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帖

2019-04-18 01:34罗望子
广州文艺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青母亲

罗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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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成家立业了,高中最后一学期的情景,秦书怀也还记忆犹新。高考越来越近,似牛毛如花针,撩拨着每个人的心。紧张之余,同学们都在谈论爱情。秦书怀根本没这个念头,可是他们的谈话还是不时钻入他的耳朵,让他无处可逃。秦书怀曾经收到过这样的纸条:你是怎么看待爱情的?他不假思索,扔进吊在椅子角的垃圾袋。不过他再也静不下来了。你是怎么看待爱情的?他当然找不到答案,这就不是他现在应当考虑的问题。有无爱情尚未可知,就算有,对他来说也是一万光年之遥。

然而那个巨大的问号就像一把锃亮的铁钩钉在他的脑门上。他吃饭时想,睡觉时想,如厕时想,连做题目时也摆脱不了。校园里蔷薇遍地,空气中漂浮着残花败柳的芳香,这一切让他既感到温馨,又有些淡淡的忧伤。他不知道这忧伤从何而来,也没有解决的办法,难道真的要去找寻?可遇不可求的事,秦书怀从来不去刻意为之。

没过几天,同学们的话题又有所转移,当然仍与爱情有关。有一种说法是,爱情只能存活三个月,而婚姻最多只有七年光景。后者且不管它,三个月的爱情?那也太玄乎了吧,听说这还是积极而乐观的估计。另一种说法是,爱情也好,婚姻也罢,其实都死于一见钟情电光石火的瞬间。也就是说,起点就是终点,或者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争论越来越激烈,秦书怀始终没有参与,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他再次想起那张纸条。写纸条的人是MM,还是GG?他或她又是怎么看的呢。可以查查笔迹的。但纸条再也找不到了,他一点也回忆不起纸条上的字词句子。别的人有没有收到类似的条子,他想问,怎么也问不出口。

这是一所乡镇中学,关停并转之后,生源暴增,虽不如县中,在同类学校里也算是名列前茅。秦书怀其实是有机会去县中的,中考时他的分数没过公费线,却超了自费线一大截。教育行业同样存在资源垄断,县中的自费线就比下面学校的公费线高出许多。秦书怀进校后,校长主任们欣喜若狂,县中还不死心,派老师到秦书怀家里,悄悄做他父母的工作,又派秦书怀的同学悄悄前来动员他。自费家里还是出得起的,秦书怀的父亲做些小生意,母亲也在镇上的厂子里做出纳,县中说了,能出多少算多少,余下的学校全包。秦书怀鸟都没鸟他们。他觉得就待在乡里挺好。天天生活在他熟悉的环境,他多了一份亲切和踏实。本来他不想住校,又惊动了校长大人。这样的苗子不住校什么人住校!学校给他安排了人最少条件最好的公寓。要不是考虑到互学互帮,就算秦书怀想住单间也没问题。

学校每个月放一次假,也就是大星期。不过到了高三,这个大星期就不知不觉消失了。虽然没有明文取消,学生们也没了回家的想法。大家都在拼命,秦书怀一如既往,该走的时候还是走。到了大星期,校门前车马齐聚,人头攒动。来接孩子的车,什么样的都有。再不济的,也会推着自行车,三五成群回家休息。只有秦书怀形单影只,步行在路上。有同学跟他走过几次,吃不消了,最后还是他,形单影只的。秦书怀暗暗发笑,这些家伙还以为步行是玩酷呢,哪有这么好玩的。母亲心疼他,说这么远,等你跑到家,还能做什么呀。秦书怀除了脸色红润,头上冒出热气,倒是一副轻松相,看不出半点疲惫。

不但大星期没了,体育课也没了。晚饭前的活动课不是数学老师占,就是英语老师抢。秦书怀很在意这每个月的一次。背后就有同学笑他,是不是例假来了。他才不在乎这样的玩笑呢。不过他心里还是不明白,放着这大好的机会不跑跑走走,这些人到底要干吗,高考也不是要置人于死地呀。不是有背包一族吗,人家辛辛苦苦工作,还就是为了行走天下笑傲江湖呢。老秦向来随儿子,美其名曰放养。但儿子节骨眼上的大摇大摆相,父亲面上不以为然,心里也不免着急,提醒他还是留在校里,实在要回,也坐车吧,要是淋个雨,生了病可就坏事了。秦书怀说,生病怕个啥,病了正好请假呢。

说什么来什么。那天傍晚,秦书怀照例晃荡出了校门。没走几步,便让校办主任拦住,说是校长特地关照过,实在要回,學校就派车捎他一程。秦书怀当然不会上车。他诚恳感谢学校的关心爱护,请他们放一百个心,他不会有事,他的学习也不会误事。可是家里的饭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就是不见秦书怀的人影。母亲赶紧把父亲从牌桌上扯下来,在院子里等,在村口等,又到路上去搜,还是不见儿子的踪迹。那阵子秦书怀已经有了手机,打不通。打给班主任,班主任也慌了神。那一夜,与秦书怀有关的人几乎都没能睡个安逸觉,尤其是后半夜,还下了一场雷阵雨。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秦书怀会不会像树上的鸟儿那样躲雨呢。

早起的鸟儿刚叫,母亲便拉开门。秦书怀坐在门槛上,头靠门框。雾气露水把他的头发眉毛纠结在一块。他张着大嘴,呼吸不止。熹微之光照在他的脸庞,父亲母亲又惊又喜。一个扶他上床,一个立即打电话给学校。刚把他安顿妥,他又从床上爬了起来,嚷嚷着他睡饱了睡饱了,肚子也饿了。父亲母亲一边看着他吃饭,一边问他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到家的,到家了怎么不叫门。他说他想叫的,怕吵醒了他们,又渴睡,就在门槛上依一会儿,哪知就睡着了呢。 再问,他只是笑, 笑而不答,他疲倦的脸笑得很难看,又很诡异,眼神却很亮,隐隐绰绰的,像是在藏匿什么,又因为这藏匿而兴奋、开心、满足,好像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母亲叫道,你不说,我们怎么回复学校呀。父亲反过来劝母亲,算了算了,他不说罢了,还是再去补个觉吧 。秦书怀一声不吭,回到房间,看起书翻开了作业,似乎这一夜的失踪,非但没有什么损失,还给他增添了无限的精气神。见儿子开始用功,父母立即不作声了,悄悄地退却,给他带上门。秦书怀骄傲地一笑,找出他的日记本。

星期天下午,秦书怀早早地返校,嘴里还哼着《打靶归来》的调调儿。秦书怀失踪一夜的消息早就在班上传开了,同学们看他的眼神就有些特别,他们希望也能从秦书怀的脸上看出一点特别来。的确,他们总感到秦书怀身上有了些变化,变化不是很明显,但就是和昨天的他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了,他们又说不上来。大家想问,想表示关心,只好旁敲侧击,有个迷恋网络小说的家伙悄悄盯着秦书怀,一直盯到厕所,两个人并肩而立,一边放水,那个家伙一边问他,是不是重生了!秦书怀一惊,惊讶过后,继续装聋作哑。知道问不出名堂,同学们便不再坚持。再说班主任也关照过,不要乱打听,秦书怀能回到班集体就是好事儿。秦书怀感到好笑,他想你们干脆把我当作疯子得了。不过,这样的猜测和背后的议论也就一两天的辰光,大家很快又投入到更紧迫的复习当中,秦书怀也恢复了老样子,无声无息,还有些腼腆,只是更沉稳冷静,似乎啥也没有发生过。

那天夜里还的确发生了一件事。不值一提,因为举手之劳。说不出口,因为说了也没人信。没人信也就罢了,说不准还有人认定秦书怀读书读痴了呢。秦书怀走在路上,一边欣赏着月色树影,一边琢磨着老师布置的一道力学原理题,就不知不觉走岔了。走岔了他并不慌,反正一直向东走,错也错不到哪。月光银白,蝙蝠横飞,不知名的鸟儿在榉树上半梦半醒地叫。在一片长满杂草的坡地上,一只母羊正在生产。她已经生了一个,还在生。显然,她生得很艰难。小东西露出了小脑袋,就是下不来,而它的母亲已经奄奄一息,叫得很悲凉。秦书怀想也没想,就挽起袖子,当了一回催生婆。好不容易接出来了,母羊那里又冒出一个头来。秦书怀早已筋疲力尽满头大汗,双手黏乎乎的,不知是羊水还是血。他只得继续帮忙。小东西的一条腿别着,秦书怀硬着头皮闭着眼睛伸手进母羊的身体,给他顺了顺。出来了,终于出来了。秦书怀一屁股坐到地上,母羊也舒服地叫了一声。月光下,三个小东西蠕动着,“咩咩”的呓语仿佛蜜蜂的吟唱。时候不早了,秦书怀歇了会儿,就要上路,母羊却咬住了他的裤腿,说什么也不让他走。秦书怀说,没事了,我不会放手不管的,我这就去喊人,把你们领回去。母羊还是不松口,眼泪汪汪的。这下子秦书怀为难了,你不会要我负责你一辈子吧。

“她这是要你许个愿呢。”秦书怀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

环顾四周,肯定不是母羊,母羊不是这个嗓音。坡地上有一棵老槐树。月光下的田野像一个宽广的湖。湖边是隐隐绰绰的遍地芦苇。秦书怀说,许啥愿,我不信这个的。那个声音继续说,你就许一个愿吧。不管你许什么样的愿,她都能够满足你的。那好吧,秦书怀想了想,看来不许一下是走不了的。他对着母羊双手合十,默默道,但愿你和你的孩子们能去个好人家。

母羊放下了他,扑闪着大眼睛,羊嘴张开,吐出一只黑乎乎的小铁环,放到他的鞋头。秦书怀捡起来,好奇地察看,发现它戒指般大小,手指般精细,就是没有任何光泽。他疑惑地将黝黑的铁环套在左手中指之上。陡然一阵刺痛,感觉给铁环扎了一下。手指流出一滴鲜红的血,眨眼又变成一团血红的雾气,瞬间就给铁环吸收干净了。小铁环顿时放射出炫目的光芒,传达出惊人的力道。“咦,什么情况?”正嘀咕着,铁环渐渐地又慢慢回复正常,没有了光泽。渐渐地,颜色变淡,最后竟然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但他仍然实实在在感到它戴在他的手指上。心神晃动,他险些迷失其中。母羊还眼巴巴地望着他呢。意念之间,不假思索,母羊和它的孩子就进入了铁环那一望无际的空间。也许,这就是母羊的愿望吧。他要给它们绝对的安全。走了没几步,他又折回,把一小块草地、那棵老槐树和遍地的芦苇全收了。他记得,老槐树上有个鸟巢的。这样,他们就有嬉戏的场所和相安无事的玩伴了。

现在,秦书怀很开心。在那个缥缈的世界里,母羊和它的孩子不会再经受狼狗追逐和倒卖宰杀之苦了,他还可以经常去看看它们。他为给它们找到了一个好归宿感到欣慰。他压抑着心里的狂喜: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只能独享,哪怕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说。从此,他可以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游刃有余,进退自如,这得是多大的幸运呵。

