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娇与美容院

2019-04-18 01:34白琳
广州文艺 2019年3期
关键词:医生

1

凤娇姓林,比同名同姓的电影明星,生得缺斤少两,短了运气金钱美貌。

林凤娇国字脸,高颧骨,好好打扮勉强也可以弄成个性冷淡的高级脸。但她那脸盘儿上盛不住气,气质这东西平躺着上了林凤娇的脸就哗啦啦往下流,林凤娇的皮肤不吸收。我觉得她最好看的时候就是给病人做治疗的时候,她神情专注地给人家挤痘痘,抿嘴绷脸,有种恶狠狠的狰狞感。林凤娇脸上有这些内容的时候是美的。但是这些也少见,那两年她一直留着个不和谐的齐耳短发,给顾客刷酸的时候戴着个一次性无纺布医用蓝色口罩。一次性口罩在林凤娇那里不是日抛是周抛。林凤娇还是节俭。公家无限量的口罩也不浪费。

林凤娇戴口罩的时候,只露一双细长的眼,眼角吊吊的,内双。画个褐色的眼线挺好看的,自然。林凤娇有时候画褐色的,大部分画个黑色。把陷进去的内双眼皮涂满,线条很粗,睁着眼睛的时候有神,眼睛大,但是林凤娇大部分时间是垂直着眼给病人们弄脸,两条线就玉体横陈在林凤娇的眼皮上。徐智慧几次冲她说:林凤娇,你干脆到三楼把眼皮割了吧,每天这么画多麻烦,还浪费钱,没见过三个月用完一支眼线笔的人。

林凤娇不吭气。

林凤娇乐意我们直呼其名,叫她林凤娇。通常来说,三个字名字的人,有点怕别人叫全那三个字,听上去总显得冷冰冰不亲切。比起两个字的,都是小心脏。比如说,徐智慧和叶靓憋着劲儿那几天,叶靓把徐智慧的全名挂在嘴上。徐智慧,你的病人诊疗情况表怎么没填?徐智慧,给上次来做光子的那个病人再拍个照。徐智慧,微针,打四针。徐智慧就受不了,趁做点阵的诊疗室没人时躲在那里哭了一次。以前叶靓叫她智慧,现在她成了叶靓的徐智慧。叶靓比徐智慧早来科室好几年,老人带新人的时候两个同龄的就成了朋友。一起吃饭一起睡,还一起舔过一只肯德基还是麦当劳的冰激凌,转着圈舔的那种,有点猥琐的那种。现在麦当劳也改名了,塑料姐妹裂了口子。

口子裂得挺不出人意料的。反正就是日积月累。你的病人找她了,她的病人找你了。你背着她说她给人家做脸做坏了,她说你中专毕业。现在哪里还有中专生,真稀罕。一般蜜到密不可分,到最后,不小心就沤了。甜得刚刚好才行。

林凤娇不怕被人叫全名。甚至叫她林凤娇她还挺高兴的。就好比别人的成功担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一样,与有荣焉。就好比她叫林凤娇,以前的大明星林凤娇的脸也可以长一半上来。

这几个女孩都是皮肤科的护士,专职给医生们打下手。

这个皮肤科原名叫作医科大皮肤整容烧伤科。2010年以前,一直在医科大的屁股尖上杵着。我去找我姑姑的时候,经常能看到烧伤的病人被推来推去,有的脸化了,有的手脚化了,有的整个身体都化了,好起来的人也皱皱巴巴,看上去皱皱巴巴,行动也皱皱巴巴,惨不忍睹,所以到现在我家常备灭火器,定期换干粉。

医科大皮肤整容烧伤科在省里算是最好的烧伤治疗科,虽然烧伤后的治疗非常重要,但是比较出名的还是后期的修复技术。好多人后期才来医科大看病,说有几个整形的专家植皮植得好,技术也新,鼻子重建也做得好如何如何。医科大网站上,整形医生们的网页下面评论和留言都很多,烧伤治疗的医生们却籍籍无名。后来,我们这个三线城市也有点迎来整容的春天的意思,这个部门就有点闹独立的念头。要搞创收。也不知道是怎么鼓捣的,反正整形科皮肤科和烧伤科给分离了出来。整形科第一个闹革命,包下了紧挨着医科大南门的一家快倒闭的快捷酒店,重新装潢,打扮打扮,楼下装了一扇大玻璃门,就跟脸抹白了牙也换了烤瓷全口重建一样,一咧嘴一片光灿灿齐整整不接地气的美。独立出来的整形科改名字叫医科大整形美容门诊部,但是整容科用不了那么多层楼,只占了底下三层,上面还空了两层。以前的皮肤科主任我姑就鼓捣着把这两层弄了下来,跟着整容科一起叛逃,在门诊部的下面挂了一个牌,叫医科大皮肤激光治疗中心。就这样把烧伤科直接扔在了医科大的屁股尖上。

