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燕青
“阿婆,您的头发可漂亮了,我敢说没有哪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家,会有您这般乌黑光亮的头发。”
阿婆咧开她那扩散着皱纹却仍带秀气的樱桃小嘴笑了笑: “青儿呀,倪总晓哄阿婆开心介,从细倪就晓。”(青儿呀,你总会讨阿婆开心的,从小你就会。)说完脸上浮起抹也抹不开去的宽慰和自豪。春节前夕的南方,总有那么几天像初夏般暖柔晴好的日子,不那么冷,不那么热,舒爽而有暖阳。屋前一林桃花天天盛开,婶婶们把家里内外彻底地清洁,当邻家的叔婆大嫂们挑着浸泡了一晚饱满发涨的糯米到磨坊去碾米粉,阿婆的年糕已经在柴火大土灶上煨着了。 忙完年糕,阿婆唤我:“青儿,阿婆介头发长了,倪帮 剪吧,洗头老麻烦。”(青儿,阿婆的头发太长了,你帮我剪短吧,洗头怪不便的。)阿婆把闪着黄金色银光的剪刀递了过来。每一年我都会在屋前的桃花林下帮阿婆修剪头发。
我挽着阿婆到屋前的桃林。站在桃树下的阿婆,个子瘦小,穿着客家老年妇人传统的斜开襟衬衣,花布料直筒长裤。
阿婆的发老长了,乌黑出奇,清清爽爽地挂在刻满深纹的脸上。几许清风拂过,几片桃花瓣儿调皮地落在阿婆的头上,青儿嘻嘻地笑:“阿婆,阿婆您是新娘子哩!”边说边喀嗤喀嚓地修剪阿婆的发。阿婆巧笑轻语:“ 系六十年前介新娘匿。”(我是六十年前的新娘啊)六十年?我的大眼睛闪闪地亮着好奇的光。六十年前,阿婆是怎样的新娘子呢?
“阿婆您看,这长度适合吗?”我把一面绣着黄金铜色的圆镜子递到阿婆前面,祖孙俩笑漾漾地望着镜子。
镜子里恍恍地漾出二十岁年轻女子的脸庞,戴着凤冠,珠帘下隐约有水汪汪的眼,红扑扑的唇,清眉莹凝秀俏的瓜子脸。
唢呐和清笛悠悠扬扬地响起,迎亲的队伍上,几匹马走在前头,其中一匹是白马,上面坐着爷爷,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一顶大红花轿里坐着大红旗袍、凤冠霞帔的阿婆。
新娘子惴惴不安,又喜又怕,额前一排珠帘叮铃脆响,和着起伏不定的心跳,与不可预测的命运。她还未有见过她的新郎,只听马蹄得得,马上有她的郎。
当新娘的那天,阿婆同時做了一个五岁男孩子的母亲。
男孩是我的父亲,他的母亲我的亲奶奶在他三岁时离了婚。亲奶奶是童养媳,一出生就被抱到爷爷的家里,与爷爷一同长大,长大后自然成了亲,爷爷与她有兄妹之情,却没夫妻之爱,奶奶黯然离去,留下年幼的父亲。阿婆来了,父亲有了娘。 还不知道怎么样做妻子,一夜之间成了娘。父亲是长子,有太奶奶拼命地疼着护着,仍是有流言,一个后母,一个没有亲娘的孩子。在世俗的想象里,父亲是可以被容易欺负的,后母肯定是凶狠毒辣的。
阿婆在体弱的父亲身上花了不少功夫。父亲虎虎地长,她用行动证实她是亲娘的角色。虽然后面接着有了三个弟弟,对于父亲来说,这是一个爱他的娘。
父亲的记忆里,十八岁的他得了一场重病,四肢无力。阿婆日日背他穿过墟市去上学,这一背就是一年,直到父亲康复高考完毕。族人说再也没有这样的娘了,一个后娘。父亲的诉说里,我看不到亲奶奶的影子,只有娘。
父亲适婚的年纪,阿婆里外热心张罗给父亲讨了媳妇,摆了一场盛大的婚宴,用了阿婆大半的积蓄。她总算放下心头大石,那个自小离了亲娘的娃长大成人成了亲。阿婆的责任已尽到了,然而当父亲的下一代出生后,阿婆仍自然而然地照顾抚养他们。
