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离我们很远,远到遠古,远到我们对他的了解大多只限于一知半解。某日——2018年的某段时间,很远的距离忽然变得近了。同道游暐之说:明年8月,她担任编剧的原创歌剧《天地神农》将在上海演出,那时,距8月至少还有10个月呢。再早一些,确切说是2018年初,暐之应邀到株洲,在神农大剧院观看新剧,次日匆匆赶回上海,参加研讨这个剧本的会议。离开株洲时,她朝着神农广场中央矗立的神农塑像投去一瞥。那一瞥,有她对神农的敬仰之情,也有希望她的剧本得到神农护佑的期待。
2018年10月,我也到了株洲。也是在神农大剧院看戏,而且就住在神农广场旁边,从酒店的窗户看出去,神农的塑像就是那距离缩进的一个标识。暇时,我和同事王湖泉到剧院旁边的神农台祭拜了炎帝。祭拜的照片刚在朋友圈里发出,暐之就问我:神农台在哪里?我答:替你、替未来的歌剧《天地神农》祭拜、祈祷了。我离开株洲后数日,《天地神农》剧组的一干人专程到株洲炎陵县的神农谷去采风。那几天我在长沙,每日关注着他们采风的消息。从暐之发出的文字中,我感到这个剧组的创作之路走对了,微雨中、山谷中、朴实的村民中,他们嗅到了远古的气息,感受到人神兽妖共存的时代气息;那气息,将汇入他们的创作,转化为他们对神农的认识。这样的戏,在歌剧舞台上,我尚未见过,我充满期待!
从小读历史,读上古史时记住的一个重要的概念是:从猿到人。今天看歌剧,看古老的中国的一个流传至今的故事,它讲述的是:从神到人。当然,这个“神”是特殊的,是昊天大帝的人间之子,神力与人性兼具。这个概念的重中之重是:神话为源,立足在人。神农最终弃神为人,向死而生,活到了死,活出了高尚的境界。
作曲家金复载先生的歌剧“处女秀”是令人欣慰和欣喜的。往往,看罢一部歌剧新作,记住的多是主题歌的一二句旋律,而《天地神农》里,没听到什么主题歌,听到、感到的都是戏剧的音乐与音乐的戏剧。观后几天,我脑子里回旋的仍是从序曲“雪啊,雪啊”中就出现的那个不稳定的、甚至有些不祥之兆的调调,乐队奏它、合唱唱它,相对简单,却让我印象深深。金先生的音乐戏剧理念是明确的,其核心要素:一是要有矛盾冲突,二是建立在人物的行动上,三是在建立过程中塑造人物的独特性格,音乐是完成这三点的主要工具。在“民族风”正旺的时下,能按照自己认定的艺术规则去创作歌剧,实属不易,金先生做到了这一点。他不是不“民族”,是看戏剧的需要,有需要的地方,他也会去找“民族”的元素。
金先生与我结识多年,常有交流,即便是在创作任务繁重的这一年,也偷闲确保我们之间的交流尽量不中断。比如说,他曾很客气地请教理论家到底对民族歌剧有什么定义,希望能分清民族歌剧与中国歌剧的区别。以前他知道写歌剧不容易,写了《天地神农》后,体会就更深了。他说:剧本、剧诗已经很难写好了,更难的是还要符合音乐创作的规律。作曲的难度在于写出符合内容的音乐本身的戏剧性来,更难的是形成自身的独特风格。因此,他抱定的态度是不求“闻达”,只享“过程”。其实对这个过程的享受,我也还没有享受够,现在提笔成文,确稍嫌早。
陈蔚接到这个剧本之后,就认定这是一个非常棒的歌剧剧本。这个剧本使她对坐落在常熟路的上海歌剧院这个大院经久萦系于怀的情愫得到了一次酣畅的抒发。她要求演员们以发自内心的、最质朴、最真实的表演,去体现这部戏的格调和气质,让观众感受到神农的伟大,并由此唤醒对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文化中蕴含的深刻主题的思考。好看、好听、立得住、传得开、常演常新,是她的导演追求目标,这个目标中,好看和立得住是第一位的双重标准。她有机地调动了上海歌剧院的综合优势,而且(在我看来)使这种优势得到了一次难得的、多年少见的超长发挥。大导演、大歌剧、大追求、大气,在《天地神农》中浑然一体地体现了出来。