独立了以后,我姑还是公家人,就是收入翻了好几倍,不知道她们怎么弄的。反正医生还是以前的医生,教授还是教授,想评上教授的副教授副主任们也仍在努力向上。专家一星期来个两三次。剩下的都是合同制。

叶靓、林凤娇这样的,都是从以前的科室跟过来的。徐智慧以前在耳鼻喉科,听说这个独立出来的医科大整形美容专科福利好,慌忙跳过来。反正都是合同制。就這样也找了半天关系。还老老实实过了半年的试用期。

我那时候刚研究生毕业,在家复习考公务员。我姑跟我爸说,她们现在在弄一个独立宣传平台,需要一个写文案的,反正我闲着,又是个一无是处的文科生,还不如去兼职干干。

我不想去,我对我姑以前那科室的印象不是很好,后来她们换了新地方我也没去过。公立的医院再好又能有多好呢,还不是长着一张寡妇脸,也不知道多打扮打扮,一直时髦不起来。有一次我差一点就去了,那时候我还想把脸上的两颗痣点掉,我姑捏着我的下巴看看说,不行,这几个区都不能随便弄,你这个痣凸出来,得做手术,完了又说:干吗非得去?这个和这个都算是美人痣,点了多可惜。后来我被我爸打着跑到门诊去当临时工,看见我姑可不是这么说的。她次次见了有此种需要的女孩子,都说,行!我们这儿的技术可以,就是贵一点,取一颗痣2000块。不是五十一百的么?好多女孩子都这么问。然后我姑就开始华丽流畅的专业演说。

博士不是白拿到的。教授也不是白当的。

2

林凤娇和叶靓徐智慧一样又不一样。林凤娇除了是个皮肤科的小护士之外,还准备考我姑的研究生。考是一个动词,进行时态。这个时态进行的时间有点长,等到我来的时候,已经有两年。

不知道以前有没有人议论过这个动作,但是至少任何动作进行的时间长了,就让人没了耐心。连说三道四冷嘲热讽的耐心都没了。有时候,林凤娇半靠在治疗室最西角的墙壁上一边喝保温杯里的水一边背单词。就有人说,林凤娇,干吗一定得考个研究生啊,说实在的现在研究生也没什么用,你考出来能干啥,你看咱们院里,哪里还进研究生,进的都是博士。白吃多少苦。

林凤娇抬头朝那人笑笑,黑眼线渗进眼窝里去,远远看着还衬得眼睛亮。她这么笑别人也看出来不走心,冷了脸掉头也走了。林凤娇也不在意。只有不成事的时候,才会有廉价的善意跑过来,这种没有温暖的语言问候,过了耳朵也还是冷的。

考这个动词尽管让林凤娇看上去有几分不同,但归根究底还不是一样,来做治疗的病人们都把她们这一群小姑娘当成了美容院的小工——实际上也真有点像。别人没有学历像小工也就罢了,要考研究生的林凤娇也像小工就好像不是特别合理。但是林凤娇本人不怎么爱显眼,也显不起来。她跟她的内双一样,藏在皮肤的褶皱里,偶尔露出来一阵子,还是低调。她人有点闷,和其他的护士关系都不很密切,人家说她心机有点深。

林凤娇的心机表现在方方面面,就跟常常来做针清的那个男孩子一样,毛孔粗大,每一个孔里面都藏着一点小黑暗。如果换作别的护士,大概会建议那孩子做做小气泡,韩国回来的机器,去死皮去黑头。但是林凤娇还是一针一针在他脸上挖来挖去,从左往右,从上往下。有一天,那个男孩子说,到林凤娇这里来挖黑头白头,几乎是他每个月最愉快的事,好像有一种快感。挖完他还要看看被血和脓染成红黄色的一次性洗脸巾。有时候他会顶着没有脏东西的满脸窟窿,向林凤娇要求带走这样的东西,林凤娇没有同意过。男孩子前后来过十多次,后来就有点爱慕林凤娇的意思。最后他来的时候,说自己要去泰国工作一段时间,暂时不能来了。林凤娇说,去泰国干什么?男孩子说,去泰国卖榴莲。林凤娇拿他的脸对比了榴莲,一个凹陷太多,一个过于凸起,也是严丝合缝。