高考揭榜,秦书怀如愿以偿。他进了一所政法大学。其实他可以考得更好,可以进更好些的大学。北大清华说不准,复旦交大还是有把握的。不过他留了一手,未尽全力。这话说出来,肯定很雷人,父母听了保不准会气晕。好学校竞争更激烈,竞争激烈的地方,人更像台旧机器。一个人的弦拉得太满,还要不要享受乐趣了!秦书怀参加了话剧社,担任系学生会的副部长。话剧社集中过几次,秦书怀甚至还写了个《疯狂的机器猫》大纲,可谈来谈去,大家各执一词,到底也没弄出个名堂。秦书怀便有些心灰意懒。学生会更像个小社会,整天勾心斗角蝇营狗苟的,秦书怀很失望。他很快退出了。退出,就是再也不去了,算是自动除名。便有不少议论,说秦书怀这人好高骛远,虎头蛇尾。秦书怀也不计较,计较也没法计较,谁让自己撑不住的呢。大学和中学毕竟是两码事,像秦书怀这样不适应的人有很多,所以都显得怪怪的,如果再满脸的痘痘,就更恐怖了。还好,适应起来也快,大家很快就各忙各的了。秦书怀选修了国际关系学课程,还报了经济管理的双学士。这回他是认真的,且进了高等数学班听课。也就是在高数班上,秦书怀竟然和一男生为了一个女孩子大打出手,闹得沸沸扬扬,辅导员不得不亲自去把他领回。

事情肯定与事实有出入。秦书怀那天晚上迟到了一步,没位置了。正好女孩身边有个空座,替男友占的。男友没来。女孩赌气,正好秦书怀相问,就给他坐了。秦书怀表示感谢。两个人简单交流了几句。女生学对外汉语,来听数学这就怪了。好奇心害死人,话自然就多了些。过了两天,秦书怀又去听课。乘电梯时再次和那个女生遇上,两个人抱着书本点点头,进了教室,自然而然坐在一起。那个男生又来晚了,也许他是故意来晚了,故意显摆老爷派头。这一回他注定要失望了。他一眼瞅见了女孩,女孩没有给他占座本就让他大光其火,还公然在课堂上和身邊的男生悄声说着什么,笑意盈盈的,更让他气不打一处来。那盈盈之笑一向是给他的,现在突然给了别人,他一阵心痛,一阵胸闷。课间休息,一直站着听课的男生跑到女生跟前, 要她出来。出来干什么,女孩很惊异,迅即明白了男孩的意思,当然不肯了。

“走不走?”

“不走,我要听课呢。”

男生就动手拉她,隔着秦书怀。女孩往后躲,男生就扑到秦书怀身上,压着他,连带把桌上的书笔本子也扫掉了,也许他是有意为之呢。

秦书怀推开男生,对女孩说:“你还是出去一下吧,大家都看着呢。”秦书怀一开口,男生终于找到了方向,心里一阵快意:“操,我找我女朋友,碍你什么事了。”

秦书怀看了看男生,笑道:“行了,是我碍了你们的事,我走就是了。”

秦书怀收拾书本,站起身,女孩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别走,他这是胡闹!”

教室里的同学们早就注意到了他们这一边,只是装着不在意。这种争风吃醋的事校园里天天都有。女孩这一叫,大家不看也不行了。秦书怀哭笑不得,男生更是恼羞成怒,这不是在打他的脸嘛。秦书怀越是温和,男生越是吃味,觉得他故作大方,软刀子杀人。于是也扯住了秦书怀,两个人一边一个,好像正式宣布了秦书怀的双规。秦书怀想的是,是非地,不可留。他一只一只地掰开女孩的手指,又一下子甩脱了男生,阴沉着脸,慢慢吞吞地走出了教室。他可不想让大伙儿把他当猴儿瞧。

下了台阶,凉风拂面,秦书怀的心情才好了些。他现在总算明白过来,难怪室友们整天窜到外系,听这学那的,原来是在寻找艳遇呵。秦书怀这个班是典型的狼多肉少,有限的几个女生早就给捷足先登者瓜分完毕,只能向外扩张了。他正要回宿舍,就见那男生也出了教学楼,后面跟着女生。两人一前一后,若两只蝴蝶,翩翩然奔他而来。躲是躲不了了,秦书怀只得站在灼烈的阳光下,等他们。

也许是平时缺少锻炼的缘故,男生跑到他跟前,气都喘不匀,扶着腰,垂着头,大声咳嗽着。秦书怀想拍拍他的背给他顺顺气儿,又怕他误会。“你们找我?”

“没事你跑个啥?”

“我跑了吗?”秦书怀反问一句。

“好,好,那我问你一句,我只问一句。”

“我听着呢。”

“你们约会多久了。”

“一个星期吧。”跟上的女孩不待秦书怀开口,抢先说道。

(一个星期吗?)

“几次?”

“两次。”

(嗯,这倒是事实,可这算约会吗?我们认识吗?嗯,好像也不能算不认识。)

“到什么程度了?”

“你觉得到哪就到了哪。”

(这女孩子疯了吧,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哼,倒是挺老實的嘛,回头再收拾你。”

“我很怕你吗?”女孩耸胸提腚,昂首举起白皙娇柔的小拳头。

“你等着。”男生气咻咻的,转身问秦书怀,“你有什么补充的吗?”

“补充啥?”

男生胃疼般地扭扭脸,按下火气道,“就刚才,刚才你没听见她的话吗?”

“听见了,基本属实,但我们没有约会。我没想过约会,以后也不会想,”秦书怀重申道,“我只是来听课的。”

男生一脸鄙视,“嗨,我说哥们儿,她都认了,你怎么一点没担当呀。”

“我怎么了,要我担当啥,我听课还听出事儿来了!”

女孩抓紧他,摇摇他的胳膊。这回秦书怀没挣,把她拉到一排夹竹桃下,“你到底怎么回事呀。”

“我怎么了?”女孩一副天真无邪状。

“你都说的啥话呀,我们什么时候约会过?”

“你不也承认基本属实吗,怎么我说了就不对了?”女孩噘嘴道。

“你还嫌乱得不够吗?”

“我说的是事实,”女孩继续摆出人畜无害状,“每个接近我的男生开始都你这个样子,面上温文尔雅,心头色胆包天,不久便原形毕露。我不过是替你说出了你不好直接说的话而已,你还应该感谢我哩。”

“我还要感谢你,你这不是坑人嘛,我什么时候接近你了?”

“我有那么丑嘛?”女孩幽怨道。

秦书怀的头有些大,他不知道女孩是真是假。有些女孩巴不得男生为她们闹得不可开交哩,好像不如此就不能显示出她们的价值和与众不同。他松开了她,觉得自己可能掉进了一个陷阱。但她或他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呢。另一边,眼见得女友和秦书怀卿卿我我叽叽歪歪的,简直是火上浇油,那男生又逼将过来,“怎么样,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你要我说什么?”

“你和她呀。”

“我连她叫啥都不知道。”

“真的吗?”男生乜向女友。

“郭美美呀,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没有,我也没你的手机,我都不知道你干吗缠着我?”

“可我有你的,”说着话,女孩一按手中的手机健,秦书怀的裤袋里便响起彩铃:“我承认,曾经那么心动……”《想象之中》,许嵩唱的。想都不用想,男生就是要杀了秦书怀也不为过。他把秦书怀当成了夺爱者,而那个女孩则摆出任君采撷的柔顺。女孩子可以忍也可以作,做男友的怎么忍受得了!

“我不明白你们在做什么。我再说一遍,对你们之间的事我不感兴趣,请不要扯到我身上来,我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除了在一间教室里听过课。”

“你怕了。”

“我怕什么?”

“你连课都不听了。”

“我不想惹事儿。”

“你真是个懦夫。”

“呵呵。”

“信不信我揍你一顿。”

“你可以的。”

“你连还手都不敢。”

“不是不敢,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

“那来呀。”

“那就试试呗。”

“算了,你说对了,我打不过你,但不等于没人打得过你。”

“听着,我不想惹事儿。”

“可你已经惹了事,惹了事,还想拍拍屁股走人。”

“那你要怎样?”

“行,想走也可以,你写张保证书吧。”

“保证什么?”

“保证不再勾引她 。” 男生朝女孩摆摆头。

靠,写了保证书,不就证明他和她的确有过关系吗,男生这是要拿住他的把柄呀。可女孩不依了,“谁是你的女友呵,我答应过你吗,告诉你李海洋,你就是个屁,而且是臭屁,放都没处放,你也看清楚了,他才是我的男朋友。”说着,捏着鼻子的女孩便靠过来,粘住了他,男生也跟过来。在烈日下,三个年轻人再次扭在了一起。

不管在什么年代,人们都更相信道听途说,真相永远被隐埋在冰山之下。还有一个原因,真相永远无法还原,那么哪来的真相!秦书怀在同学们的眼中,不再那么突兀了。别看他平时对班上的女生目不斜视,现在看来,他不是看不上她们,就是故作姿态假清高。一想到可能是前者,女同学同仇敌忾,个个都成了喷火女郎,大有不把秦书怀烧个尸骨无存绝不罢休之势。男同学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秦书怀看不上,我们是捡漏了,难道你就高人一等么。秦书怀再也安宁不下来了。他的袜子经常少一只,保温瓶的塞子水杯的盖子经常不翼而飞,课本经常缺页,被子里经常爬出蟑螂,衣柜的门一拉开,便从他的西装口袋里飞出成群结队的蛾子。更有甚者,有人传言,秦书怀是个性亢奋,最擅勾引,喜夜间游走。就在今夜,今夜,月黑风高时,他可能有重大行动……

我做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什么没做,还怕啥错。清者自清,流言止于智者,再坏还能坏到哪。一个人要是优秀了,又怎么可能没有流言呢。秦书怀不住地劝解着自己。他做好了大学里不谈恋爱的充分准备,难道一个性亢奋者的假装,能装出四年之久的性压抑吗。

那个郭美美,他再没见过,李海洋似乎也自行消失。秦书怀说不去就不去听课了,反正这种培训班遍地开花,什么时候都有,大不了缓一缓,调整一下听课日程。有时他也有些好奇,想一探究竟,想看看这一对恋爱中的人儿现在怎样了。这么一想,饶是他镇定自若,还是后背发凉:我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说不定他们正虎视眈眈,蓄势待发呢。说实话,到现在他都没搞清楚那个郭美美目的何在。如果她真的对他有意思,怎么就没找过他。如果这只是一次臆想中的梦魇,为什么同学们又信以为真!

年一过完,春天就到了。天空洒下第一场春雨时,秦书怀还懒在被窝里,宿舍的门响了。室友开了门,嘀咕了两句,便叫道:“秦书怀,你家老爷子来了。”老爷子是室友们对父亲的共同称呼,与此相对,母亲便是老妈子了。秦书怀的老爷子也就四十八九,五十不到。不过眼前的老爷子何止五十?说六十也不为过:胡子拉碴,印堂发暗,秦书怀看了心惊肉跳。秦书怀赶紧爬起来。室友们悄悄地溜了。父亲左右瞅瞅,拉扯着秦书怀就往外奔。

“去哪,喝口水吧。”

“這里不行,”父亲说,“我得找个可以哭的地方去。”

他们出了校门,又打了一辆车,拐到一个叫猫空的茶吧。看样子父亲在来路上,就瞅准了地点。服务生刚送上茶和瓜子,父亲就轰苍蝇般地把他赶出小包间,然后捂住了脸。父亲哭得很特别,声音不大,可能是尽量压抑着吧,毕竟哭泣不是一个有趣的值得张扬的事。但他的哭既像是要吐,又像是要咽回去,既像在是往外抠,又像是一对夫妻闷在房里悄悄地干仗。这样的哭大约持续了十来分钟,终于停了下来,如一场来无影去无踪的绵绵秋雨。秦书怀递给他些纸巾,父亲没有接,抬手在脸上眼睛上擦了擦,呼地出了一大口气,喷到秦书怀脸上,带着羊膻味。

“好些了吗?”

