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诗笺证稿》缺失的“红娘”

2019-04-16 08:07陈卓尔
青年文学家 2019年8期
关键词:元稹红娘

摘 要:《会真记》里的红娘在西厢故事流播改写过程中,人物形象变得丰满立体,俨然成为西厢故事的一大主角。在当代诸多改编的戏曲作品中,依然占据重要一席。然而在陈寅恪先生的《元白诗笺证稿》中考证了莺莺和元稹的家世背景,还原历史语境,但并未考证“红娘”这一人物。本文探究《会真记》中“红娘”的名字可能来自元稹对《红娘》曲的欣赏,以及“红娘”这一角色受到世人追捧具有时代和功能原因,兼论《元白诗笺证稿》中没有考证“红娘”体现了陈寅恪先生考证有的放矢无一字无用意。

关键词:红娘;会真记;元稹;元白诗笺证稿

作者简介:陈卓尔(1995.2-),女,汉安徽滁州人,硕士。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08-0-03

一、由曲名到人名

“红娘”一词并非元稹独创,唐人医药文献中就记载用“红娘”这种昆虫入药治疗各种妇科疑难疾病。如“水蛭?虫用红娘”[1]金人药方中也有相关的记载:“治妇人小便浊败、赤白带、下五淋、脐腹疼痛、寒热口干,舌澁不思饮食……红娘子去翅……。”[2]甚至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也将“红娘”作为治疗妇人疾病的良药,“红娘子并行血”[3]。关于入药的“红娘”究竟为何物,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做了一些考察,“樗鸡本经中品,释名‘红娘子纲目花?。时珍曰:‘其鸣以时,故得鸡名。《广雅》作‘樗鸠。《广志》作“犨鸡”皆讹矣。其羽文彩,故俗呼‘红娘子。”[4] “红娘”其实就是“樗鸡”,因为羽毛富有花纹,才被俗称为“红娘”。清人方旭在《虫荟》对“红娘子”有更进一步的考察:“图经本草,樗树上一种赤色小虫,人呼爲红娘子。旭按:《尔雅》螒天鸡,郭注云:小虫也,黑身赤头,一名莎鸡,一名樗鸡,卽此物。《广雅》名樗鸠,其状似斑猫,而小甲上黑色两胁,及腹下正红色。生樗树上,能下胎。”[5]可以看出“红娘子”其实就是《诗经·七月》中“五月斯蠡动股,六月莎鸡振羽。”里的“莎鸡”。经过这样梳理可知,“红娘”这种昆虫被用在药里以治疗各种妇科疾病乃是药界共识。读书淹博如元稹,未必不知道“红娘”的功效。倘若如此,“红娘”用药于妇科疾病以及其他杂症,暗合解莺莺张生二人相思之疾。不妨为一种有趣的假设。

“红娘子”还是捕蛇的口诀。宋人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在虫鱼志中详细记载了村人如何运用“红娘子”的口决来捕蛇,“蚺蛇大者如柱,长称之其胆入药,人腊其皮,刮去鳞,以鞔鼓。蛇常出逐鹿食,寨兵善捕之,数辈满头挿花趋赴蛇,蛇喜花,必驻视。渐近,竞拊其首,大呼‘红娘子。蛇头益俛不动,壮士大刀断其首。衆悉奔散。远伺之,有顷。蛇省觉,奋迅腾,掷小木,尽拔力竭,乃毙数十。人舁之一。村饱其肉。”[6]关于“红娘子”是捕蛇口诀,宋代邵博在《闻见后録》中也有相关的记载,“广西人喜食巨蟒,每见之,即诵‘红娘子三字蟒辄不动且诵且以藤蔓系其首于木刺杀之”[7]。笔者尚未找到唐时及唐以前关于“红娘子”捕蛇口诀的相关记载。因此,关于取名“红娘”是因为“红娘子”既是捕蛇的关键和引子,红娘一角也是莺莺张生关系推进关键的假设也暂只是一种空中楼阁。

元稹当时是否真的遇到过名为“红娘”的女子也值得深入探讨,查宋人阮閲《诗话总龟》中有:“搢绅脞说,载《卢氏杂记》曰:歌曲之妙,其来久矣……柳青娘张红娘皆一时之妙也。”[8]由此可见,张红娘是当时有名的歌女。歌女以“红娘”命名者不乏,宋人陈思《别馆即事》中有“十年客里过春光,客里逢春分外狂。半堵碧云蜗路湿,一帘红雨燕泥香。衔山西日辞春阁,拍岸东风趁夜航。莫向钱塘苏小说,东呉新髻李红娘。”[9]将李红娘与钱塘苏小并提,可见李红娘应是当时歌女红人。又有《新市杂咏》十首之一“一年不访李红娘,今日过门意已忘。嘶入画桥东畔路,紫骝犹记旧垂杨。”[10]记叙了李红娘是当时名流争相拜访的歌女。暂未能找到元稹其时或之前关于名为“红娘”歌女的相关记載,关于“红娘”一名是否确有其人有待进一步考察。