叶靓不喜欢给这样的病人做诊疗,挖一次毛孔五十块,浪费半小时到一小时的时间,还恶心。所以她更乐意接刷酸或者微针或者美白针水光针的那种病人,只不过照顾这些人,就要更谦卑一点。这样的病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更容易误解自己不是在医院而是在美容院。她们熟练地躺下来以后,叶靓在她们的顶端就变成了美容院的小妹。她们闭着眼,说,小妹,怎么样怎么样。叶靓会回嘴,说我不是小妹我是护士。语气会硬邦邦杵在地上,真的就像是在医院里听到的护士的口气。简短,没有感情色彩。于是偶尔收到病人的投诉,说她爱教训人。但是徐智慧很温婉,她可以帮病人拿手机,有一次,一个女人让徐智慧在自己耳朵边举着手机讲了半小时电话,主要内容就是指挥在国外的朋友抢几万块一只的包包。后来徐智慧说,妈呀刚才我的胳膊酸死了。还说,我大概算了一下,她半小时花了二十多万。诊室里没人说话,过了几个呼吸,叶靓用鼻子说了一句,哼。

林凤娇不参与小团体,所以不用遭今天好明天甩脸子的罪。中心的护士也就十几个,小团体变来变去,林凤娇没在小团体里取过暖,不温热。每个季度都要评优秀,林凤娇次次当选,因为和奖金挂钩,所以所有人都不怎么给她好脸色看。我无数次听这些姑娘在后面说林凤娇的狡猾,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巴结院领导,爱表现。还有一个,就是林凤娇女癞蛤蟆想吃男天鹅肉。

对我个人而言,我当然喜欢听她们说林凤娇的男天鹅故事,但是她们通常还是说巴结院领导多一些。院领导除了以前烧伤科的一两个以外,还有我姑。主要是说我姑。我来激光治疗中心的时候,我姑为了避嫌,根本就没有把我仔仔细细介绍给科里的人,所以大家总以为我也就是个实习生——那是好听一点的说法,实际上就是个短期工,所以并不避讳。

讲八卦一般先要交代出身。据说林凤娇根本就没有正经上过本科,当护士之前,在某个山区的医学院念了三年大专,这是林凤娇医学生涯的出身,泯然众人,其实这是个多么好的事儿呀,只要从众,就没人觉得你不好。气结在林凤娇不老老实实泯然众人在科里挤痘涂酸,却一定要念个研究生。研究生要念我姑的,这两年医科大专业出题就是我姑给出的,林凤娇每年拎着多少好东西跑到我姑家里,送了礼,所以年年专业课高分,就是英语过不了。啧啧啧,多少幸灾乐祸。

我听着听着,就想爆喝一声:放屁!但是忍了。我姑多有钱啊,用得着稀罕林凤娇送来的那一点点小礼物吗?简直是对我姑家庭经济的侮辱。我姑父就算现在赚钱没有我姑多,也是个体体面面的处级干部啊,用得着收林凤娇的礼吗?林凤娇哪里出身?林凤娇住在东化府,一听东化府所有晋城的人就都知道是什么出身。我姑用得着她送礼?

我听着一群小护士用语言文字把我姑和林凤娇糅合在一起,十分不乐意,我说,讲讲梁医生。

就是那个男天鹅。

不怨那些護士们不爱讲梁医生,梁医生的故事很暧昧。不是说梁医生暧昧,是讲梁医生这件事有点暧昧。这些护士小姐们不敢把梁医生放在嘴边,谁把他挂在嘴边舌尖,谁就有爱慕他的嫌疑。尤其是梁医生和林凤娇的交集,实在有点乏善可陈,就是蹭了一个边边的交集,两人相切只有一个点,而没有面。如果有了面,那么面的范围可大可小,你放大了讲,会讲出很多细节,比毛细血管还多的细节,每根直径约6—8μm,总面积可达6000平方米。6000平方米的语言是多少个字,也是可多可少。