婚后的第二十二年,她做了一对龙凤胎的奶奶,那就是我和哥哥。阿婆喜呵呵乐滋滋地忙进忙出,端碗热气腾腾的黄酒煮姜鸡进月子房,带上衣服尿布到村外的小河里濯洗。她小脚莲步轻移,一个约十岁的男孩拉着她的衣服跟在后面,那是我最小的叔叔。清澈的河水迷漫雾气,薄雾中依稀有一张少妇的脸。
爷爷在我还未出世时,已经去了香港,他在香港的一所中学教中文和历史。奶奶是跟着去的,不知道为什么去了半年又回了来。想是放心不下父亲和三个叔叔吧。我三岁时父亲和母亲带着哥哥也去了香港,因阿婆最最舍不得我,就留了下来。
印象中,三岁的我整日跟着阿婆,扯着她的后衣角,跟屁虫儿一样。阿婆的回忆里,三岁的我会说许多话,什么长大后上山割草给阿婆烧,帮阿婆洗衣服,种菜给阿婆吃,挣钱买肉肉给阿婆……每每说起这些,阿婆布满深皱纹的脸漾起温暖的甜笑。
三岁的我说了什么,我全然没有印象。有一幅画面却在成年之后的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清蒙蒙的早晨,我醒来,睡在我身旁的阿婆早已起来在厨房忙活了。我自己爬起坐在门槛的石墩上。阿婆过来抱抱我,摸摸我的屁股,温和慈祥地说: “青儿乖,矛泥尿,阿婆计好宝。”(青儿真乖,没有尿裤子,阿婆的好宝。)然后从围裙帕里掏出一个温热的大鸭蛋,剥了壳让我坐着慢慢吃,转身她又去忙了。我吃着香喷喷的蛋,追一追庭院里早起的咯咯叫的鸡跑一会,阿婆已扬声叫我吃早饭。
四岁多的时候我上学了,在河对岸的一所幼儿学校,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过河,河上没有桥,只有几块大石头。阿婆移着她的小脚,紧拉我的手过河,婆孙俩都小心翼翼。水面倒影有阿婆依然姣好的脸和我小小的身影。
在一些不用上学的清晨,跟阿婆到河里洗衣服是我最开心的时刻。这是一条温柔娴静的河,清波下游着一群群快乐的鱼。阿婆在浆衣,我坐在岸边吃完鸭蛋后,有时会静坐听流水的歌唱,看鱼儿的舞蹈;有时会拿小石头丢到水里去吓鱼,看鱼儿四散逃去,呵呵地笑;有时追一追停在野花上的蜻蜓蝴蝶:有时摇一摇树上欢歌的小鸟……阿婆不时慈爱地抬头望我,嘴里时不时的唤两声:“青儿,小心掉水里去。”
到了晚上,我总是迫不及待等阿婆忙完家务,然后坐在柔和的灯下或钻在暖暖的被窝里听阿婆讲故事。民间的传说、书上的故事、家族轶事……阿婆绘声绘色地讲,我如痴如醉地听。
童年的时光我是依偎在阿婆的身边度过的,在阿婆的照料下成长,我的爸爸妈妈每年回来看我一次,每次都由刚开始的陌生、认生、抗拒,到慢慢地接近、熟悉,开始依恋他们的时候,他們又要离开我,带哥哥回香港去。爷爷也是每年回来一次看奶奶和我们。十二岁的时候,爸爸妈妈把我带到香港上中学,我离开了阿婆,告别了童年的河流。
香港的生活没有阿婆,没有阿婆的大鸭蛋,没有阿婆讲的故事,每一天我都在想阿婆,想回到阿婆的乡下。香港很少看到河,更不会有人像我阿婆那样在河边洗衣服,我的衣服放在洗衣机里轰隆轰隆转几下就洗好了,不像阿婆那样用力搓,那样用心洗。洗衣机洗的衣服永远没有阿婆洗过的味道。
我每天坐三站地铁去上学,陪我上学的是哥哥,不是阿婆。我常常想起与阿婆手牵手过河上学的情景。
我买了本日记本,偷偷把我的思念写在纸上,有时候边写会边哭。
我把零用钱偷偷储起,买阿婆喜欢吃的东西,过年归家或者大叔带阿婆到深圳罗湖口岸会我们时,一股脑地给阿婆。每次阿婆接过我的心意,眼睛总也红红的。