“好多了,”父亲点点头,眼圈乌黑,眼睛充血。他勉强对秦书怀笑了一下,表示歉意。喝水的时候,秦书怀发现,那些泪水现在已经转移到了他的手背上,画出一些弯曲的杠杠。

“你怎么也不问问?”

“问什么?”

“问我为啥子哭哩?”

“那你为什么哭呢?”

“你还是不要问了, 你一问我又要哭了。”

“你哭不起来了,” 秦书怀笃笃定定道,“你还别不信。”

父亲愣了愣,骂道:“你个臭小子,有这么说你老子的吗?”

父亲说:“你妈走了。”

“走了,去哪了?”

“她和我分了。”

“你们之前商量好的?”

“没有。”

“真没有?怕是早就打算好了吧。”

“真的没有,我到现在还没转得过弯子哩。”

“那她就这么走了?”

“昨儿办的离婚手续。”

“还正儿八经办手续了,你也没劝劝她?”

“怎么劝,她主意已定。”

“拖也要拖上一阵子呀,女人是经不起拖的,再想想当年你是怎么追她的吧。”

“算了,天要下雨的事。”

“知道跟了谁吗?”

“不晓得,应该有去处吧,她不是个随便的女人。”

“真没想到, 我一直觉得到你们挺好的。”

“是的,我也觉得我们挺好的。”

“你们是我的骄傲。”

“我也没想到会闹到这地步。”

“先前一点没什么征兆吗?”

“没,一点也没,她告诉我的时候,就像一块泰山石从天上砸下。”

“就这么放她走,你一点也不痛苦吗?”

“我死的心都有了。”

“我们去喝酒吧。”

“喝酒?”

“人在伤心的时候,除了哭,不就是喝吗?我陪你喝酒去。”

“嗯,也许喝酒会好受些。”

“我们喝白酒。”

“一醉解千愁。”

那天晚上,秦书怀和父亲找了一家小饭馆,喝得天昏地暗。小饭馆的人都走光了,他们还在喝,嘴里头依依呀呀的,也不晓得是谁劝谁。小老板催了几次,他们只是甩甩手,做出不管不顾的派头,结果让人给扔到大街上,吓跑了两条流浪狗。有一条狗实在是饿了,舍不得他们的呕吐物,急乎乎地舔了两口,很快便倒在父亲的怀里。夜凉如水,秦书怀被冻醒了。他踢开了狗,拉起父亲,拦了一辆出租,把他送到旅馆。

早晨起来,父亲已经不见了。也没见他留什么条子。秦书怀给同学发了条短信,说不能上课了,帮忙请个假吧。他在城里溜了一圈。劳务市场,大桥下面,车站,可以留宿的小浴室。父亲能待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他便爬上回家的车。坐在车上,他想着好笑,父亲虽然是乡下人,也算是有身份的,怎么可能到那些地方去呢,自己也是急糊涂了。

家里也没有,打了一圈电话,谁也没有看见他,大家反过来问秦书怀,到底出了什么事。看样子离婚的事还没有公开。秦书怀支支吾吾,顾不上解释,又跑到母亲的厂子里。厂里的人说,母亲已经辞职一个多星期了,还以为她跟着你这个长出息的儿子进了城,要不就是在家做起太太享清福了。秦书怀挠挠头,有些哭笑不得。

回到家,秦书怀照照镜子,吓了一跳:镜子里的秦书怀和可怜的父亲一个样子,活脱脱是父亲的翻版,好像不是父亲丢了老婆,而是他这个做儿子的跑了媳妇。秦书怀揉揉发胀的眼眶,坐在餐桌边上,撑着腮帮,打了个盹。

爷爷奶奶都还健在,逢上星期天,爷爷会骑着自行车,送些米和菜过来。母亲那边还有姨妈,小时候秦书怀几乎是姨妈带大的,姨妈没有孩子,就把秦书怀当作自己的孩子。这些地方秦书怀都没去寻,也不敢去寻了。父母在他们眼中,一向是引为自豪的。秦书怀很少看见父母红脸。走亲访友也都是一家三口一个不落。怎么说离就离了呢。要是让他们晓得的话,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

家里像个垃圾场,洗菜池里全是碗筷碟子。还好,冰箱里塞得满满的, 什么都有。可见母亲走前是有准备的,也是有些留恋的。母亲离家后,估计父亲一天也没有开过伙烧过饭。秦书怀草草地填饱了肚子,唱了一罐饮料。睡到下午三点,骑了辆自行车,穿过田野,来到小河边。

果然,父亲坐在大柳树下,只是今天没有钓鱼。这里是父亲的地盘,父亲是个捕钓高手,一有空闲就坐过来垂钓。那时,秦书怀便会跟来,给他取鱼上饵打下手。不久,母亲也会风摆杨柳般赶来,把鱼拎回家煨白汤。秦书怀家从来没有买过鱼,也从不缺鱼。

秦书怀在父亲边上坐下,和他一样发呆。父亲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看谁比得过谁。父亲很坚强,他们一直坐到晚霞如火,父亲也没有吭声。一只蛾子爬到父亲的脸上,钻进眉毛里,父亲也浑然不觉,或者是无关痛痒。真是人霉水塞牙,秦书怀看不过去了,伸手赶走了蛾子,这才听到父亲的一声叹息。

“我认输了。”秦书怀说。

“你输什么输呀,”父亲说,“输的是我,丢人的是我呵。”

父子俩显然说的不是同一层意思。“不就是离个婚吗,”秦书怀耸耸肩膀,“有什么大不了的,哪一天没有人离,又哪一天没有人结呀。”

“你不懂的。”父亲摇摇头。

“我怎么不懂,不就那回事嘛。”

“你不懂,说你不懂你就是不懂,几十年的感情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我怎么会不懂呢,”秦书怀说,“升官发财死老婆,不是中年人的三大件吗,升官你没戏,发财你还行,老婆又没死,只是离了,离了好,又不是你要离的,你可以光明正大换一个了。”

父亲转过脸,盯着秦书怀,盯着自己的儿子。一直盯着他发虚,才重新把目光投向水面。刚才给父亲说这些,不过是在宽父亲的心,其实他更不好受。关键是到现在,还不晓得母亲去哪了。他又不能不说,他不能眼看着父亲一副倒霉相,不能眼瞅着他一蹶不振。与其说,他在劝告父亲,不如说他在劝解自己。何况,虽然他们离了婚,父亲还是他的父亲,母亲也还是他的母亲,好像没有多少变化嘛。就算他们还生活在一起,他也不可能天天和他们一块儿了。他已经大了,上大学了,然后就是找工作就业。他们仨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这是免不了的。将来,不论干得怎么样,他肯定不会做啃老族,但母亲一走,他不得不让人划入恐归族了。

父亲点了根烟,咳得满脸通红。他总算缓过劲来了,这就好 。“晓得你妈跟谁了吗?”

“妈有男人了?”

“嗯,”父亲点点头,嘴里丝丝地直冒凉气,“我也是才晓得的。”

“哦,下手倒挺快的呀,”秦书怀笑道,“她找你也找呗。”

“是K。”

“K?”秦书怀张大了嘴巴。

K是父亲生意上的伙伴,和父亲来往很密切。不仅有生意上的往来,K还是父亲谈得来的好友。秦书怀想起K醉酒住在他们家里的那些日子。母亲对K,好像并不反感,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K一醉酒,就住在他们家,谁让他们是好朋友呢。为此事,母亲颇有意见,还和父亲说道过。父亲答应得好好的,过后就忘了,照旧把醉酒的K带回来安顿。他们竟然在一起了,这怎么可能呢。世界真小啊。K比父亲小四岁。也就是说,K比母亲还要小三岁。

“你说说, 这都啥事儿呀。” 父亲叹息道,“我这不是引狼入室吗,丢人哪。”

“真没想到。”

“你说你妈找谁不好,怎么偏偏就找了K呢?”

“感情上的事,谁说得清呀?”

“你这是帮她,还是帮K说话呢?”父亲惊疑道。

“我谁也不帮,就事论事哩。”

“嗯,我应该有所觉察的。”

“怎么,你早就看出了苗头。”

“也不是有苗头,”父亲说,“只不过K一向崇拜你妈的。”

“崇拜?”秦书怀不知父亲怎么用上这样的评语。

“K说你妈识大体顾大局,要不然他只能睡到露天地了。”

K的生意秦书怀有所耳闻。做得并不好,只得跟在父亲屁股后头转,找点小油水。K不像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也没有冒险的勇气。和父亲一比,K几乎一无是处。有时候,看到K在父亲跟前的恭谨相,秦书怀甚至有些可怜他。就是这个男人,竟然俘获了母亲,谁又能想得到,又跟谁去说这个理!当然父亲也不是多么高大的男人,但他有些小聪明,行事圆滑,又本分,胆子偏小,所以在生意上稍有斩获。父亲还是有人缘的。秦书怀觉得自己至少应该超过父亲,至于那个K,秦书怀可怜他,但也把他打入了另册。这个世界是不需要同情与怜悯的。同情与怜悯太廉价,也无济于事。不是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吗。可这个理用在K身上,有些说不通了。

“走吧,我没事了。”父亲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和草籽。

“也是哩,”秦书怀笑道,“就当被蛇咬了一口吧。”

父亲一回家,就开始打扫卫生,清除垃圾。本来秦书怀还想陪他一个晚上,父亲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你陪,这不倒过来了嘛。秦书怀便坐了黄昏的火车。回到学校,又到了晚上。宿舍已经熄灯,室友们正在嘀咕最近的泡妞心得,虽是嘀咕,个个都眉飞色舞。秦书怀睡不着,还在想着父亲,想着母亲,想着那个曾经可怜过的K。现在倒好,他们父子俩同是天下沦落人了。K现在不可怜了,母亲都跟了他,还不厉害吗。

第二天中午,室友们邀请秦书怀在饭堂小聚,反正下午没课。室友们说,他家的事,他们都晓得了,請秦书怀吃顿饭,没别的意思,就是安慰一下他,希望他不要放在心上。秦书怀便有些小感动,这些同学平时都好勇斗狠,一争高低的,这个时候倒是显出了同窗之谊,还是同学好呵。感动归感动,秦书怀并不沮丧。他觉得没什么可安慰的。离婚这是常情常理,离婚的事不发生在你家,也会发生在他家。见他这么说,室友们愣了,相视一笑,表情怪怪的。一个同学说,秦书怀呵,你能这样想,咱们就放心了。秦书怀说,有什么不放心的,书上不是有吗: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谁晓得明天会是什么样呢。就是就是,喝酒喝酒。酒是啤酒,正喝得起劲,隔壁寢室的同学也围过来,加入喝酒的行列。群情激昂,但话题总离不开秦书怀家里的那点事。妈的,这哪里是在安慰我,根本是在揭我的疤嘛。要么他们就是在可怜我,我有那么可怜吗。这些家伙到底安的什么心呀。这样想着,秦书怀便离开桌子,又去要了些啤酒,借口去洗手间,顺便结了账,离开了饭堂。