但是点,就很可惜了,它就是一个点,大一点小一点,也都只是一点。

林凤娇暗恋梁医生。

这是个可供嘲笑的谈资。因为梁医生是多么优秀又高高在上的梁医生。梁医生在美国拿到了医学博士,回来没有去高级城市开展高级人生,而是落到晋城最好的医院最赚钱的整形科。三十岁出头坐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上,还开始带博士,是院里的学科带头人。传说中的梁医生的魅力是这样扩散的:有一年过年,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的头皮烧焦颅骨外露,送到医科大屁股尖尖上的烧伤科治疗,但是烧伤科只能先植皮手术修复创面,头上的秃发还要等半年才能做整形,而且此后多次植皮效果很差。女孩子的家人急疯了,是归国的梁医生,将软组织扩张术用在了这个姑娘的身上,治疗与修复同时进行,半年之后,女孩子的头发竟然乌央央地长满了,密密麻麻,整个人看不出来受了火吻。

梁医生的传奇在于故事尾巴,女孩子的爹是个煤老板,为了表达他对梁医生的感激,拿了一百万的现金找去烧伤科送礼。除了一百万,煤老板还带着十几条金项链,当时照顾过自己女儿的护士人手一条。后来没送完,见谁给谁。大概也不完全是这样,反正叶靓拿到了一条,而林凤娇没有。

大概是觉得金项链也要配颜值。

第一次来梁医生不在,梁医生到北京去开学术研讨会。煤老板的钱送不出去,很是痛心。后来他又来送钱,见了梁医生,梁医生拒收,煤老板说,没多少钱,我的矿一天出六十万,给你的连两天的钱都不够。

钱的故事到此结束,总之在故事里梁医生没有收任何的好处。是一个光辉正面的形象。至于林凤娇,她说过好几次:我希望以后能跟着梁医生学习。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很罕见地放出了谨慎又无法完全谨慎的光芒。人们说,林凤娇暗恋梁医生。

谁不暗恋梁医生?

3

我到激光治疗中心干了大半年之后,公务员考试又没通过,我说干这个影响到我的学习,我还是不干了,专心在家复习。我姑骂我,一个女孩子,奔三了一事无成,还不赶紧找工作,找到好工作才能走好下一步,找个好对象。我姑骂我那当口,正巧有一个可以往整形美容门诊部进人的机会。那年有三个指标,都是正式编制,我姑跟我爸说,正好我们在弄网站,需要人来写稿子,我这边努努力,也许能占一个标。就看你姑娘愿意不愿意。

我爸说,愿意,愿意。她还想上天?

整形科和激光科交好,毕竟很多人一开始去垫个鼻子,多上两层楼就顺便来拉个皮。或者一开始袪个痘,下个一层楼就顺便割个双眼皮。两个部门血缘相近,写文案的宣传用的是一个平台,顺应时代变为网络中心,一个叫凌峰的管着技术,剩下一个当文字编辑。都是有编制的。我姑要我去的,就是这么个地方,工资待遇四千多,比医生们少得不是一点点,但是稳定。本来这个部门不需要人,但是奈何有人占着岗不干活,只好再招人。我姑说,你好歹文通字顺,写东西不丢人。

我姑当了一把手以后,是有那么一点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气场。我姑想把我弄去专门写变美的心路历程,也真的是因为被上一个文案祸害不浅。虽然在编制这个问题上,明摆着对我偏心,但是想要把宣传做好,也绝对是她的初衷。那时候开始有一些私立美容院偷偷给自己改了医美的名字,网页上的故事要多励志有多励志。晋城的老中青妇女们于是前仆后继分流。做坏了鼻子眼睛的不在少数,所以门诊部又专门开了一个修复科,两个编制,招博士研究生。我來打杂之前,给医科大整形美容门诊部写软文的,是前烧伤科院长的女儿,说不得骂不得,使不得用不得,好歹是二本中文系毕业,领了闲俸,偶尔写点东西,当作兴趣爱好。记得有次看她写立体雕眉,说一个女孩子来做完半永久雕眉之后收获富二代至死不渝的爱情。爱情细节忘了,只永远记得她对那个虚拟女孩子的描写:“她的两道细细的娥眉像是喜鹊的翎毛。”

