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林映辉(中国香港)
家风是什么?家风于我,就像寒夜里从炉边吹过的冬风。
我脑海里时常浮现一幅温暖的画面:寒冷的冬夜,房门紧闭,一家人围坐炉旁泡茶取暖。父亲神情悠然,一边娴熟地泡着工夫茶,一边和家人天南地北地闲侃。冬夜的风钻进门缝,呼呼地从炉边吹过,木炭烧得哔哔剥剥地响,屋里嘻嘻哈哈。屋内被炉火彻底烘暖,让我们忘记了冬夜的严寒和隆冬的漫长。
童年的记忆,常常是对一条巷子、一艘渔船、一炉火、一壶茶的回忆,人在这些布景里穿梭,演绎着不同的故事。虽故事常变,但情怀永生,家风永存。
父亲,和岛上众多男人一样,有一份世代相传的职业——讨海人,故名思义,就是向大海讨生活的人。但在学校填写各类表格,父亲职业一栏,老师会要求填写“渔民”。
冬天,是打渔的淡季,老天爷的脸色总不那么灿烂,外海掀起厚过棉被的波涛,吹起蚀骨的海风。放晴的日子屈指可数,一艘艘插着“海利第一”旗子的渔船挨着肩膀停泊在港口,恰似“门泊东吴万里船”一般。但父辈们显然就没那么诗意了,他们觉得那海岸线是一条同病相连的掌纹。
那时农村奉行着“女主内,男主外,女上山,男下海”的传统,但父亲却不一样,他不仅会帮忙料理家务,还会和母亲一起上山打柴。天色未亮,他们吃过白粥便出发了,以避开那些扫在身上的目光,若逢周末,他们也会捎上我。山岗上布满了相思树、松树、柏树的残枝败叶,不用太费劲便可拾好柴木。东方泛白,两根扁担便挑着柴草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揣着小半袋松果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我很喜欢鸟鸣啁啾的路上,父亲和母亲一前一后,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的画面。
路越走越亮,家越来越近,回家后父亲把斧头磨得锃亮,安稳地坐在柴垛旁砍着柴,母亲在旁生火泡茶,那袅袅的烟火很接地气,很有生活的味道。太阳还没爬上屋顶,父亲就已经砍完了两担柴草,沿着院墙堆成工整的柴垛,用帆布一遮,俨然成了冬季里一个可以“就地取柴”的小山。
熟读三国的父亲打趣地说:“孔明善打仗,其中一大原因就是他懂得囤积粮草,这招被我学会了。”然后我们哈哈大笑。当时我很是佩服父亲,他没有在寒风的威逼下节节败退,而是逆风而上,嘴角常挂起不向生活妥协的笑容。
没有鱼打的日子,村子确实萧条了不少,市场上往来的人影稀疏,小孩提着裤头在小巷奔跑,牛在皮鞭下咀嚼草根,蚂蚁爬上锅勺寻食,冬天人们的脸色营养不良,饥饿感在蔓延。
串门的客人一少,各户的柴门也关得早。冬晚的夜幕如锅底,几颗南方的星辰显得格外耀眼,好像穷人汤里的油珠。日子还在继续,风依旧吹,父亲照常加水、生炭、泡茶。寒假里的我们听着木炭哔哔剥剥的声响凑了过来,父亲像个冬夜里的电台主播,用磁性的声音温暖他忠实的听众,二十四节气、海上见闻、农事农谚、家族往事都在炭炉里扑腾。
冬夜的风从炉边吹过,火星从炉里蹦跶而出,青烟刚冒起又散在风里,火舌舔着壶底,开水呼呼响起,父亲烫杯、洗茶、刮沫、出汤一条龙,须臾,茶香便扑鼻而来,我们边喝边听故事……
当父亲谈起与母亲相识的过往,我们咧嘴笑着倾听,而母亲会掇起凳子缩短与父亲的半径,然后笑着更正故事的桥断。例如,约会的电影票不是他买的,是大舅私下塞给他的;谈恋爱从没给她买过一件衣服,就只送过一匹布;父亲年轻英俊得没那么夸张;“哎哟,聘金可没那么厚。”……母亲一直在拆父亲的台,但丝毫不影响父亲讲故事的流畅性。他一边笑一边饶有兴趣地往下讲,剧情刚生成又反转,我们在这种反差里笑出了层次。