中 篇

气温一降,就开始下雪了。秦书怀换了件羽绒衫,去见一个女同学。是他商学院的一个学姐,炒股兴趣小组的成员。每次模拟炒股,学姐都和秦书怀搭手。秦书怀明白,学姐对他有点意思。今天突然约他,怕是要向他表白那点意思了吧。这种事不是没碰到过,秦书怀每次都应付自如,全身而退。他勉强算个南方人,不打算在北方工作,也不打算找北方的女孩。这个奇特的城市,让他感到彻骨的冷。不过今晚要是学姐和他摊牌,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她。他不想她受到伤害。学姐是个好女孩,把他视同弟弟,照顾有加。他真的对她有了姐姐的感觉,却不是那种女友的感觉。如果这么告诉她,她会不会认为,这是他单方面的托辞呢。雪块从松枝上“砰”地掉下来,一些雪花飞扬开来,钻进他的袖子里脖子里,他哆嗦着,缩了缩身子。

出了校门,他差点滑一跤。稳稳身子,听见有人喊他,怯怯地喊。转过头来,他揉揉眼睛。路灯下,站着一个女人,裹着貂皮大衣,很华贵的样子。“妈?”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生怕自己叫错了人。他实在是不能把眼前的女人,与自己的母亲等同,可不是母亲又是谁呢。

母亲已经站在路灯下,等他等了个把小时了。跟着母亲去茶吧的路上,他犹在梦中。这个女人父亲不配,他这个做儿子的似乎也不配,可这个女人的的确确是他的母亲,一点没有小镇女人的痕迹了。是什么让她变得如此高贵的呢,时光,还是新环境?母亲的皮肤变得白皙,新做的头发卷得发亮,柔和的发香令人迷醉,那是一种时尚化了的都市气息。纵使他沉着冷静,也没想过母亲有一天会是这个样子。和母亲走在一起,他有点自惭形秽,好像他是她随手从地沟里捞来的。真是树挪死,人挪活呵。一刹那间,他一点也不怪母亲离开了。母亲理当离开他们,如果母亲能过得好,能天天开心,离开他们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他有些佩服那个K了,离开了他们,看样子K同样咸鱼翻生了。难怪父亲心痛,母亲天生的旺夫相呀。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么说,K早就有预谋了!虽说在喝酒方面,K是个地地道道的瘾君子,但为了母亲,经年如一日,回回喝得一塌糊涂,多不容易呵,起码他秦书怀是做不到的。那个K,消失很久了,秦书怀倒有些想他了。

还是猫空。他曾经和父亲一起坐过。现在和母亲面对面,他有些不敢看她,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拿出手机,抱歉地说得发个短信。

是女同学吗,母亲问。

他点点低垂的头。

母亲欣喜道,那快叫她过来,一起呀。

还是算了吧。

唉,母亲失望道,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误了你们的约会了。

没什么的,秦书怀终于抬起头来,我们,不像你想的那样。

哪样?母亲歪着脑袋,脸蛋笑成了花朵。

他一阵心慌意乱,好似让她看破了情事。他心里是欢喜的,这个漂亮少妇竟然是他的母亲,他很骄傲。他甚至想投入她的怀抱,还像从前那样。秦书怀和母亲很亲,高兴了不高兴了,有什么话都跟母亲说,弄得父亲很憋闷。

母亲端着咖啡,坐到他的身边。他的身子忽然僵了。她和他肌肤相贴,他却感到那么陌生。生活真是滋养人呵,眼前的她,从一个小镇妇女,变成了华贵的妇人,而且还是他的母亲!他们真的生分了。他听到了母亲的叹息。曾几何时,他也听到过父亲的如斯叹息。

对不起,儿子呵。

為啥。秦书怀没有回头,眼神如雾,心里委屈极了。倒不是怪母亲离婚,而是母亲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了。

你是不是恨我,母亲说,你要恨就恨吧。

没有,我恨你干吗,你是我妈呀。

你真的不恨我,母亲欣喜道,当时我走得急,没有办法告诉你。

妈,离婚是你们大人的事,离不离我都尊重你们,不过,你总可以告诉我一个理由吧。

母亲摇摇头,坐回到对面的沙发上,没理由,为什么要有理由呢。

没有理由,秦书怀喃喃自语,怎么会没有理由呢。

妈也不晓得对不对,可能是妈错了吧,母亲喝了一口茶,悠悠说道,有一天黄昏,是夏天,你还没放假,你爸在卫生间里。望着他那个样子,我突然再也憋不住了。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你很讨厌他吗。

谈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就是不想看到他。不想再看他一眼。那天下午,我的头就像一个炸药桶,随时可能爆了。可他还不知道。是的,他洗了把脸,走近我,问我晚上吃什么。我埋下头。他就拍拍我的肩,就像我刚才摸你的肩头一样。你知道我怎么着?我大叫一声:走开。怎么了,他问。我摇摇头,说不晓得。他缩回了手,小声说,我请你出去吃吧。我不想出去。那我给你做。我说我要是出去了,就再也不想回来了。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我到底怎么了。我说,我想离婚。离婚。是的。为什么。不想和你过了呗。他笑了笑说,别闹了,赌什么气呀。我没闹,我真的是想离婚。

打那以后,我再也不让他碰了。我睡到你的房间里。儿子呵,只有睡到你的房间,我的心里才安稳一点点。我天天和他闹。我也不和他一起吃了。我说离婚吧,离了婚,我们至少还能吃一顿散伙饭的。儿子,你说我是不是有些作呵?恐怕是的,母亲自顾自地说着,忽然之间,我觉得我在这世上,啥也没有了,啥也没有,那我离一次婚还不行么。

母亲和父亲属于那种青梅竹马的同学。母亲只上到职高。母亲说她记性差。一听课就打瞌睡。眼皮撑不开,什么法子都用过,就是不灵。到了初中,母亲的很多作业,都是父亲替她完成的。考试的时候,父亲总是先给她做好卷子,再做自己的。母亲从来不避讳提起这些事,反而流露出幸福的小女儿情态。进了职高班,基本上就是混日头。母亲勉强念完了财会,会计资格证还是托关系走后门花钱到手的。按理说,母亲与父亲之间,不谈知遇之恩吧,至少她这样的女人,不应该有这种激进的思想和念头呀。

终于有一天,你爸让我缠得不耐烦了。那天早晨,他给我煎了两只荷包蛋,倒了一杯豆浆,问我到底咋想的。我说我要离婚。他说,我做错了什么,你指出来,我改。我说你没错,要错也是我错了,你就让我错一回吧。他说,你要什么,我都满足你。我说我要星星,你给吗。他说,行,我这就给你去摘。我冷笑道,你怕是又想等到晚上,搬一盆水放到阳台上吧。你爸尴尬地笑笑,两只手可劲儿擦着裤管儿。那样的事,他不是没做过。可那时我小,他现在还当我小姑娘吗。我说你还是放我一马吧,让我走,我就满足了。都怪我,我没照顾好你呀。我说,你是个好男人,不嫖不赌,你对我太好了,我永远记着你的好的。可是你就这样走了,我哪放心呀。我说,求求你了,我就是撞个头破血流,都没你的事。他说,怎么不关我的事,你头破血流了,说起来还是秦书怀他妈呀。我说,这么跟你说吧,我就是想撞个头破血流,你要是不放我过身,我现在就撞给你看。

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头儿,秦书怀嘟囔道。

父亲反过来劝他说,儿子呵,你是不是在学堂学呆了?只要她不在外面漂着,有了男人,有了个靠,还是个有钱的主,怎么不是好事呢。

你就一点不心疼?

父亲半晌无语,说疼呵,你怎么晓得我不疼,你怎么晓得我过的什么日子?还是你劝我看开些的哩,你现在这么说,不是在拿刀挖我么。

我只是不服气,你是没见老妈现在的样子,活脱脱一朵花儿插牛粪上了。

好事儿呀,哪朵花不靠牛粪?败就败在我这堆牛粪还不够壮呵。

秦书怀一愣,没想到小老头子会讲出这样的话。正准备挂机,父亲来劲了,要他原原本本地说说和母亲见面的经过。秦书怀只得耐着性子给他说道。有些掐头去尾,但架不住父亲追问,最终还是挤牙膏般地和盘托出。趁着父亲再次感叹的当口,他赶紧挂断了已经发烫的手机。

没多久,学校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两件事都与秦书怀有关,也可以说成是一件事。大事一,平时不显山露水的秦书怀轻松摘取了一等奖学金,也没有见他怎么用功呵。可红纸黑字,张贴在学校公告橱窗里。有几个刻苦勤奋的女生当场流了眼泪。大事二,在颁奖大会上,秦书怀走上台去,鞠了一躬,抢过麦克风,当着上万名师生宣布,这份奖金他不要了。主持会议的副校长刚要开口,秦书怀又说,这点钱虽然微薄(七千块还微薄?),转入学校的助学基金里,相信还是能解决某些个贫困生的燃眉之急的。全场哗然,掌声与嘘声齐飞,喝彩的、骂他作秀的都有,还有人到饭堂厨房里找土豆、菜帮子去了。秦书怀一溜回宿舍,就给室友们围住了。

秦书怀,你这样子做也太不地道了吧。

秦书怀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秦书怀呵,你这一弄,那些二等奖三等奖的是不是也得跟你一样放弃了。

秦书怀抱抱拳说,对不住了,我还真没想那么多,反正我是不要那个钱的,各人的情况不一样嘛。

他走在路上,在饭堂里,在图书馆里,总有人指指戳戳的,然后窃窃一笑。校报的美眉们也找上门来,要他谈想法,谈体会,谈人生理想。隔三岔五的,总有陌生的女孩接近他,和他搭讪,大概是把他当作富二代了。想玩吗,秦书怀暗暗冷笑,想玩那我就陪你们玩玩吧。那天晚上他终于答应了一个女生的邀请,一起去看《变形金刚3》,刚买好票,招呼着女孩,就被人夺去了。是李海洋,那家伙扬扬手里的票说,兄弟呵,你现在是大名人了,犯不着为两张票和我争吧。不待秦书怀有所反应,李海洋已经牵着一个女孩的手,鬼鬼祟祟地溜进了电影院。奶奶的,刚想通了,又给人暗算了。秦书怀只得往回走,撕下电影海报的一角,垫到屁股下面,坐在草坪上。草坪上有很多小型石雕,如企鹅,若熊猫,坐在中间,谁也不当回事。他是被淋醒的,热乎乎的。正好他做了个梦,泪流满面。他抬起手来擦脸,倒吓出一声尖叫。原来有个家伙尿急,直截了当撒到他脸上了。