最有可信度的推测当是红娘这一关键人物的名称来自于曲名。唐人崔令钦《教坊记》中记有“曲名《红娘子》”[11],之后《红娘子》这一曲名屡见于后人词作,代表作品有宋人程垓《红娘子》:“小小闲窗底。曲曲深屏里。一枕新凉,半床明月,留人欢意。奈梅花引里唤人行,苦随他无计。 几点清觞泪。数曲乌丝纸。见少离多,心长分短,如何得是。到如今、留下许多愁,枉教人憔悴。”[12]以《红娘子》这一词牌写离愁别绪。元稹本人诗作中也多次提及《红娘子》这一取名,在《痁卧闻幕中诸公征乐令饮因有戏呈三十韵》一诗中说道“筹箸随宜放,投盘止罚啀。红娘留醉打,觥使及醒差。”[13]其中自注道:“舞引红娘抛打曲名,酒中觥使席上右职。”解释这里的“红娘”是曲名,在《狂醉》一诗中也提及了《红娘》曲,“一自柏台爲御史,二年辜负两京春。岘亭今日?狂醉,舞引《红娘》乱打人。”[14]自从做了御史,辜负了两年的春光,今日在岘亭喝醉了酒,听一曲《红娘》,抒发内心的幽闷。元稹在诗作中数次提及酒后听《红娘》,对《红娘》曲作喜爱可见一斑,人格化写进文中更可理解。“红娘”这一人物名称来源于曲名《红娘》有较高的可信度。

二、从配角到主角

从唐元镇《莺莺传》到金董解元《西厢记》再到元王实甫《北西厢秘本》,红娘形象逐渐突出。到现当代改编的戏曲作品,如白先勇青春版《西厢记·红娘》更是将红娘这一人物提升到了主角的地位。诚然,故事在流播过程中必然会被赋予新的内容,篇幅不断扩大,人物主角丰满,但红娘人物形象得以丰富并不是仅仅因此,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时代风气不同,对莺莺红娘二人道德评价标准也不同。元人施耐庵《水浒传》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卷之四十五 《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中指责潘巧云行为不端的时,写到:“自古道,人家女使谓之奴才,但得了些小便宜,如何不随顺了,天大之事也都做了。因此人家妇人女使可用,而不可多,却又少他不得。古语不差。有诗为证“送暖偷寒起祸胎,坏家端的是奴才。请看当日红娘事,却把莺莺哄得来。”[15]同样地以诗为证出现在了《绘图今古奇观》,并做出了莺莺和张生私会的根由:“送暖偷寒起祸胎,坏家端的是奴才。请看当日红娘事,却把莺莺哄得来。这首诗是说坏法丫鬟之作。人家妇女不守闺门,多是丫鬟哄诱而成。这是人家最要防闲的了。”[16]莺莺是被红娘红骗的,所以妇女不守闺门,不全是小姐的错,多半是被丫鬟哄诱的。自唐至明对民的道德要求不断提高,对于男女之情更是如此。对于莺莺和张生暗生情愫至致自荐枕席,相门之女发生这样的事情是不可理解也不可被接纳的,必须有一个人来承担造成这个故事的责任。这个人就是红娘,于是红娘被选择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重要工具性人物。“红娘”在后世文学作品中不断出现,替莺莺传情达意,形象渐趋丰满。

红娘较莺莺形象可塑性更大,更具有象征意义。王涣十三首《惆怅诗》之一中有“八蚕薄絮鸳鸯绮,半夜佳期并枕眠,钟动红娘唤归去,对人匀泪拾金五代”[17]此处的“红娘”不仅指为张生莺莺牵桥搭线的红娘,更暗含诗人希望有一个红娘这样的关键人物来为自己觅得一位佳人。秦观《崔莺莺》一诗中也强调了红娘的作用,“崔家有女名莺莺,未识春光先有情。河桥兵乱依萧寺,红愁绿惨见张生。张生一见春情重,明月拂墙花影动。夜半红娘拥抱来,脉脉惊魂若春梦。”[18]又有同名曲子,“春梦。神仙洞。冉冉拂墙花树动。西厢待月知谁共。更觉玉人情重。红娘深夜行云送。困亸钗横金凤。”[19]红娘将崔莺莺送至张生面前,看似写莺莺故事,实则表达自己的盼望佳人的念头。