学费是堆在冬天里的第一笔债务,当时镇上还没有九年义务教育,这个义务和权利都在父母那里,而学费这根稻草压垮了很多匹骆驼,所以不时有辍学的学生趁着夜色到城里打工,或是在黎明随父辈下海打渔去了……其中不乏品学兼优的学生。
开学的日子临近,家里的财政状况依旧吃紧,某个夜晚父亲压低音量跟母亲商量道:“要不,要不……跟你姐借着先,等天晴出海就还上,怎样?”母亲眼神复杂地凝视着炉火,喉咙转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出声。炉旁一片安静,显然母亲不想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的姐姐,自己嫁得不好或生活得窘迫。母亲不轻易向冬季抱怨哭诉、问人借钱赊账,她相信生活只是鱼没煎好的那一面,只要肯干,便能走过艰难前行的日子,米缸上的“春”字很快将会登临。那一年,我们拿着沾了白石灰、染着铁锈、掺有鱼腥味的钱交了学费。看着班里空着的座位,知是父母尽力把我们从辍学的路上拉回了教室。而当时我还不知什么是命运,只是简单地觉得,只要幸福住在屋里,简陋的柴门又如何。后来读到海子《给母亲》中的一句诗:“你家中破旧的门,遮住的贫穷很美”,我觉得说的就是我的母亲。
寒星颤抖的夜晚,有时二老早已睡去,我们仍会裹紧大一号的校服,继续围在炉边,专注地设计美好的未来。也会在炉边掉书袋,高谈狄更斯、卢梭、鲁迅、钱钟书等文豪的生平及他们的著作。现在觉得,当时这种场景有些阿毛《我爱》的味道。大姐向冬夜的窗口抛出一本本名著,二姐对着火炉背出成篇成篇的诗章,她们自信的样子、认真的眼神,漂亮极了。风从炉边吹过,我们依偎着火炉,就像诗人依赖着月光。
尽管后来生活没有以我们描绘的蓝图呈现,但火炉里燃烧的希望,为我们驱逐了黑暗,支撑我们走过最不易的日子。在那岁月里,我们拥有青春、梦想和满怀热烈的向往,也正是那漫长又艰难的岁月磨砺了我们,并给了我们姐弟牢不可破的团结。
上一个冬天过去了,人们期望它转身去酝酿一个拥抱,但有时等来的却是一场风暴。
又一年的冬天,镇上格外不平静,接二连三的海难在串联着,一种莫名的悲伤和恐惧在镇上蔓延,一种封建迷信在坊间甚嚣尘上。有很多渔船不敢出海,但迫于生活仍有很多渔船在出海。
不久,又一则船难噩耗传来,重磅的消息像一块大石撂在父亲心里,让他伤神良久。船难中的船长是他曾一起斩风破浪的船友,为人善良,勤劳本分。儿子新婚不久后,他举力为儿子置业,用几十年的积蓄再东挪西借一些,新造了一艘马力大、吨位深的大船,本着以老带新、子承父业的想法父子一同下海捕鱼了,但没想到两年不到的光景,便和海水产生了这样的关联。
我小心翼翼地问父亲,是否真有诅咒?父亲脸色如铁地道出了事实:冬天渔船长期停泊在港里,日晒水泡,风刮雨淋,在各种侵蚀下,船板老化,船钉生锈失力。而坐了一个冬天,公家已拿不出一笔像样的保养费。一方面要过活,另一方面再不出海船员将四散而去,大家只能硬着头皮,抱着侥幸出海。寒冬腊月,外海天气多变,暗涌的波涛随时会到来。人能扛得住,但船未必扛得住,船板开裂船舱入水,意外就这样发生了。原来父辈们心里深知,讨海就是一只脚踩在鬼门关的行当,只是脸上风轻云淡而已。他们何尝不是把救生圈抛给我们,然后把命押在船上跟老天爷赌一把?风一吹,火焰把父亲的身影蹿得很高很高,顿时觉得“讨海人”三个字伟大无比!