那个学姐再也没有堵他。这让他很是不安。难道放弃奖学金,她也对他有了看法,敬而远之了!秦书怀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失落。别人怎么看他,他可以不管,如果学姐也另眼相待了,他还真不知怎么办。管不了那么多了,这期间他找了两份家教,考了英语六级,重新听起了高等数学。他打定主意,要由政法转到经济学去。他发现自己对法律没有一点兴趣。法律全是些条条框框的概念。法律要造就的是国家机器,他不想做机器,宁愿做润滑剂。经济才是国家的命脉。他觉得自己忽然喜欢起钱了,这是不是和母亲一脉相承,殊途同归了!在经济学领域,不存在钱,只有资本,只有符号,只有运作。秦书怀热衷于摆弄推敲那些枯燥的数学模型来了。他学得很吃力,也很用心。

考入经济学院,第一次听课,他就看到了郭美美。

现在,秦书怀总算相信女大十八变的道理了。郭美美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这么一想也就释然,母亲那么大年纪,不还是变得他都不认识了么。眼前的郭美美再不是那个丫头片子了。她端庄典雅,身材高挑了些,长发披肩,一副知性相。在她开口說话之前,很难判定她是假正经还是假不正经。但是郭美美不开口,而且目不斜视。上课的经济学教授旁征博引,课堂气氛很活跃,讨论很热烈,郭美美坐得笔直,一言不发,她偶尔颔首,又飞快地在膝头的笔记本上笔走龙蛇。

秦书怀是不想和她有什么瓜葛的,但瞧她那个嘚瑟相,觉得还是打个招呼为好。下课后,郭美美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秦书怀等在走廊里,见她出来,便凑过去:你好,郭美美。后者直视着他,也可能看着他身后的墙壁,说:我不认识你。秦书怀还想说什么,一群高个儿学生已经围住了他,甚至还有人嚷嚷着:郭美美也是你小子叫的吗。郭美美皱皱眉头,越发显得惊艳。让开,她说。一个留着鸡头发型的男生大手一挥,人群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郭美美甩开长腿走了过去。秦书怀以为男生们会为难他,谁知他们正眼也没瞅他,都屁颠屁颠跟着郭美美,向电梯涌去。

这只不过是秦书怀大学生活的小花絮,不会影响他的学业和专注度,也无法归入情色档案。秦书怀很快就重新埋首于他的数字与单词里去了。遇见郭美美的时候,他要么假正经地严肃,要么假不正经地流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惹得郭美美好看的眉毛一跳一跳的,但谁也没有吐出只言片语。

仿佛是为了躲避他,郭美美突然又不见了。如果她把他视作命中克星的话,这种躲避也太不值当了吧。如果他的确冒犯了她,他可以立即道歉,哪怕她笑他自作多情。多年后,当他在上海外滩被她叫住,才恍然大悟,她出国了一阵子。她当时在经济学院听课,不过是为了恶补某些科目。

母亲来过几趟,带着她的糟老头。秦书怀一次都没见他。有两次,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见就见吧,到头来还是临阵脱逃。第三趟来的时候,快要放暑假了,秦书怀正准备去打回程票。母亲陪着一个老头子漫步在校园里,旁边还蹦跳着一个女孩。那女孩蝴蝶穿花一般,一会儿够扯树叶,一会儿迈着猫步数数,秦书怀被她曼妙的身姿晃花了眼,根本没有注意到母亲,直到他们走到跟前,他才大吃一惊。他吃惊的是那个老头子比他想象的还要老,母亲却一副小鸟依人幸福无比的模样。

你就是那个秦啥啥的吧。

最先开口的是那个女孩。秦书怀被她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漂亮得他根本不敢看,结果反而多看了两眼。现在,女孩戏谑的质问,让他有些被揭穿后的无地自容。你,你是谁。

哼,我是谁,你管不着。

小青,怎么说话的,叫你别来你又要来。

爷爷,我就是要教训教训他,看看他到底啥德性,哼,和我爷爷见个面你丢份了吗。

她和他一般大,却是那老头子的孙女儿。这么说也是老妈的孙子辈了。一瞬间,秦书怀有了主意。他知道这么做有些不地道,甚至有些邪恶,但他还是觉得非做不可,而且确信他能够做得到。

那天晚上,秦书怀主动邀请妈妈的老头子,一起吃个晚饭。老头子乐呵呵地接受了建议,母亲也高兴得眉开眼笑。只有那个小青,不屑一顾的样子,说大尾巴狼装好人,你一个学生仔能有什么钱请客呀,到头来还不是你老妈结账!秦书怀也不接她的话茬,走到老头子跟前,恭敬地为他引路,恭敬地说,他的确是个学生仔,没几个钱,只能委屈他们在小店用餐了,不过那个小店还是蛮干净的,菜的味道也不错,还便宜。老头子手一挥说,干净好吃就行,哪里吃不是图个干净好吃。

到了校门对过的小吃店,把他们安顿坐下,泡了茶水,点了菜,秦书怀忽然不见了。菜上齐后,秦书怀气喘吁吁地赶到,抱着一瓶红酒,说是到五七大街的小超市挑的。老头子笑着点点头,说书怀你有心了,你想得周到,我都不知道送什么礼物给你了。秦书怀说,我要啥礼物,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是主,你们是客,你们到这地儿,我就得好好招待。还说不要呢,心里怕是巴不得吧,小青哼道。秦书怀给大家放上杯子,从怀里掏出开瓶器,笨拙地开了红酒。瞧他那个拔萝卜相,小青捂着嘴吃吃笑道,土帽,老土帽。秦书怀不以为意,给老头子和母亲倒上,又给自己倒了,恭敬地举起来,说要祝伯伯和妈妈相亲相爱,白头偕老。老头子开心得要站,秦书怀慌忙按住他坐下,说他一个小辈敬长辈是应该的, 我喝了,你们随意。母亲说,你也少喝点吧,有个意思就成。秦书怀一仰脖子全干了。

哼,说你土,还真是土得掉渣了,红酒是这么喝的吗。秦书怀坐下,给两人夹菜。小青忽然一敲筷子道,酒呢,我怎么没有酒。母亲说,小青,我给你倒。小青挺着胸脯举着杯子凑到秦书怀面前,凭什么给他们倒不给我倒,你就这么小气。秦书怀埋着头吧哒吧哒地吃着,就是不接她的话茬。你耳朵聋了?老头子一拍桌子说,要喝自己倒,小姑娘家要文雅点,瞧瞧人家书怀,和你一般大,多懂礼节呀,你好好学着点吧。

我,向他学习,切,小青指着自己气得发白的小脸说,学他个啥,他有啥好学的,小气鬼一个。

母亲和她的新任丈夫是在第二天下午走的。上午有课,等秦书怀赶到酒店,他们已经退房了。不过总台小姐说,有人给他留了张条子。总台小姐说这话的时候,非常神秘,还有些暧昧。

秦书怀接过便条一看:小气鬼,我绝不放过你。字迹张牙舞爪,却没有留下名号。这是什么意思?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呵,你就是想放过我,还得问问我同不同意呢。可以想象,那个丫头写字时的恶狠狠和不甘心,也难怪总台小姐怪异了。秦书怀虽然打定了主意,但是他迟迟没有下手。做什么事,他都要给自己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一个星期后,母亲打来电话,说走得匆忙,店里有点急事,说给他另外办了张卡,密码是他的生日,他随时可以支取。母亲说,儿子呵,从今以后,我赚的钱都是你的,我活在世上,就是为你而活的,我要看着你完成学业,找到工作,娶妻生子。他刚想分辩,母亲已经挂了电话。

母亲的话令他非常吃惊。什么时候母亲又改变想法转向了。他不能确定给他打电话的女人,是不是他的母亲,是不是那个和他喝咖啡,一起吃饭,刚刚来过的那个迷人的妇人。这是一个混乱的世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就像他的母亲突然觉得她生活的小镇无聊透顶,跟父亲离婚一样。一旦有了离婚的念头,她就不管不顾了。那个小青之于他的态度,是不是同样会永远敌视呢。她说了,她不会放过他。那么,她会不会迁怒于母亲呢。她迂回着给母亲的生活出難题,会不会让母亲陷入另一种苟且的困境?

好像记得母亲提及过,小青也在这个城市读书了,念大一。这个刁蛮的女孩,还不知道她在室友面前,如何恶毒地丑化他呢。秦书怀自问,如果自己处在小青的位置,面对着爷爷的新欢及其儿子,恐怕同样很难释怀,更别提很快接受了。可是我不能让人瞧不起,好像我真的有什么贪念。最最关键的还是母亲。绝不能让母亲受半点委屈。就像母亲那样,我的生活也只能由我来主宰。

秦书怀是在一个周末的黄昏,来到小青所在的大学的。他看似茫无目的地走在校园里。他不知道她在哪个班级,也不想去打听。如果遇不到,这次就放她一马。想着那只母羊和孩子的安身之所就要成为小青的牢狱,他感到好笑,也感到似乎已经出了一口恶气。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他来到了学校食堂门外,站在一棵桂花树下,一副等人的样子。没想到等了不到半个钟点,竟然发现小青和两个女生吃好出来了。小青走在中间,俨然那两个女生的主心骨。不过她今天表现得很淑女,一颦一笑都很矜持。到了鹅卵石路上,她们互相挥挥手,两个女生向东,小青向西,朝他这边走来。天色已黑,虽有灯光,估计她也看不清楚他。秦书怀心念电转,小青就凭空消失,进入到他的小世界。小青呵小青,你就乖乖地给我待在里面,做一个柔顺的牧羊姑娘吧。秦书怀嘿嘿一笑,抬腿就朝校门口走去。

出了校园,秦书怀舒了口气,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草率了。怎么能到校园里盯她呢,只要一查监控,他就会暴露。再有,他注意到小青消失的那一瞬间,有个男生的脚步与眼神明显一滞。小青是个漂亮女生,她这样的女生怎么可能不引人注目呢。说不定那个男生就是她众多的追求者之一呢。虽然查到他秦书怀头上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只要查到他,再牵涉到他的母亲,他就会脱不了干系。

放出小青,秦书怀迅速隐身于一根电线杆后面。校门口的小青像是站在舞台上,孤零零的,一脸茫然,茫然的脸上还一片绯红,仿佛刚刚经历过一次猝不及防的梦幻般的性高潮。她使劲儿搓了搓绯红的脸颊和飘飞的长发,嘟嘟囔囔地走进校园深处。

暂时放走了小青,秦书怀有些愤怒。他在生自己的气。他向来做事都是要保证万无一失的,这次怎么差点出纰漏呢。由此也可见,小青的出现令他多么气恼。不过小青的挑衅也着实让他恼怒。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呀。她凭什么蔑视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她要是疼爱她的爷爷,又为什么不同意他找个暮年伴侣呢。一切都是由于母亲的出现,以及她与那个糟老头子的结合引起的。秦书怀多少也免不了对母亲有些气恼。但相形之下,他更尊重母亲的选择,甚至为之暗暗拍手。不仅仅因为她是他的母亲,更因为她终于迈出了一大步,做了她想做的事。已经既成事实,那个疯丫头却还在叽叽歪歪的,秦书怀对她的不满有增无减也就可想而知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秦书怀把自己的功课安排得满满绰绰的。学姐几次堵住他,想他陪她进城一趟,他都以课程紧张为由拒绝了。有两次学姐不死心,也可能是怀疑他有了新目标,亦步亦趋地跟着,走进他奔赴的大教室。他果然神情凝重,听得认真,记得认真,提问与回答都很专业。学姐当场傻了眼,也更加不想轻易放过他了。