喜鹊的翎毛是个什么鬼。

那段时间立体雕眉的小屋子一直都很冷清。

我爸一直连哄带赶把我往我姑的激光治疗中心推,所以有阵子我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就花落此家了,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准备认命。当这个原本是快捷酒店的五层楼放出来三个编制的消息之后,大家都神经敏感,都蠢蠢欲动,都争先恐后。我姑在我家吃饭的时候,电话接个不停。叶靓打过,徐智慧打过。还有七七八八的人打过,我姑打哈哈,说到时候大家会有业务考核,竞聘上岗。不过对学历还有要求,至少是个本科。三本也可以。这么一说,潮水一样往上涌的人又落了潮。唯有林凤娇来电,我姑好言相劝,说再等等,再等等 。这次的岗不是医师岗是网络编辑岗。

只不过,林凤娇看上去真的是没什么耐心再等了。有天中午我没有回家吃饭,在楼下面店要了一碗面吃完逛了几家小店,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时间还早,空荡荡的楼道里有愤怒摇滚从拍照的小暗间里传出来。林凤娇住在东化府,中午来回跑家太远,就经常支个行军床在暗间里午休。也不是不能在诊疗床上躺着休息,只不过睡一觉,人身上的气息都从毛孔里跑出来,这些气张牙舞爪扯着身形在诊疗室里大吼大叫说:中午有人在这里睡觉啦。病人们于是都不是很愉快。

林凤娇没有扯开行军床,而是坐在照相机对面的椅子上面壁。当时林凤娇的背影很散漫,没什么形状。她穿着一件深色线衣,在不开灯的半昏黑状态下是一团浸了水的雾霾。

那时候是九月底,晋城开始喜欢下冷雨,林凤娇转过来的脸都是阴仄仄的。

到那一年的结尾,这栋五层楼的变化有点多。先是走了叶靓,进来了几个新的合同工。后来因为病人越来越多,门诊部和激光中心又齐力租下了西北角的一个独栋建筑,以前上面是各种培训学校,随着晋城教育资源的南迁,这些培训学校也跟着往南搬迁。新租的楼一共有七层,如果再往前追溯一下,其实它也是酒店出身,那时候真不知道晋城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酒店。

整形美容出身的决策者的审美,还真的是不普通,这七层建筑装修得格外体面。整个后半年,我姑她们都在忙着搬迁,一点一点把机器挪过去,然后再花几百万几千万买新机器。我这下有借口了,我对我爸说,这么闹下去,我哪里有时间复习?我爸有好几天不和我说话,我就慢慢把我留在激光治疗中心的东西往回搬。我一年半载不做米虫了,再回去混吃就有点不适应,但是很快还是适应了,毕竟一家人。

那年的年尾巴,我终于考上了公务员,过了年去报到,工资两千二百多。到了五月份,我收到了一个陌生手机的短信,上面说,手机换号了,望大家重记此号。打扰。

号码来自南京,短信发于林凤娇。

4

林凤娇准备考我姑的研究生的那年,已经在医科大干了三年护士。她一直都在皮肤科,为人中性肤质,不干不油,不大出毛病,也不需要特别照顾。我姑那时候是副主任,在浙江还念着一个在职博士,很多时候,手边的工作就找林凤娇打下手,林凤娇渐渐成为我姑比较信任的护士,吃苦耐劳,勤勤恳恳。

那几年激光刚跟晋城见面,彼此都不是很熟,常常会惹一些尴尬,比如有阵子激光科做出来的光子嫩肤的患者各个都有色沉,人人顶着一脸黑斑跑来闹事。那时候我姑她们只知道大概用用机器,还不了解每个人肤色不同,所能接受的光频不同。肤色深的人,要轻轻打,不然一打一个色沉。那些宣传说打完满脸光滑的,都是天生底子好的白皮肤。但是激光科仍然人满为患,大家不知道跟了哪阵风,也许是韩剧的镁光灯,把人照得柔光水滑,大家都跑来做光子,长痘的毛孔大的都来做,激光科来者不拒。

我姑的上级,也就是主任医师,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了,再过几年就要退下来,所以院里要送人出去再学习,也只好送出去四十五岁的我姑,那时候她还算是青年骨干。

我姑一边学习先进技术,一边跑回来拿病人练手,技术确实比以前长进了不少,院里的小护士小医生们,唯我姑马首是瞻,我姑就表现出一副扛把子的状态。跟在我姑身边的林凤娇,也觉得自己运气好。这是论跟对领导的重要性。