许忠的指挥,恰巧印证了不久前一位行家与我私下会晤时对他的评价:从钢琴到指挥,许忠是一位成功转型的艺术家。原创歌剧(新作品)是检验指挥家水平的试金石,没有现成的参照标准,只有吃透总谱、与导演保持默契,才能保证对作品的准确诠释。这一点,歌剧比交响乐更难。于较熟悉许忠的观众来看,这应属他近年来歌剧指挥中近于无懈可击的一次。陈蔚的赞语是:精准而富有张力。我的评价是:稳、控、力,把握得当,胸有全局;不炫,不燥,不浮,多余的、展示自己的动作一点都没有。在许忠的掌控下,乐团的状态也非常到位。
合唱的出色是毋庸置疑的,达到了这个合唱团最好的状态。声音年轻、干净、抱团,音色华美。因不加扩音而更显本色,真实的、训练有素的人声,给观众带来美妙的听觉享受。附带说一句:东艺的歌剧厅比上海大剧院更适合演歌剧,盼已然立在淮海路的上音歌剧院能够更好。
角色演员中,孙砾从男一号的位置到实际展现,都堪称“第一”。他塑造的这个“神农”,让人觉得可信、可爱、可琢磨。究其原因,主要是他自己就爱琢磨戏、琢磨角色。身为一家省级歌舞剧院的院长,他不做“甩手”院长,那就意味着要占用他的大部分精力。演一个新戏的主角,意味着塑造中的创造,也意味着要忘掉院长名下的种种他事。严格讲,两者极易“撞车”,但孙砾却能做到不交叉不重叠,从排练场到舞台,始终保持了一个歌剧演员的最佳状态。他这次塑造的神农,尽管上半场有点“神”(那也是必须的),但绝对没有“帝”的影子。下半场退去神力之后,则显出悲悯情怀和平民意识。孙砾是讲究动作的演员,哪怕是小动作,他也会做出彩来。这部戏中,他手中持有一根权杖,权杖不是拐棍,与拐棍的区别被他的小动作处理得很耐看耐品。另有一处,是在神农与听訞夫妇商定退神为人时,两人相对而跪,其间的几句唱,是在“膝步”(或者说是“跪步”)趋近中完成的。这个动作有一定难度(不戴护膝恐难以完成),还要在节奏之中,有戏曲味道,也很陈蔚样式,两场演出中,孙砾与宋倩、杨琪两位女主角的对手戏表演都很精彩。神农的咏叹调固然不错,我更喜欢的是他的那段“草药歌”,好听、上口、亲切,非常吻合“从神到人”后的剧情。当然,这里也有作曲家的功劳。
张峰是上海歌剧院的一线演员,这次参加了排练,但没有演出,非常可惜,失去了一次不可多得的主演中国歌剧的机会!
宋倩的演唱令我惊叹!惊回首,才发现这几年她竟演了那么多戏(惭愧的是我只看了一二部),而且中外通演,而且汉语的唱词能唱得那么清楚。与孙砾的对手戏,宋倩毫不怯阵,丝丝入扣,显示出很高的表演素质。这个戏给我的印象:宋倩的回归,使上海歌剧院的女高音水准重上层楼。于浩磊饰演的伯强也值得圈点,我觉得好于他的前一个戏。田浩救场而来,定力十足,气场四溢。节目单简介中漏掉了他在《楚庄王》中主演的反派角色,这是不该有的疏忽。赤姜、玄姜的两组演员都完成了“演多于唱”的角色塑造,给这个戏增添了一定的喜剧色彩。
舞美、服装、道具乃至多媒体设计,均有可赞,亦有可商。
“井喷”一词,用来形容歌剧出世,已近十年。确是事实,却也有那么一点贬义。我在研讨会上明确指出:《天地神农》不是“喷”出来的,是顺产、顺生、足月,从容淡定,款款走来。我在十几年前提到过“从容”,提议提倡以从容的心态面对和投入歌剧创作,我以为亦可将其视为一种美学的追求。然,时不我待,似乎也不容歌剧从容。喜乎悲乎?人尽知乎?今之《天地神农》,可谓时下最从容的、相对接近我的理想状态的一部歌剧。尤应赞之。其次,海派与海纳百川,也是《天地神农》的特点。不拘一格,为我所用,求变求新,均海派之特色也。纳来高龄人才(金复载先生)、沪外人才(陈蔚、孙砾、杨琪、刘科栋、田浩等)、本院人才(游暐之等),与本院众人一起,共成大剧,证明了剧院海纳百川的胸怀。岂是一个“赞”字了得!期待尽快继续演出、演熟;积累、完善到一定程度时,再考虑修改、修补。我亦愿从容地继续关注、记录、研究《天地神农》的脚步、足迹、反馈和变化。
蒋力 研究员、中央歌剧院原创作策划中心主任
中国歌剧研究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