其实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倒不是为了避开学姐,而是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件事。说到底,做那件事还是有些不厚道的,也有违他一贯的与人为善。但他又不得不去做,不能不做,为了母亲,为了自己。在这一点上,秦书怀倒是有些跟母亲一样拧巴呢。是的,小青是他的目标,他志在必得的俘获对象,却不是学姐想象中的女友。俘获小青纯属举手之劳,划地为牢,小青将进入他的小世界,听任她在那里面壁反思,或者像蒲公英一样飘荡。在那个世界里,她的灵魂是自由的,身体却消失了。客观上讲,她似乎又成了他的“禁脔”,为他所独占。这样的纠结时不时地会出现在秦书怀的思想里,只不过没有外露罢了。

又到周末了,他提前起床,没有在学校用早餐,以免被学姐抓住。他左冲右突,换乘了三路公交,最终落脚在距小青所在大學的第三个公交站台,同样是为了遮人耳目。他觉得这次行动有点类似于私家侦探,更加感到刺激和兴奋了。他并不能确定小青坐公交车,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过来了,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等待她的出现。他知道小青不缺钱,她完全可以和她的同学一块打车,甚至可能有私家车接送,但是上次小青的淑女形状,又让他判定,小青不可能那样做。哪怕照顾闺蜜们薄薄的面子,她也不可能那样做。再说挤挤公交有什么不好,不仅方便,还更能显摆出她的鹤立鸡群呢。反过来说,她要是真的打车或者坐私家车,他一时之间还真的无计可施,也会让他看轻了她,不再想着和她斗法,一决高低了。

总之,等待过程中,他的念头一直在小青的两种出行方式上交替更迭,他对小青的看法也在这两者之间来回波动。整个上午,他都是在第三个公交站台边度过的。午餐之后,他继续等待了两三个小时,现在,他的眼睛不仅要盯着这边,还得盯住马路对边的站台。两个站台并不对等,斜错着,总得有五六十米的距离,这给他的盯梢带来了难度。不到四点,他就怏怏而归了。因为他想到了一个问题,虽说他去买快餐只花了五分钟,后来去找公共厕所也只用了八分钟,然而小青是不可能在此上车的,更不可能在此下车了。如果公交不在这里停靠,他完全无法判定,小青是不是在呼啸而过的公交车内。事实上,等车的人并不多,而他又不像是要上车的样子。有好几辆公交,正是因为站台空无一人,路经时都没有慢下来的意思,直接就开过去了。可能司机在车上已经问过了吧。估算错误,再等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甩掉烟蒂,他沮丧地穿过马路,懒洋洋地往西步行了150米,来到对面的站台。正好来了一辆车,车没停稳,车门先开,他想也没想就跳了上去。车上人不多,空座很多。他挑了个矮座,双手相抱贴在胸口,车子启动时,他也闭上眼睛,脑袋倚在车窗上。这一天的折腾,他实在是太累了。

不久,迎面来了一辆公交。两车交汇之时,司机们还礼貌性地按了按喇叭。小青和她的两个闺蜜站在车内中央,一手拉着吊环,轻声说笑着。谈笑之间,小青还甩了甩披散到额前的头发。不经意地,她瞥了瞥相向而驰的另一辆公交。她看见了秦书怀。秦书怀睡得正香。小青吃惊得小嘴儿微张。睡梦中的秦书怀却全然不知。他吧哒了一下嘴,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着他的美梦。梦中,他追逐着小青靓丽的背影,一直追逐着,可就是不能靠近她半步。小青,你瞅啥瞅呵。哦,没啥,快到了吧。另一辆车上,秦书怀则打了个喷嚏,有人下车了;一个老太婆哼哼吟吟地爬上来,秦书怀赶紧起身让座;老太婆似乎没注意到他的谦让,也似乎并不领情,她在车的另一侧坐了下来。

星期天,秦书怀仍然来到第三个公交站台。他不是个轻易死心,改变主意的人,改变的只是方式。他从这里乘车,顺着小青的路线进城。他想,她如果还坐公交,铁定要乘这一路车回学校。他在城区的始发站守株待兔,应该不会错吧。小青虽然打扮得淑女,但肯定不是个安分的坐得住的女孩。秦书怀坐在站台旁边的花坛上,戴着墨镜,掏出一本书。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很装逼很蠢拙很滑稽。看上去他像一个一心一意渴望自学成才的打工仔。他在隐藏自己的同时也在暴露自己。可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何况他没挣钱,也没有女朋友,还不如那些打工仔呢。他不觉得勤工俭学有什么好处,该读书的时候就得读书,以后走上了社会,可没这闲工夫了。

阳光洒满了他的身体和书页。他侧过身子,翻了一页又一页。因为要不时观望站台的人流,他翻得心不在焉。他后悔没有带一本诗集出来。回过头,一片黄叶落在书页的夹缝,他拨开了。又一片黄叶飘了下来。这不是落叶的季节呀。再次转过身体,他的脸碰撞到的是一片富有弹性的躯体。那柔软的躯体咦呀咦呀地叫着稍稍后退一步,他摘下墨镜,才看清了眼前站着的,正是他想盯梢的小青。小青旁边,还是她的那两个不离不弃的闺蜜。

“书怀,你怎么在这儿?” 小青叫唤起来。

“我等车。” 他的语气开始还有些生硬,但一触及到她欣喜的率直目光,就不自觉地松软了。

“你是来等我的吗?”小青好像丝毫不在意他的生硬,还是期待着问。

的确是等你的,可是我能说出来吗。我等你是为了逮住你。秦书怀的心里有些堵。小青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这他能够真切地感受到。那个刁蛮的姑娘哪去了。如果这就是她的本来面目,原来的那个小青又是谁,他等待多时的计划不也要付之东流了吗。

“小青,这就是你常常挂在嘴上的那个男生吗?”穿红衣服的闺蜜戏谑地问。她一直笑吟吟的,好奇地盯着秦书怀。

小青的脸刷地红了,她瞪了多嘴的闺蜜一眼,仍旧喜悦地靠近秦书怀,摇着他的胳膊说,走吧,我们去逛街吧,正好缺个保镖呢。秦书怀的头顿时大了。他虽然没有女朋友,但知道和女生逛街是怎么一回事。想象自己给她们拎着大包小包的狼狈相,她们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嘲笑他的样子,他几乎要暴走了。他的本意是要俘虏她们捉弄她们一下下的,现在反过来了,要做她们的佣工,怎么转得过弯来?可是面对这些貌似天真的姑娘们,他还真的无法严辞拒绝。如果他拔腿走人了,小青尴尬不尴尬放在一边,她的闺蜜们会怎么看他呢。秦书怀要做个有学养的彬彬有礼的男人,一向爱惜自己的声名。

“要不,我带你们去个地方吧。”

“啥地方,米其林还是包包店,快说快说?”红衣闺蜜急吼吼地问,另外两个女孩也满脸期待。秦书怀几乎要骂娘了,这些女人都什么脑子呀,难道小青认识我,我就和小青一样,钱多得没处花吗。本来秦书怀已经收了心,决定放她们一马了,现在看来,不惩罚她们一番都不行。

“ 都不是。我带你们去个从没去过的地方。” 他淡淡地说道,在前面走着。走了几步,看看她们,“ 不去吗,不去那我回校了。”

“哼,还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去就去,还怕你吃了我?”小青还在犹豫,红衣闺蜜就是抢嘴快。蓝衣闺蜜也不示弱:“对呀,书怀,这妮子巴不得你吃了她呢。”红衣立即扑向蓝衣,小青只得去解围。三个人拉拉扯扯,跟着秦书怀挤上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 出租司机面无表情地问着,同时发动了车子。

是呀,现在我们去哪儿呢。秦书怀真希望有个声音提示他,提示他下一步和下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就像高中那年那夜一样。遇到母羊的那个晚上,就多亏了有个声音的提示。青年人有血性,但容易莽撞。秦书怀深知这一点。那个提示的声音来得非常神秘而突然,但也让他安心定神,让他可以把脚下的路走得更为稳健。多年来,他一直在等待和期待那个声音的出现,就像渴望圣母的灵光。特别是在茫然无助时,这种渴望尤为强烈,而对一个青年来说,很多时刻都茫然无助,只是很多人不自知罢了。就像现在,如果那个非常神秘而稳健的声音能给他一点点指引,该多好呵。可自那晚之后,再也没有声音回响在耳边了。声音是那么轻、弱,不知所从何来,又那么熨帖、厚重,仿佛从镜中飘落的一朵三角梅,给你的不是勇气,却是底气。秦书怀的孤独多半源于那个声音的消失。这些年来,他走的每一步,每一个决定,都是他自己做出的。看起来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其实是自由发挥。秦书怀心里十分清楚,他非常需要某种理解和支持,以坚定他的信念,同时又能免于偏执。他清楚他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个决定,貌似恰切,又非常不可靠。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万劫不复。事情的发展,从来不能以对错简而论之。谁敢肯定,那条路不能走,而另外一条路就是金光大道呢。你走的每条路,都必然要交由漫长的时光来作出判决,这时光漫长得可能令你想象不到,可能长于你的生命,在你的下一代,在你的子子孙孙身上,才有可能得到验证。除非有个声音时不时地对你呼唤,能够及时给你提示,这样你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个决定,无论对错,都有了某种凭据。即使走错了,也会因有某种分担,而减少、减轻负罪感。秦书怀也清楚,他的那些深思熟虑,很多时候是孩子气的冒险举措。有时候,明知不能那么做,可他就是那样做了。他要看看他到底会错到何种地步。“我还年轻,耗得过日子。”  想是这么想,他的目的很明确,希望那个声音突然破空而出,制止他,或者鼓舞他。现在,他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像是在呼唤那个声音的回归。

“一直走吧。”他说得很坚定,也更为含糊。司机疑惑地瞅瞅他,没再言语。反正有人付账就行。车子行驶得很平稳。此刻,高架上的车辆并不多,道路显得很开阔,车速也越来越快。奇怪的是后座上的三个女生,没有人说话。大家都似乎十分享受这种飞往天堂的感觉。秦书怀暗自庆幸她们没有刨根问底,要不然他还真不知道如何答复呢。总不能把这辆出租车和司机也一同摄入那个小世界吧。那是一个干净、明亮、不染尘俗,有如水墨画一样的异度空间,放入一辆汽车算什么由头?但是一向闹腾的姑娘们忽然集体沉默,又让他极度不适和感到压抑。她们应该莺歌燕语的。可是现在,她们的沉默好像意味着她们在用会心的眼神进行交流,合谋着捉弄他的诡计。“黄雀在后”,秦书怀从中嗅到了一丝不祥。他无法回头和她们说些什么,虽然他很想和她们随便说些什么,冲淡这紧张窒息的氛围。他只得努努屁股,把车窗稍稍开了一道缝。“呼——”  风吹进来,带着强劲的风声。“哇噻——”后座上的三个女生明显吃了一惊。秦书怀有些得意,以为她们會埋怨他,或者调侃他一番,可是她们也就仅此而已,再次坠入沉默,仿佛在一起冥想、凝思,做进入那个小世界的最后准备。倒是风声不依不饶的,敲击着他的耳鼓,他只好悻悻地把车窗摇了上去,余音还残留在他的耳朵里,嗡嗡嗡的。他听见司机似乎噗哧笑了一下,转头瞅瞅,司机脸上却毫无表情。偶然瞥了眼后视镜,他看到了三个女生假寐的表情,带着微笑,仿佛知晓他的意图。