人不要太得意,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春风得意马蹄急,我姑骑着马狂奔在打激光的闪光大道上,不小心打中了一块石头,搞得人仰马翻。石头是当时人大某个领导的夫人,长了一脸黄褐斑来找我姑打激光。夫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姑的手艺,指定要她来打,我姑推辞不过,某次千里迢迢赶回来,捧着夫人的脸左右看看,沉思皱眉说,你这个肤色很危险,我们先刷刷酸,把你的肤色提亮,再做激光。

刷酸是护士们的事,手下已经做过千千万万遍。其实这个活没什么特别大的技术含量,是外面小美容院的姑娘都可以掌握的操作。我姑不能耽误学习,就叮嘱林凤娇每过21天就给黄褐斑石头夫人刷一次酸,连刷两次。差不多两个月之后放暑假,我姑从杭州回来,看到刷酸的效果还好,就往黄褐斑石头上打激光。那时候是七月份,正晒的时候,我姑千叮咛万嘱咐,要黄褐斑石头夫人一定做好防晒准备,结果夫人假期陪女儿去了一趟青岛,在海边大晒三天,回来时,黄褐斑不但没打掉,还生了满脸的色沉。色沉就像是密集的奶牛斑点一样,从前额铺盖到下颌。夫人又惊恐又愤怒,生生要撕掉我姑,甚至跑到我姑家说要把我姑搞垮。

我记得这一段。那阵子我姑真有点一蹶不振的意思。人生总是高低起落嘛,谁可以一路高歌走到尽头,嗓子早烂掉了好吧。我姑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什么事业前途,全部黯淡。

事情正在萌芽,黄褐斑石头夫人还没跑到医科大大boss那里去告状,林凤娇先去登门道歉了。

林凤娇说,李老师(黄褐斑石头夫人是人民教师),都是我的错,我给您刷酸的时候没注意,浓度没掌握好,要不然不会出这种情况。我们白主任做过多少个患者了,都沒出现这种情况。

等我姑和我姑父拎着大包小包的保健品去看黄褐斑石头夫人,才晓得林凤娇已经来过。我姑父和人大领导跑去喝茶,我姑说,也有我的原因,我在外地一直忙,回来也没有仔细检查您的皮肤。这样,我们有研究袪暗沉的药,一定把您的皮肤修复好,这个您放心。我现在攻克的课题就有研究怎样解决您这样的问题,不是个什么特别复杂的问题。而且费用什么的您都不用担心。

其实我姑怎么会在黄褐斑石头夫人家才晓得林凤娇去道过歉呢。那样子的林凤娇,真的是和她的内双不相上下。藏得深。

我问林凤娇,那时候是你主动承担责任吗?

林凤娇说,我心甘情愿。

确实也是。这样的事,又岂止是互相利用那么没有感情。毕竟,连顶包的机会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有的。在渴望得救的时候,从你的头顶落下来一束光,管它是不是打一下就很痛的激光,管它会不会留下丑陋的色沉,总之,有那么一束光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林凤娇觉得挨一下也是好的。在深陷困境的时候,有人来支持,哪怕是假支持,也可感受到一种热度。我姑觉得有这一种支持也是好的。于是林凤娇和我姑,彼此感受到了一种温情。于是我姑说,林凤娇,我明年开始带研究生,你来考我的研究生吧。

5

林凤娇最开始想考的不是我姑的研究生,她想考梁医生的研究生。那时候想要考研的林凤娇还没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考研。林凤娇后来想,大概就是求一个体面工作,或者根本是源于对梁医生滔滔不绝的崇敬之情。

林凤娇提着忐忑跑去找梁医生。

梁医生实在随和,他冲林凤娇笑笑,说哎呀好啊,有进取心是好事。那你回去准备看看一二三四五六七这几本书吧。

下次再见面,梁医生更加随和,他说,哎呀你挺有灵气的,你看你眼睛长得不错,灵光。现在的女孩子审美单一,非要来割双眼皮。

下下次见面,梁医生摸她的脸,一路从眼梢眉角摸到嘴唇。说是研究一下不同人的长相。林凤娇血管里像是掺了沙子,疙疙瘩瘩奔涌不停。梁医生说,哎呀林凤娇,你这个嘴也长得不错,厚实。

