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华
“灰姑娘”是一个典型的西方式叙事,据说古希腊的史学家斯特拉波最早记叙了一位嫁到埃及的希腊少女洛多庇斯的悲剧故事,很像是“灰姑娘”最早的原型,这是公元前一世纪的事了。十七世纪后,欧洲各国出现了众多的版本,在《鹅妈妈的故事》《格林童话》中都有收录。随着《格林童话》在世界上广为传播,《灰姑娘》成为一篇家喻户晓的童话作品,同时也被视为“灰姑娘”叙事的典范。
就情节而言,“灰姑娘”叙事一般讲述一个被后母虐待的少女,经过重重磨难和考验后,遇到心目中的王子,并与之结婚获得新生的故事。从故事情节看,“灰姑娘”叙事突出了三点:女性的灰姑娘式处境,改变其人生境遇的王子的关键性角色,大团圆的结局。在西方,不仅民间文学常常采用“灰姑娘”模式,而且不少严肃的文学经典也自觉不自觉地运用了它。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劳伦斯的《马贩子的女儿》和《玫瑰园中的影子》,艾丽斯·沃克的《紫色》,艾·门罗的《乞女》等,都化用或潜藏了“灰姑娘”叙事。这些作品有的是比较纯粹的“灰姑娘”叙事型小说,比如《简爱》和《傲慢与偏见》;有的虽然运用了“灰姑娘”叙事,但是最终却偏离了它的叙事成规,解构了它,比如《玫瑰园中的影子》和《乞女》。但无论是纯粹的“灰姑娘”小说,还是反“灰姑娘”叙事小说,都说明了这一叙事模式对西方文学的深刻影响。
无独有偶,中国古代文学中,虽然并无此类故事盛行,却是有典范的模型存在。唐人段成式所著小说《酉阳杂俎》中有《叶限》一篇,故事几与《灰姑娘》同构。
南人相传,秦汉前有洞主吴氏,土人呼为“吴洞”。娶两妻,一妻卒,有女名叶限,少慧,善淘金,父爱之。末岁,父卒,为后母所苦,常令樵险汲深。时尝得一鳞,二寸余,赪鳍金目,遂潜养于盆水。日日长,易数器,大不能受,乃投于后池中。女所得余食,辄沉以食之。女至池,鱼必露首枕岸。他人至,不复出。
其母知之,每伺之,鱼未尝见也。因诈女曰:“尔无劳乎?吾为尔新其襦。”乃易其敝衣,后令汲于他泉,计里数里也,母徐衣其女衣,袖利刃,行向池呼鱼,鱼即出首,因斫杀之。鱼已长丈余,膳其肉,味倍常鱼,藏其骨于郁栖之下。逾日,女至向池,不复见鱼矣,乃哭于野。忽有人发粗衣,自天而降。慰女曰:“尔无哭,尔母杀尔鱼矣!骨在粪下。尔归,可取鱼内藏于室。所须笫祈之,当随尔也。”女用其言,金衣玉食随欲而具。
及洞节,母往,令女守庭果。女伺母行远,亦往,衣翠纺上衣,蹑金履。母所生女认之,谓母曰:“此甚似姊也。”母亦疑之。女觉,遽反,遂遗一只履,为洞人所得。母归,但见女抱庭树眠,亦不之虑。
其洞邻海岛,岛中有国名陀汗,兵强,王数十岛,水界数千里。洞人遂货其履于陀汗国。国主得之,命其左右履之,足小者,履减一寸。乃令一国妇人履之,竟无一称者。其轻如毛,履石无声。陀汗王意其洞人以非道得之,遂禁锢而栲掠之,竟不知所从来。乃以是履弃之于道旁,既遍历人家捕之,若有女履者,捕之以告。陀汗王怪之,乃搜其室,得叶限,令履之而信。叶限因衣翠纺衣,蹑履而进,色若天人也。始具事于王,载鱼骨与叶限俱还国。其母及女,即为飞石击死。洞人哀之,埋于石坑,命曰“懊女冢”。洞人以为禖祀,求女必应。陀汗王至国,以叶限为上妇……
此文尚有结尾,篇幅所限,不录。从这个故事中可以看出,“灰姑娘”故事中的所有元素它都一应俱全。先是少女被继母掌控,后有神祇怜爱之,继母持续加害,但神祇暗中一直护佑,随后获得“金鞋”(欧洲版本是“水晶鞋”),最后以此为媒介,国王寻获善良少女,其继母与合伙加害于她的姐妹悉数受到惩罚,少女嫁与国王,成为了尊贵的第一夫人。
但小说还有个有意思的结尾,并不是像“灰姑娘”故事最后说的“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而是国王有了贪心,不断向那块曾经护佑过少女的鱼骨索要珠宝,结果灵验尽失。