下了高速,车子就行驶在郊外了。转过一个弯道,他们上了盘山公路。山花烂漫,树木葱郁,雾蔼迷蒙,光线呈现出奇幻的色泽。“ 是这里吗?” 司机问 。秦书 怀 “嗯” 了一下,不再吱声。他的心里紧张极了。姑娘们越是沉默,他越是紧张。他不知道把她们拉到这里,是不是一个错误,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下手的地方。她们既像是无条件地信任他,又像是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又转过一个弯道,山路忽然变得开阔起来,只是有一些藤蔓和树木的枝条伸展到路上,仿佛是一双挽留他们的手臂。司机停下了车,说什么也不肯往前开了。红衣闺蜜叫道,还有好远吧,你叫我们这些娇滴滴的女孩子怎么走嘛。蓝衣闺蜜也说,是呀,又不是不给你钱。司机不作声,小青不作声,秦书怀也不作声。他正犯愁怎么把司机打发走呢。他头一个下了车,正待返身付费,后座的蓝衣闺蜜按住他的肩,等等,回来再给也不迟嘛。秦书怀有些犹豫, 他瞅瞅司机,后者面无表情,点了根烟,大家赶紧相跟着下了。

拨开花朵、枝条和团团的迷雾,一男三女,散漫地行走在山道上。站在一个树桩上,秦书怀回头看看,出租车露出一角,看来拿定了主意等待他们。他有些舒心,又有些紧张。小青也注意到了他的神色。悄声问,嗳,你说的那个地方还有多远,人家司机会等吗?不等也得等,嘿嘿。不等又咋了,不等正好露营,鸟叫虫鸣的,不好嘛。也是呀,红衣闺蜜想了想说,不对,小蓝你个死妮子,你打什么鬼主意。我能有啥主意,蓝衣闺蜜叫屈道,哼,一男御三女,便宜这小子了。都什么什么呀,小青喝道,小蓝你再瞎说,把你抵押给司机大叔。别别别,蓝衣闺蜜立即做出好怕怕的求饶状。红衣闺蜜花痴般地说,小蓝,咱们打个赌吧。赌什么。我赌那辆车会等我们。那我只能赌他不等了呗。嗯,你没得选。我问你赌什么,蓝衣闺蜜不耐烦地吼道。好的,那你说,你说赌啥子。哼,我赢了,秦书怀就是我的。切,瞧你这德性,要是你输了呢。输了嘛,就让秦书怀打我们三个里选一个,只能选一个哦。蓝衣闺蜜边说,边朝秦书怀眨眼睛,直眨出满脸的小星星。两女孩一愣:美的你。旋即又打闹成一团。秦书怀憋屈得无语,只能讪笑着拐到一边。

下 篇

六年之后,秦书怀抱着孩子,站在窗前。从楼群之间的缝隙,可以眺望到小区外,那个人工湖上的凉亭。凉亭那里,常常升腾起一股股的雾气。此时他已小有所成,在大上海安家立业,孩子也两岁半了。他的生活中规中矩,流水般地缓慢低回。碰上节假日,他会带着孩子漫步湖畔,在凉亭上小坐。这个当儿,妻子应该扎着围裙,包着头巾,在家里大清洗吧。妻子做什么事,都要搞得轰轰烈烈,仿佛在打一场攻坚战。连搞清洁也一样,这里不许待,那里不能走动的,稍有不慎,她就叉着腰一通嚷嚷。秦书怀不想在这种事体上和她计较,只好带孩子出来遛遛。孩子很乖巧,一点都不闹。逢到秦书怀在家洗菜做饭,妻子同样会带着孩子到小区里的儿童乐园游玩。总之,他们的生活波澜不惊,配合非常默契。

那年长假期间,央视推出特别调查节目,该节目问每个采访对象:“你幸福吗?”

——“我姓曾。”一个出自“清徐县北营村务工人员”之口的答案,被网友称为“神一样的回复”。

——浙江海宁。“大爷,你今天上午收了多少瓶子了?”

“73岁。”

“73岁了是吗?”

“1瓶1角钱。”

“您收了多少个瓶子了?”

“我现在是(靠)吃着政府啊,(靠)吃了政府的低保,650塊一个月,政府好。”

“您觉得你幸福吗?”

“我耳朵不好。”

——郑州火车站。一个买票的大学生先不假思索承认自己幸福,最想要的是一个女朋友,并称:“最坏的事情是接受你采访,队被人插了。”

——成都浆洗街。记者采访时,流动摊贩们误以为城管来了,四散。惊魂甫定,一摊贩在说明了城管和他们之间的“猫鼠关系”后,明确表示不幸福,并反问:“我在猫爪子底下过生活能幸福吗?”

——一位摆货摊的东北大姐听完问题冲同伴说:“她问我幸福吗?姐姐她问得真哏儿!”

——莫言获得诺奖后,接受央视采访时也被问及,他答:“我不知道。”他到瑞典领奖,在斯德哥尔摩大学作交流,又有人问,他反问:“你是中央电视台的吗?”

“我幸福吗?”秦书怀同样多次问过自己,却无法作答。

“我幸福吗?”转眼又是春天,他找不到不幸福的理由,又体验不到强烈的幸福感。他想到他的学姐,还有那个郭美美、小青、蓝衣闺蜜,她们过得幸福吗。虽然可以打听小青的情况,但他与她们再也没有交集。她们就像失散的人,就像流星划过天际线,还是经常跳到他的脑海里。

“开饭啰。”妻子一边呼唤着,一边往桌子上摆放盘子和碗。秦书怀离开窗前,牵着孩子的小手,往餐桌方向走。边走边想,饭后呢,饭后做什么呢。于秦书怀和他的妻子而言,吃饭不过走了一道程序。吃,并不是因为饿了。但是到时不吃,又好像有一件事没做,没有做就没有完结。

当然,答案是现成的:饭后,按照约定俗成,一人收拾餐桌,一人洗涮碗筷。一人陪孩子看会儿动画片,一人去卫生间冲澡。一人哄孩子上床,讲两个睡前故事。一人回到书房,翻翻书,听听音乐。在这个过程中,另一个也冲洗好了。照例来看看听音乐的那一个。如果兴致高,一个会打开一瓶红酒,另一个绝对不会扫兴拒绝。但也只是浅尝辄止。他们都企图酝酿出某种情绪,营造出某种浪漫情调,同时也清醒地认识到,再喝就要醉了。可是醉有什么可怕的呢。古人不是说 “醉里挑灯看剑”吗,何况是在家里醉,两口子之间的醉呢。微醺的感觉也不错呵。

就有一次,他们放开喝了,边喝边跳。

在轻柔而粗犷的萨克斯声中,她问他,别人也是这样地活着吗?他想了想说,大概、也许吧。她看着他的眼睛,“嗯” 地点点头。他皱皱眉,问她,怎么了,这样不好吗?她把头垂挂在他的肩头,说好,当然好了,我是怕你觉得无聊。无聊,怎么会?他放下了她,递给她杯子,自己也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他们确实喝多了。醒来时,一个在浴缸,一个瘫坐地板,脑袋埋在床边,差点压着了孩子。吃早餐时,他们尴尬相视,哑然失笑,却怎么也回味不着微醺的感觉。他们都曾经微醺过,大醉过。醒来了,拍拍有些懵有些沉重的脑袋,往事就会慢慢浮现。现在,他们再怎么拍,昨晚哪个提议喝的、为什么会喝醉,却记不起来了。

隔三岔五的,妻子经常要秦书怀把母亲接过来。每次他都答应着,母亲就是没来过。一次都没来过。妻子再问,他便说好呵,我再看看吧。其实私下里,他不知和母亲说过多少次了。母亲也总是说,我看看,哪天有空了,我就去。我是你妈,想去就去,还用得着你请吗?小青爷爷——母亲的新任丈夫前年中了风。挨了八九个月,去年终于撒手而去。母亲一人守着她的店。她也只有那个首饰店可以当作依靠。这下妻子更加埋怨了,秦书怀,你怎么回事呀,老是再看再看的,你妈什么时候来呀?

跟她说了,她说要看店呢。

她底下没人吗,还要她看,偶尔去转转不就行了。

我也是这么说的。

你是不想妈来吧,你对她还有看法吗?那可是我妈,她怎么做怎么选择,还是我妈。

就是嘛,一想到你妈在小青那个大家庭里孤立无援,我就心慌。

秦书怀握握妻子的手。妻子却气恼地一翻身,转过去了。他晓得她是真心希望母亲来的,可他何尝不想她来呢。现在,母亲一个人了,父亲也还是一个人,要是他们都来这里,没准有好事发生呢。他清楚,母亲其实也想来,母亲天性喜欢孩子,要不然也不会和秦书怀那么亲。可母亲不敢来,当初她抛下他和父亲,招呼也不打一个。现在回头,不免难堪,至少在妻子面前,她可能感觉有些抬不起头来。要是在这碰上父亲,那她脸上更加挂不住了。可以想见,母亲不来,坚守得非常痛苦。他又不能催得太猛太急,那样母亲非但不来,还会误以为,他要看她的笑话呢。

秦书怀碰碰妻子柔润的屁股说,我就奇了怪了,你天天催我接妈过来,怎么没见你催我接父亲来呀。妻子的身体一僵,猛然反转说,秦书怀你说什么呢,我催你接爸来干吗,你脑子出问题了吧。妻子说,你爸在村里,在小镇上,左邻右舍的,想干吗干吗,想来就来呗。你妈呢,孤家寡人的,妈来了,咱俩女人也好唠唠呀。

呵呵,你怕是想妈来帮你带孩子吧,秦书怀继续逗弄她。

咱儿子那么乖巧,还要带吗?