当时,语文课正值教高尔基的《海燕》,老师说这是篇经典之作,尤其是句末的“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然后叫我们放声朗读,我却只字不读。对!不敢读,我怕这豪言壮语会给海上的船只招来风浪。我只祈祷风浪平静一些,再平静一些,父亲是个勤劳善良的人,老天你不要伤害他。
有人带着希望出海,却再没回来,一艘船沉没,岛上十几个家庭支离破碎。小小年纪的我也害怕,所以每当黄昏,我们牵挂的眼神便在钟盘和院门之间来回移动。幸运的是,父亲从没有辜负我们期盼的眼神,总可以带着不同的天气背景出现在院门口。他总能从大海的纵深处归来,带着海上的见闻,带着他的见证者——一网袋鱼。他说在海上行走几十年不遇点风浪,那显得太平淡了,然后哼起一曲闽南语歌曲:“人生好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岁月更迭,命运跌打,时间就是这样,徜徉其中觉得很慢,其实如白驹过隙。父亲的青春很短,一晃就老了。
一转眼,两个姐姐也相续走出柴门,带着几本爱不释手的名著和手抄本,带着不舍的眼泪消失在小巷的尽头。冬季的风吹着她们的长发,凌乱了炉边的思念,忽明忽暗的炉火很难烧出昔日的那一屋温暖,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一种叫“离别”的情感,就像四季把十二个月进行剥离,但一封封信件成了我的抗体。我念着信件,从中获悉远方的天气和姐姐经历的冷暖,母亲听完殷切地教我回信,而父亲总是简单骄傲地说:“我就知道她们行的。”
不久,邮差送来了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我也踏上了离途。再一次被离别击中内心的最软处,父亲守在炉旁泡茶,只是目送我出院门,母亲提着她帮我收拾的行李,一路走一路叮嘱。在上车交行李的那一刻,母亲再也没忍住,眼泪哗哗地夺眶而出。我控制住声线调侃道:“妈,又不是嫁女儿,我很快就回来了,快回屋里去。”
母亲还是站在原地,眼眶浸湿了我远去的背影。回望中我突然感觉到母亲苍老了许多,瘦小了许多。汽车行驶在姐姐走过的路,她们多年前在车厢里上演的心情,今天在我的黄昏重现。我们都那么感性,我想可能是在炉旁围得太久的结果。不知两老的眼神会不会在钟盘和院门之间来回张望;不知我走后,他们桌上的菜式会不会变得很简单,不知父亲满腹故事将对谁讲;不知人前人后提起我,父亲会不会简单骄傲地说“我就知道他行的”。
没有邮递员敲门的老屋更加安静了,一出远门,聚少离多竟成了今后一种定式的生活。如果可以,谁都想和故乡的一口井、一片海、一炉火终老;但现实就像一阵把蒲公英吹散的寒风,我们在远方的月色下思念那炉火,两老在火炉旁等待月圆。
时光匆匆独白,将颠沛磨成等待,2011 年的秋风吹来了一则伤感的消息,炉边的老父亲病倒了,曾在冬夜听故事的小孩全部赶回来。
家乡的星星在天空养伤,喘息地眨着眼睛。父亲躺在床上已经不复勇往,卸下了从前万箭齐发的架势,但眼神里仍很有力量,藏着一股英雄气息。他仍旧关心天气、船只、大海,和前来探望他的船友忆起过往的海上生涯,他有几分得意,但也开始流露出有心无力。
冬夜,父亲叫我们烧水泡茶,他只闻不喝。我们姐弟在回忆儿时,他只听不说,只是闭着眼,微微笑。我们的声音、开水的沸腾声、杯子的碰撞声使他的呼吸更平稳,我想他正通过这些场景回忆往昔。冬夜的风从炉边吹过,父亲的呼吸在变弱,看着那过尽千帆后淡淡的疲倦和漾着微软爱意的脸,让我心中一软,突然觉得人世间所有的爱恨与诀别都有了被原谅的理由。
上帝的双臂在转动着时针,星星刚出世的冬夜,父亲唤我们到榻前,他的目光在我们脸上留恋,不用语言只用眼神的诀别更让人刻骨铭心。最后生命和时间达成和解,疾病和年纪握手言和,冬至刚至,父亲安静安详地走了。
人的一生,就像风里的一本故事书,风一吹,不经意间就翻到了尽头。而思念没有尽头,我愿在季节里,认真地记录,写下关于家风和父亲的故事,也愿意在夜里泡起一壶茶,用余生暖一杯茶。
又是一年冬至,今晚香港二十摄氏度,大风,我坐在炉旁泡茶,风从童年的方向吹来,而我已经是一位父亲了。坐在这个位置,不同于往时,冬风有我没感受过的冷峻,炉边也有我未曾发觉的爱。天冷,太太和孩子已酣睡,我想等孩子长大,我也会在炉旁跟他讲很多故事,让他潜移默化地传承家风。
好了,冬夜的风,你陪伴了我这么多年,今夜就请你将我的思念和文字吹往天堂,好吧!假若太长,那就长话短说一句:“你的孩子一直守望着天堂,就像火炉一直守望着冬寒,冬风会变,家风不变。”
家风是什么?家风于我,就像寒夜里从炉边吹过的冬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