这个故事在唐以后逐渐兴盛的小说与话本中,似乎并未有再度的显现。因为中国人喜欢将故事元素过度伦理化,而很少专注于复杂人性的表现。比如喜欢设置一些嫌贫爱富、因果相报之类的情节,通常是富小姐爱上穷书生,然后资助其进京赶考,书生状元及第后两人喜结连理,《西厢记》可谓是这类叙事文学的典范。这类小说一直持续到清末民初的“鸳鸯蝴蝶派”,都是沿用才子佳人一类的模型。
不过,在《红楼梦》中,如果细审之,或许会看到部分的“灰姑娘”结构,只是其大团圆构造被修改了。林黛玉与贾宝玉的“木石前盟”输给了贾家与薛宝钗之间的“金玉良缘”,似乎也可以看作是半个“灰姑娘”故事。“王子”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决定自己的命运,而是屈从于家族或家长的安排,如此黛玉的悲剧命运就显得更为突出。
至民国时期,受到西方文学的深刻影响,一些新文学作品中也较多地出现了“灰姑娘”结构,像巴金的《家》,曹禺的《雷雨》等。但是,这些作品一方面描写了“灰姑娘”的故事,一方面却多给了她们一个悲惨的结局。《家》中,三少爷觉慧爱上了鸣凤,但最终并没有改变和挽救她低贱的命运。同样,《雷雨》里大少爷周萍爱上了四凤,最后也无法阻止她的惨死。因此,新文学作家并没有写出一个纯粹的大团圆式的“灰姑娘”故事。在民国时期,写出纯粹“灰姑娘”故事的是张恨水,他在《金粉世家》中,构造了北洋政府总理的公子金燕西与出身低微的冷清秋历尽考验终成眷属的故事。在《啼笑因缘》和《夜深沉》中,在刘云若的《春风回梦记》中,也都可以看出此类型结构。概而言之,民国时期,新文学作家为了控诉封建社会的伦理纲常,往往通过打破“灰姑娘”叙事的大团圆结局来实现启蒙民众的意图。而通俗文学作家则因为继承了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大团圆传统,也部分地接受了民初的“林译小说”中的某些东西,往往会接近于比較典范的“灰姑娘”故事。
当代文学中大量作品都可见出“灰姑娘”叙事的影子。“十七年”时期,《青春之歌》在小说结构上明显受到了它的影响。林道静是典型的“灰姑娘”身份,她从小丧母,受尽后母的虐待。后来,她每一次成长和幸福的获得,都与余永泽、卢嘉川和江华三位“王子”的帮助有关。因此,小说中林道静与三位男子的爱情故事都可以看作“灰姑娘”故事在革命文学中的变种。《青春之歌》对“灰姑娘”叙事的运用,说明革命文学在书写女性命运时也暗含着男性可以拯救女性的观念。有意思的是,革命文学因为必须要创造光明的故事结局,所以更多地会采纳“王子与公主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之类的结尾方式,《青春之歌》的结尾便是林道静与江华终成眷属、继续革命的前景。在《红色娘子军》中,洪常青拯救了受苦受难的吴琼花,似乎也有一个“灰姑娘”构造的影子在,但随后洪常青的牺牲终结了这种可能性。
八十年代以来,不少采用“灰姑娘”结构的作品通过打破大团圆结局,消解了革命文学中的这种处置意图。贾平凹的《废都》在叙述唐宛儿、柳月和阿灿等人与庄之蝶的情爱纠葛时,写了三个“灰姑娘”与一个“王子”的故事。并且,每一个“灰姑娘”都希望借助“王子”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小说中三位女性没有一个能够与庄之蝶走到最后,获取幸福;相反,她们的结局都不如人意,有的甚至可以说悲惨。同样,王安忆的《长恨歌》写到王琦瑶和她的闺蜜蒋莉丽与程先生的三角关系的时候,也有“双重套叠式的灰姑娘构造”,一方面与王琦瑶相比,蒋莉丽属于“灰姑娘”,她长相差但家庭好,是富家女,但她因为在王琦瑶面前觉得自卑,而转向了革命,从革命中找到了胜利者的身份,尽管她解放之后并不幸福。在蒋莉丽的道路中,“灰姑娘”情结确乎给了她很大的影响。反过来,按照家庭状况论,王琦瑶也有“灰姑娘”的感受,她虽然美丽,但家道坠落,只能寄居于蒋家的社交圈,在解放之后她长期处于“地下的遗民”处境,一生寂寞而薄命。