秦书怀叹了口气说,就是太乖巧了我才急呢。他说,男孩子还是淘气一点好,有闯劲儿。他说,我就怕我妈来了,看到咱孩子蔫蔫的样,还以为咱们虐待他呢。

你这人,咱俩的孩子,将来还能差吗?像是为了宽慰他,妻子的手伸进他的睡衣,揉揉他的胸。妻子说,儿子还不是继承了你,低调, 装斯文呗。尽管知道她是在调侃,但这戏谑的奉承还是让秦书怀心情大好,他顺势也伸进她的睡衣,捉住了那饱满的一对。妻子不依了,惊慌失措地推拒着他,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呵呵,谁让你引火烧身的。

总是这样,当她情到浓时顺从他,他动着动着就一点情绪都没了,仿佛刚刚燃起的火星瞬间被风刮灭。而一旦她没这个念头时,他的兴致却上来了。她越是不想,躲闪得越凶,他的情欲之火就越是旺盛。现在,他已经不能确定她是真的不想,还是本能地推拒,还是有意地欲拒还迎了。他丝毫不在乎她的态度,只在乎自己的满足感,或者他在借此激怒她,让熊熊大火燃烧得更彻底更绝决?现在,她箍住了他的腰,既像是在掐他责怪他,又像是在控制他的节奏。他要摆脱她的掌控,就必须打乱节奏,让她无所适从,听凭他任性发挥纵横驰骋。就在他准备高歌猛进时,她突然一搡他,说,有了书怀, 我想到办法了。

秦书怀那个气呀。他气哼哼地要下來,妻子扯住他,说你继续呀,我就是要告诉你,儿子不是马上生日了嘛,操办一下,把咱爸妈都请过来,他们能不来嘛,儿子能不高兴嘛。

孩子过生日,秦书怀早就分别告诉过母亲和父亲,他们听了都很高兴,答应一定会来的。甚至,母亲还说要从头到脚,打一套金首饰给她的孙子。秦书怀当然不同意,他说男孩不能娇生惯养,惯坏了就不好收场了。你这是什么话,母亲说,是不是怨我当年没有给你置办,那不是没条件嘛。现在我有这个条件了——不等她说完,秦书怀就截住话头,说这事没商量,你有这个心,就给他存起来,将来上学、结婚都要花的。好吧好吧,母亲也没再争辩,问几时生日,答是寒食节。

放下电话,秦书怀和妻子相视一笑,击掌相庆。他们好像完成了一次密谋。好像他们的合谋已经走出了可喜的第一步。尽管出于好意,合谋的对象却是他的母亲,这不免让他想起多年之前,她们仨闺蜜的打赌。那次打赌的对象却是他。这似乎有些宿命,秦书怀既无奈又庆幸。当年打赌的结果,三个女孩中的一个,真的成了他的老婆。不是小青,也不是蓝衣。是红衣,因为她赢了。三个女孩里,红衣是最没有胜算的。首先,秦书怀发现,红衣没什么主意,完全属于墙头草,或者就是个搅局者。她们中间,好像红衣的家境一般,学习也一般,比起颜值,更是不起眼。事实证明,秦书怀的判断基本上七八离八。至于颜值,要不是她火红的衣衫惹眼,还真的不怎么会注意到她。也就是在这方面,秦书怀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交往之后,素颜的红衣反而更耐看,成为人妻人母的她也更有女人味。但她的衣橱里,再也没有那种烈焰般的衣衫了。

其次,秦书怀心里也是惴惴的,他同样不相信,那个出租司机会一直等下去。也许,在他们相距更远,再也看不到双方时,司机就会骂骂咧咧一踩油门,绝尘而去。他们也的确越走越远了,好像深入到了这座小山包的腹地。芳草萋萋,鸟语虫鸣,树木遮天蔽日,花草的气息、树叶沼泽的气味充塞、洗刷着他们的心胸。女孩们似乎挺紧张,又挺兴奋的。奇怪的是她们并没有继续追问秦书怀,她们好奇地向前探索着,像一群扫雷的工兵。“我们是不是迷路了?”有个女孩喃喃自语,不记得是红衣还是蓝衣,反正不是小青。但是没有人回应她。走过一丛灌木林,前面现出一汪水潭,明净如镜。潭边,有一棵粗壮的大槐树,树杈上有个鹊巢。离潭不远,一片草地的尽头,有间小茅屋,蓬门半开半掩。“哇噻——”女孩们发出阵阵惊叹。

“我们是不是碰到隐士高人了。”

“不会吧,也说不定是穿越剧的外景地呢。”

她们蜂拥着,飞过草地,冲向小茅屋。尚未近门,就听见“咩咩咩”的叫喊,门缝里挤出一只巨大的羊头,接着是它庞大的身体凸现出来。它几乎有一只牛犊子那么大,肚皮鼓鼓的,粉红的乳头和奶牛有得一拼。女孩们吃惊地捂住了嘴,母羊却不管不顾,直奔秦书怀。尾随着母羊的还有几只小羊,蹦跳着,发出婴儿般的声音。

“秦书怀,你来过?她们认识你?”

那一时刻,秦书怀也愣住了。光线自树缝里飘洒下来,羊群沐浴着金色的光辉。

“我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们,”小青突然死劲揉搓着自己的头发,苦思冥想,“哦,可能是在梦里吧。”

母羊和她的孩子们环绕着秦书怀,亲昵地跳跃着,扒拉着,弓着身子贴附到他的双腿。不知道母羊能否感受到他的战栗。他很震惊。他确实见过,还救过母羊。不知不觉,他竟然带着她们进入了羊群的小世界,连他自己也进来了。他是想着戏弄她们,把她们仨丢入小世界的,可是他刚才、此时都没有动过这个念头。那么,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吗,还是他的幻觉?如果是幻觉,怎么会如此真切。如果是真实的,那他以前的经历就是一场梦了!难道这个世界和母羊的世界是连为一体的吗。或者,并没有什么此岸与彼岸,你感到真实就是真实,你感到虚幻就是虚幻,整个世界、整个宇宙都是混沌的!秦书怀狠狠地捏捏十个手指头,那里没有任何感觉,除了疼。

羊群叫唤得更亲昵了,女孩们更是惊叹连连。还真是个洞天福地呢,秦书怀你怎么找到的。是呀,要是一辈子都住在这,多好呵。完全可以的呀,那我们不走了,不离不弃。我同意。我也同意。

吵得最凶的,赖着不想走的竟然是小青。这倒是他没想到的。住这儿,你们吃什么穿什么。自食其力嘛。就是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古人不都這样么。还穿啥穿呀,赤条条地来去,红衣叫嚣道。是呀,蓝衣也接口说,为什么要暗恋桃花源,这不就是桃花源吗?

天不早了,赶紧回吧。秦书怀走在前面,好像是在逃跑。这不是他要的结果,他可不想在这待一辈子,一分一秒也不想。回头看看,女孩们跺着脚嘟着嘴,就是不走,他喊道,不晓得车子有没有走,可别忘了你们打的赌哦。

司机和车都在。却不让他们上车。要他们先付来时的车费。回头一起付不行吗?司机不响。计价器闪亮着,显示着他们应付的费用。秦书怀二话不说就掏了。正想拉开车门,吆喝大家进,司机说,对不起,我不回城,我得回乡下老家一趟,和你们相反的路。大伙儿愣神的工夫,他一脚油门,呼地走了。

这都什么人呀,这不是耍咱们吗?蓝衣恨恨道。另外两个姑娘倒是没说啥,大概还沉浸在刚才的风景中。她们一步一回头,尤其小青,恋恋不舍状,仿佛从海市仙境里跌入凡尘。跑了个把钟,才走出山路。好不容易招了一辆皮卡,副驾上有个小伙子,时不时地吹着口哨。四个人只得侧身挤在后座上。姑娘们的体香很快淹没了皮卡里的污浊味。秦书怀还是第一次如此紧密地与女性相抵。颠了一会儿,蓝衣索性坐到秦书怀的腿上。她个头小,屁股倒是圆润,双手扒住靠背,随着车身不断晃荡。长发拂面,美女坐怀,秦书怀努力把持,把自己变成一只茧。蓝衣腾出了位置,这样一来,中间的小青就和他肌肤相贴了。

秦书怀常常浮现到那个场景。甚至在梦中,他又和她们坐了一次车,仍然是四个人,挤在后座。但坐在他腿上的美人,却不住地变幻着。他梦到最多的是小青坐在他的腿上,他不敢碰她,在她摇摇欲坠时,又不得不挽住她。她不朝他看,他的手触碰到她时,她会浑身一颤。但三个姑娘,只有红衣给他打了电话,而且一个星期之后,是周末,就给他打了。红衣没有提起坐车的经历。他希望她提,又担心她提起,戏谑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从来没有提及过。她给他打电话,也没有提起小青和蓝衣。因为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她说了些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他是想问她,怎么有他的电话的,但她已经挂了。不过,就算这样,他记住了她。觉得三个姑娘中,红衣还算懂点人情味,毕竟那天下午,他陪她们整整半天。通人情,而不世故,这就对了。但也仅此而已。他不认为她还会和他有什么联系,但至少她比那两个完全消失的女孩要让他受用得多。仅仅过了两天,她又给他打了。还是没什么事儿,纯属瞎聊。她的电话来得快,去得也快,似乎生怕他厌烦一样。这样三番五次你来我往之后,倒是他有些不好意思了。在她再次和他通话结束,他给她发了个短信:我请你吃个简餐吧。

之所以发短信,而不在电话里说,一是他突然心血来潮,二是他不能确定她是否愿意。如果她回信拒绝,那也不伤和气。在等她回复的时段,他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他还从没约过女孩呢。要是她拒绝了,他多少还是有些泄气的。另外,他也担心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他请她,纯粹出于礼节,没有掺杂丝毫男女之情。如果她拒绝的同时,又误解他的意思,并且在那两个女孩面前说道他的邀请,那他就难堪了。

其实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也就五六分钟吧 。她回信说,不好意思, 刚才上厕所了。又说,真的吗,你真的请我吃饭吗?是的,他说。你确定吗,她又问。他说,你没空吗。有空有空,我怎么会没空呢。她说,我是不敢相信。她说,这可是第一次接到邀约哦。可惜你现在看不到我,看不到我也好。怎么了。我在哭,在流泪。你不要误解,我是喜极而泣,你就不要笑我啦。你晓得我现在什么心情吗?什么?我在想呀,如果人家第一次约,我就答应,是不是太那个了些,你是不是认为我太轻率了。好吧,那以后再说吧。不行不行,我决定了,我还是答应吧,不然我会后悔,会一直睡不着的。你想多了,不就是吃个饭嘛。当然不一样了,三个女孩,你只请了我,这能一样吗?

还是那家猫空茶吧。他和父亲坐过,和母亲坐过,现在呢,和小青的闺蜜坐在一起。他不明她的来历,只知道她是小青的闺蜜。他发现,和她坐在一起,比和学姐一起自然多了。之前以为会有的紧张和尴尬全然不存。他给她要了一份奶茶,笑着说,你怎么就断定我没请她们呢。

这还不简单,她撮嘴吸了一口说,你要约了她们,她们中的一个,哪还会有我什么事儿呀。

也有可能,我请过她们,被拒了,才请你的呢。

你的意思是,你这叫降格以求了。

你就这么不自信吗?

OK,你说对了,我就是不自信,这是我的短板,我就没有自信过。她说,你是不知道,眼瞅着别人争论得热火朝天,我也想说话,也想加入进去,可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说不出,真的说不出,不晓得怎么表达。事后,我一个人还在想,想应该怎么应对,怎么站在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上。想法有了,措辞有了,我暗暗攥紧拳头,好像自己是个巨无霸。可争吵的硝烟已经散去,没人再去理会那件事了。有时候我会旧事重提,人家就很茫然,茫然应付道,有吗,我们谈论过这事吗,弄得我灰头灰脸的。到了下一次,我依然如故,有话插不上。秦书怀,你说我有病吗,我是不是没救了?

望着对面的女孩,望着她黯然神伤的样子,不知不觉,秦书怀的心里涌现出保护她的欲望。你没病,他说,是他们病了。

那我这是怎么回事,她扑闪着明亮的眼睛。

你吧,就是太在乎了,太在乎的人总和自己过不去。

是吗,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我得回去好好消化,谢谢你的安慰。

还消化什么呀,秦书怀笑道,刚才我们不是一直在讨论吗,你哑口过吗,你不是一直在说话吗?

还真是呢,刚才好像一直是我在说,说个不停,我忘记了怎么表达,却热情洋溢,我是不是太在乎了。她赧然一笑,几乎晃瞎了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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