怎么,妈妈哼了一声,将花瓣沿茶杯中的红茶一饮而尽。有时停笔想想二叔的生活,一穷二白,却优哉游哉,他喜欢,也不好说他什么。

三、我手摘梅树枝条

爸爸每周载我回家都会在车里唠叨几句当年他读书的艰辛,无非是初中上学回来还要挑牛粪,大专毕业后进银行工作的奋斗史,重复来重复去,如今我也能倒背如流。他说如果我不争气,那么那存着让我留学用的钱他就拿去周游世界,这对他来说更实在。然后他又一次问,你的愿望是什么。小时候偷鸡摸狗看的职场小说时产生的厌恶让我立马脱口而出,不坐办公室。老爸奇怪地盯着我,不作声。我心里一沉,大概他准猜到我又乱七八糟看什么东西,连忙解释说,像做专栏摄影师这样的多好,兴趣。老爸面部一松,转而注视前方的高速公路,许久,才说一声,这样的工作不好找呢,不过,有志气啊你。那双大手摩挲着我的脑门。

这就好像有一天我问老爸,十多年前为什么毅然决然地离开银行去搞工程。他很自豪地讲,为了逃脱国家给他安排的命运。这是他之前的愿望了吧,如同二十岁的老妈立志走出大山。其实老爸说,如果我有一个妹妹的话还能互相照顾,如果有的话,那么他和老妈的终极目标就是培养我们俩。所以你呢,他反复问着,是当时的反复,也是这老长时间的反复。我也在反复思考,是那时的皱起眉头,也是每天醒来困扰我的昏昏沉沉。想过各种美妙如泡泡的职业,一如做个闲散的执笔者之类无厘头的东西。老爸眨眨眼说,你真悠闲,跟紧时代的脚步才不会掉队啦。我自己认为的闲人也不是像二叔那种人,所以我拼了老命在激发除了学习以外做闲事的技能,直到政治老师讲了一句你很有当主持人的风范时,我想我被认可了,直到目前来看。

当年外公在厨房里用大理石磨成的磨子捣着麻糍,糯米的熏香饿得我肚子咕咕叫个不停,我就特别想要有一手好厨艺。可以做好吃的,别人开心,自己吃得美味。如果以后煮不好,习惯了出自妈妈手中的温暖美食的我,大概很痛苦吧。所以想着之后做好好吃的我,一路跋山涉水来到山溪岸边唯一一棵白梅树边,望着满树霜雪暗香,覆手折梅。树下流经的冷冽溪水一路飘荡着白梅的贝壳样花瓣,可惜黛玉若是看见,葬花之情又涌现心头了吧。那支梅条终是被我安到老外公坟头,当作一次祭奠。面對那座简陋的坟,我是这么觉得,嗯,我们家的光辉历史可别被我抹黑了,上至先祖刘邦,下至打过游击的外公,在折梅的那一刻,我就在惦记我毕生的心愿就是这样了。我想做什么,又会有何结果,历史反反复复在对我说同样一句话,做自己想做的。外公用沉默来反抗而成功,二叔无时无刻不在挥霍,虽然其中各有意味,但至少,我们这一辈做不成这样,还是要被推到风头浪尖,接受舆论的压力。我想我的祖上,那狡黠到赢了西楚霸王的刘邦,正掐着我的脖子说,别让梅树被山洪拦腰截断,别让你自己堕落至泥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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