既然血管里飞沙走石,让人疙里疙瘩,林凤娇就再没找过梁医生。

林凤娇连着考了我姑两年的研究生,第一次是英语没过,第二次达线,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并列第八,那年招了七个人,林凤娇没考上。跑去找我姑,我姑说,没考上咱们再努力,或者想办法把工作稳定了也行,咱学习还不是为了有个稳定工作。

林凤娇觉得这是个许诺。她老爱把别人随便说的话当许诺,就是聊天嘛,聊个天都能当许诺,这就是林凤娇的不对了。

我开始我的公务员生涯的时候,林凤娇跑到南京,去念硕士,这一年她没考医科大的研,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外部世界。

那年我和林凤娇,谁也没有拿到三个编制里的一个。

林凤娇曾经以为三个编制里面会有她一个,我曾经以为三个编制里会有我一个。结果都没成事。后来上岗的是医院后勤部部长的儿子,去泰国卖榴莲的那一个。榴莲卖不下去,脸上的白头被汗水浸得更加蓬勃。

我说,林凤娇,你当时白对着我哭了。

林凤娇不能放弃的黑眼线终于下岗,她说她觉得这样比较轻松,她垂着眼睛,眼皮上显现出隐藏的褶皱,一边整理病人用过的冰袋,一边说,也没白哭,想明白了一些事。

白头榴莲对林凤娇十分有好感,他不明所以,刚来两天就嘚瑟,跑去找林凤娇,说咱们交往,完了我让我爸也给你弄一个好工作。

林凤娇嘴角一扬,再使劲笑也扬不上去。她说,我不需要。

其实,三个编制,并没有分一个在网络编辑室这里,这个编,是我姑要过来的,如果不是因为我,我姑不会去将这个岗设在这里,院里原本批下来的三个名额,都是招医师。结果倒招了一个网编一个业务管理。网编是白头榴莲,业务管理是叶靓。

叶靓一摇身,换了行政岗,从四楼下到三楼,正式在整形科上班。

乱糟糟搬医院的时候,林凤娇十分勤快,最爱打扫,将每个诊室的床铺都收拾得齐齐整整,又时常在众人走后将卫生间整理清楚。

十二月,整形科出了花边绯闻。我姑说,这个梁,道貌岸然,不干好事。

好上就好上吧,在医院里做那些事,就太恶心。我姑说。

整形科激光科和医科大别的科室不一样,都整点下班,从不加班,也没人值夜班。医院对于男女员工的好处,大概就是那些充沛的可供躺卧的病床。梁医生和叶靓,在点痣室、雕眉室、激光一室、二室、三室还有候诊区的沙发上,都做过不可描述的事。

那一年的十一月,梁医生收到了一个快递,打开一看,是用过的卫生纸。分日期地点装在小塑封袋里。那个塑封袋是激光中心常常用来装自制药膏的塑封袋,梁医生手握卫生纸冷汗淋涔涔。

快递除了寄给梁医生,还给院办寄了,又给梁医生家寄了。其实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寄的,但大家都怀疑林凤娇。林凤娇也不辩解,拿个小本本在墙角乌拉乌拉背单词。

6

三年一晃而过,林凤娇念完硕士的时候我刚结婚,从此人生触顶,静待生娃。林凤娇拿着就业协议回来找我姑,我姑说,可以签,但是还是没编制,现在基本上除了当医生,别的岗都没有编制,研究生毕业,也没有竞争力。林凤娇点了头,重新落回到激光治疗中心。三年中科室里的小护士走了好一批,徐智慧如愿嫁了拆二代,叶靓据说在北京买了一百多平方米的公寓(大家跟着时间走向不断重新计算叶靓的身家,越计算越眼红),林凤娇坐着给患者刷酸,一边刷一边识记考博单词。有人开始叫她姐。凤娇姐,你还不打算结婚吗?林凤娇抬头笑一下,客气疏远。人家也知道她不愿讲话,也不显现受了冷遇的负气,至多此后不再与她搭腔。

又三年,我终于决定要把自己脸上的痣点一点,从我冒出来点痣的念头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年。十年里这个念头一直在折磨我,所以我决定赶快消灭掉这种折磨。我跑去找我姑,我姑让林凤娇给我点。我姑说,从前林凤娇点痣最有分寸,不深不浅,又能恰好点干净。我于是躺着,让林凤娇给我点痣。说好只点下巴上的两颗,还有左颊的两颗,谁料到她点完之后忽然说,眼角这个也给你点了。眼角那颗是我珍爱的美人痣,于是我喉咙开始发出嗡嗡的预喊,我说等一下,那瞬间我的脸一侧,林凤娇举着的激光将我的左眼角打出了一个大洞,屋子里弥漫着动物皮脂的焦臭,我躺在病床上留下了眼泪。疼痛的眼泪。