与阿婆通电话是最开心的事,我和阿婆什么都聊,好几次我恳求阿婆来香港长期定居,阿婆推辞,家里有叔叔们,她放心不下。阿婆总叫我好好念书,读上大学,我因此而暗暗地努力。最期待的是,每年春节期间,爷爷与爸爸妈妈会带我和哥哥回乡下去。每一年,家门前的桃花总是艳艳地开,阿婆总也站在桃花树下迎我们归家,一家人欢天喜地团团圆圆过年。伤感的是,年后又是别离,阿婆站在桃花树下送我们远去。娇小的阿婆挥着手,不时用衣帕抹眼睛。我总是哭了又哭。
阿婆患的是大肠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来香港做的手术,我握着阿婆的手直到手术过程结束。我是一名医生。我忍着初孕的疲倦呕吐不适,目睹阿婆受苦。
术后阿婆恢复得非常好,家里的所有人包括阿婆自己都抱乐观的态度。只有我清醒知道真实状况,阿婆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整个腹腔。与同事分析研究,同事说: “半年不知道挨不挨得过。”
术后三个月,阿婆不似害病的人,意识清醒,精神和胃口都不错。我们还常常带阿婆出去看风景,把阿婆想去的地方都去了。
阿婆在香港住了半年,我日日陪她,她看着我日渐圆大的肚子,欣喜高兴。我心里暗暗祈求有医学的奇迹,让我的阿婆长命百岁。
奇迹是没有的,术后六个月,阿婆的情况转差。日日住在医院里,吃什么吐什么,白细胞指数越来越高。每次看阿婆,她都要抚抚我的肚,肚里的新生命越来越成熟,我的阿婆却越来越衰弱。阿婆说: “我要看青儿的宝出世啊。”我拼命点头握紧阿婆枯瘦的手。
阿婆不愿意在香港了,闹着要回乡,她说: “落叶归根。”怎么劝也不成。
回到乡下的阿婆状况奇迹似地转好,她甚至可以走路去看望邻居们与他们坐着聊大半天的家常。
春节,全家又回去看望阿婆。
我依然拿剪刀坐在桃花树下帮阿婆剪发,可头发,已苍苍地白了,不过一年光景,时光就残忍地变白了阿婆的发,树上的桃花红得逼人,我忍住泪,预感到是最后一次帮阿婆剪发了。
离别时阿婆没有站在桃花树下送我们,阿婆躺在床上起不来。我腹中隐隐作痛,心里明白宝宝是要来了。
我到阿婆的床前告别,握紧了阿婆枯枝似的手。“阿婆,我要回去了,宝宝已开始作动。”阿婆衰弱地笑:“青儿转去吧,细曼崽重要,生了带转俾阿婆揽。”(青儿回去吧,宝宝重要,生了带回给阿婆抱抱。)我忍泪拼命点头: “一定的,一定的,阿婆您要看着他长大,就像看着小时候的我一样。”“青儿呀,安心噶转去吧,细曼崽紧要,唔要挂念阿婆, 介青儿一路顺风,母子平安。”(青儿呀,安心回去吧,宝宝紧要,不要挂念阿婆,我的青儿一路顺风,母子平安。)阿婆紧紧握我的手,摸索着把一只翡翠手镯套在我的手上,我的泪刷刷流下,心里苍凉地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了……
我诞下孩子的第三天,阿婆走了,爸爸说她走得很祥和安静,与父亲说着话,就突然睡着,安详地睡着。父亲是唯一守阿婆终老的人。
我的泪汹涌而下,妈妈说: “坐月子,不能流眼泪的。”可我怎么忍也忍不住。
阿婆是真的走了,我没有参加她的葬礼,在我的潜意识里她一直都在,从来没有离开。可是每当我想起她,猛然发觉阿婆已经不在了。
又是一年桃花盛开时,我采了一大束的桃花,在阿婆的坟墓前呆呆地坐了一整个下午。告诉阿婆暖儿是个女孩子,很爱笑,头发乌黑乌黑的。
屋前,漫漫桃花,漫漫地开了一整园。晴空下粉色张扬。
(夏花摘自《台港文学选刊》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