这样的象征用法在后世渐渐流于俗语,明人冯梦龙《醒世恒言》里有“贵哥道:夫人若果有得意的人,小妮子便做个红娘,替夫人传书递柬……”在后世作品中,红娘成为月老式的人物。相比深闺里的小姐莺莺,红娘被赋予了更多的象征意味。

三、无一字无用意

《元白诗笺证稿》中没有考证红娘这一人物并不是陈寅恪先生的疏忽,这与他对《会真记》的考证目的不无关系。陈寅恪先生通过《读莺莺传》一文试图揭示元稹创作《会真记》的真正本意。《会真记》的出現并非记下这段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情,也非向世人炫耀佳人的一往情深,其实基于唐代科举制度而为。陈寅恪先生考证赵彦卫《云麓漫钞》里记有:“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踰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20]唐代科举分生徒、乡贡、制举三层阶梯。考生姓名施行通榜,即向外公开,而非明清的糊名制。主考委托当地名人介绍人才,所以是否考中,一是要看考生行文的好坏,而是看平时名人对自己文章的评价。陈寅恪先生还原历史语境,分析《会真记》的文本结构,得出元稹作《会真记》的本意在于唐代小说文备众体,以便遇到机会就将行卷《会真记》呈给主考看。“据此,小说之文宜备众体。莺莺传中忍情之说,即所谓议论。会真等诗,即所谓诗笔。叙述离合悲欢,即所谓史才。皆当日小说文中,不得不备具者也。”[21]正如《会真记》的最后元稹有一段看起来迂腐的论调,其实是借《会真记》来展现自己议论的功力。内容并不是关键,引起主考名人注意才是关键。

基于这样的考证目的,陈寅恪先生对崔莺莺和元稹家族地位进行了考察,“若莺莺果出高门甲族,则微之无事更婚韦氏。惟其非名家之女,舍之而别娶,乃可见谅于时人。盖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22]揭示了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中,提升自我政治社会地位是普世的追求目标,在婚姻上放弃寒门旧爱而另娶名门旺族是为时人接受并认可的。“复观昌黎之志文,盛夸韦氏姻族之显赫,益可见韦丛与莺莺之差别,在社会地位门第高下而已。然则莺莺所处并非高门,实无可疑也。”[23]莺莺出身没有韦丛高,自然会被替代。在莺莺和张生的故事中,红娘只是一个功能性人物,对考察元稹为何抛弃崔莺莺,又出于什么目的创作《会真记》并没有什么作用,故而可以忽略。如此有的放矢,既阐释了《会真记》这一文本的创作目的是投石问路引起名士关注,也解释了元稹的始乱终弃是当时人之常情。《会真记》的红娘在张生前往长安后就不再出现,形象相对单薄。《会真记》篇幅较小,关于红娘的描述也远不及崔莺莺和张生二人着墨多,红娘形象在后世文学作品中才渐渐丰满起来。陈寅恪在《读莺莺传》一文中对红娘人物的忽视更见他学术的严谨和准确性,无一字无用意。

注释:

[1]唐 佚名:《司牧安骥集》卷二。

[2]金 刘完素:《宣明方论》卷十一妇人门。

[3]明 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三下。

[4]明 李时珍:《本草纲目》卷四十。

[5]清 方旭:《虫荟》卷三昆虫。

[6]宋 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虫鱼。

[7]宋 邵博:《闻见后録》卷二十九。

[8]唐 阮閲《诗话总龟》増修诗话总龟卷之四十。

[9]宋 陈思《两宋名贤小集》卷二百四十八翠微南征録《别馆即事》。

[10]宋 陈思《两宋名贤小集》卷二百四十八翠微南征録 《新市杂咏》。

[11]唐 崔令钦《教坊记》明古今逸史本。

[12]宋 程垓《书舟词》明刻宋名家词本。

[13]唐 元稹:《元氏长庆集》元氏长庆集卷第十一 《痁卧闻幕中诸公征乐令饮因有戏呈三十韵》。

[14]唐 元稹:《元氏长庆集》元氏长庆集卷第十六《狂醉》。

[15]元 施耐庵:《水浒传》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卷之四十五 《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 明容与堂刻本。

[16]《绘图今古奇观》第七十五卷《朵那女散财殉节》。

[17]韦糓《才调集》卷七古律杂歌诗一百首 王涣十三首《惆怅诗》。

[18]宋 秦观《淮海长短句》淮海长短句卷下 《崔莺莺》。

[19]宋 秦观《淮海长短句》淮海长短句卷下 《崔莺莺》。

[20]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120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4月。

[21]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120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4月。

[22]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11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4月。

[23]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11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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