我姑因此心下对林凤娇十分不满意。说这个人野了心散了念,都不知道先要做好什么。整天念叨着考博,连个导师都没找到,考多少次都是白搭。

林凤娇给我点完痣以后,也跑到整形科那边开了个双眼皮,眼睛充着血给顾客刷酸,刷完之后眼睛更是充血。割了双眼皮之后的林凤娇,又去做了个鼻基底手术,也没请假,直接裹着纱布下来给顾客挖脓疮痘包做红光蓝光治疗。开了眼垫了鼻的林凤娇,说不上来变美,就是忽然有了开阔之感,气质这个东西偶尔也能被高山沟壑兜住一星半点。毕竟大众还是倾向于大众审美,高级脸首先是你得高级了,你的脸才看上去高级,不然只能说是丑。

林鳳娇短了金钱美貌运气,好在还有努力。三十二岁了不结婚,不断往南京跑,专注于考博。有时候叶靓的新闻会传来,多多少少给她一点刺激。梁医生早不在医科大了,跑到北京和朋友一起开了个私人医美中心,从前落在晋城,只不过因为妻家牵制,闹出一场桃色新闻,早已对晋城生活无限厌倦的梁医生索性奔向了自己真正热爱的生活。然而世事如此不公,叫多少人剜心疼痛。叶靓在梁医生的庇佑与人脉下,也竟然一步步走妥了。人真的不分贵贱,多少贵贱只不过因为平台而见高低。只不过有人被手捧上去,有人踮着脚尖爬上去。林凤娇二十二岁进医科大当小护士,三十二岁考了博,十年兜一圈。正正好。

7

林凤娇家住东化府,明朝时是一个王爷的府邸,现在府邸早已经轰塌,就剩下周边一些残垣断壁的旧民居。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东化府离市中心就有点太靠东了。以前人们说东化府和西化府是这城里的两只眼睛,但是随着商业圈不断向南,这两个地势较高的东西,就成长在了头上的两只大大的青春痘。包裹着厚重的脓浆。城建多次改造,都弄不干净那两片区域,拆迁拆了好几回,都被“刁民”抗住,后来索性那片地也不要了,再往后那些地就不值钱了。再再往后,当年拦着不让拆坐地起价的“刁民”们上省政府拉个白横幅讨说法要求拆迁改造,林凤娇的爸也去闹过一回。后来又过了五六年,省政府都搬到南边去了,林凤娇在的东化府,就彻底在垃圾堆下闷出了一个脓水挤不干净的疮。

这么说着,大家就都知道了凤娇没钱。凤娇没钱还没美貌,运气怎么会太好。

凤娇其实是个挺土气的名字。林凤娇在不知道林凤娇的时候,常常被人叫成凤娇。后来这名字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好处:这名字好记。再后来我姑这个专家的名字都不太好上口了,什么白玉莲,俗气得不得了。幸好我姑年轻的时候白莲花还是个褒义。后来我姑几乎没名字,她就叫白老师,白主任,白教授等等。我爷爷奶奶早已过世,我爸叫她姐,他老公叫她秋——我奶奶给她起的小名,她儿子管她叫妈。白玉莲用得着白玉莲这三个字的时候就是银行签名、报账签名之类的。

现在看起来,林凤娇比白玉莲要叫得响亮多了,林凤娇的头像排在了第三位,上面写着博士,副主任医师,副教授等等。过几年,我姑说,等她退了休,林凤娇就排到前头去了。我姑说这些的时候是欣慰的,感觉她后继有人。可能吧。这是她现在极力想要表现出来的对林凤娇的态度。以后总会有人说,这个未来的掌控这两层楼的主任,是她白玉莲的学生,她一手带起来的,从脓疮里挖出来的。

林凤娇现在也不叫林凤娇了。我听见别人都叫她林主任,林教授,林老师。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白琳,生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艺术学硕士。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2015年获新经验散文奖;2016年获赵树理文学奖新人奖。作品见于《当代》《天涯》《小说月报》《青年文学》《长江文艺》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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