“灰姑娘”叙事一直为人诟病具有浓郁的男权主义色彩。因此,有些女性主义作家会刻意解构这一模式,写出“反灰姑娘叙事”的小说。这类小说一开始启用的也大抵是相似的结构,但在情节推进过程中往往打破成规,从而使“灰姑娘”的成长难以完成,幸福无法获得。在张抗抗的《作女》中,两位主人公卓尔和陶桃具有很大的可比性。从东北小镇走向都市的陶桃大学毕业后,进入银行工作,遇到珠宝商郑达磊,她放弃了自尊和独立,一心一意把后半生的希望寄托于和郑达磊的婚姻上。但是,由于郑无法忍受陶桃的物质化,很快疏远了她,陶桃的梦破灭后远走他乡。与陶桃相比,作女卓尔一直独立而自尊,活出了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很明显,小说肯定了女性的独立立场,而不是把幸福建立在“被王子解放”的基础之上。与《作女》一样,卫慧的《像卫慧一样疯狂》、盛可以的《道德颂》等也写了相似的故事。
由于具备了性别反思的视角,我们便可以从多个方面进入当代文学中的“灰姑娘”构造中,比如这类叙事中的女性形象、男性形象、男女关系、女女关系等,都是性别视域下“灰姑娘”故事的别样风景。但是,女人不仅具有性别属性,更具有社会性,因此,有些作家便更重视从社会阶层的角度来展开“灰姑娘”叙事。也就是说,所谓的王子与公主的身份,可能会改装为各种奇怪的关系。早在《青春之歌》中,如果考虑到江华等人的阶级身份,那么使林道静获得幸福的便不再只是特定的男性人物,而是他背后的党。这样一来,小说中呈现的便不再是性别图景,而是变成了政治化的意图。在《平凡的世界》中,来自农村的孙兰香与高干子弟吴仲平的美满爱情也是很典型的“灰姑娘”结构,小说对跨越阶层的平等愛情的书写,一方面强调了八十年代知识改变命运的思想观念,另一方面也突出了共同的文化趣味和人生观在爱情上的引领作用。在这个意义上,吴仲平象征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正是它改变了孙兰香。
在徐则臣的《浮世绘》中,“京漂”女孩王琦瑶先后与富人宁长安、罗河和董乐天产生了情爱关系。她以为可以通过他们实现自己的演员梦,却不想他们不过把她当作消费和玩弄的对象。于是“灰姑娘”叙事中也呈现出了底层女性困境与挣扎的主题。与之相似的还有曹征路的《问苍茫》,吕途的非虚构作品《中国新工人:女工传记》等,他们在书写女性故事时,多是从阶级或者阶层视野来看待女性的命运。
“灰姑娘”叙事非常强调的一点,就是主人公的“灰姑娘处境”。在这方面,乡村叙事中的一类便很有相似性,如路遥的《人生》中,乡村姑娘刘巧珍自己不识字,却喜欢读书人,于是读书人高加林便是她心目中的王子了。同样,毕飞宇的《玉米》中,能够足以改变玉米处境的,便是飞行员彭国梁和中年国家干部郭家兴之类。她们比起城市题材的《杜拉拉升职记》之类的小说中的女性人物要简单得多,也纯真得多。
作为一种古老的叙事模型,“灰姑娘”故事中暗含了丰富的无意识内容。关于身份、伦理、道义、拯救,关于僭越、谋夺、妒忌、复仇,还有更多人性善恶以及隐秘的欲求,人类学意义上的生殖选择与生存竞争等等,这些不仅为纯文学作家所化用,而且深受网络文学作家青睐。在时下流行的职场、言情、穿越、历史、武侠等网络类型小说中,有相当一部分作品暗含了“灰姑娘”式的叙事。顾漫的职场小说《杉杉来吃》中,来自小城市的薛杉杉最后和公司总裁封腾走到一起,获得爱情和事业的双丰收。明晓溪的言情小说《泡沫之夏》,主人公尹夏沫从小无父无母,但是却被富家公子欧辰深爱,两人经过一番波折,最后走向婚姻殿堂。桐华的穿越小说《步步惊心》,若曦本来是一个普通的都市女白领,但是穿越到清代以后,却被众多皇家子弟喜爱。这些网络小说在人物设计和情节安排上都比较符合“灰姑娘”叙事,从人物设计看,女主人公出身一般,但是往往性格上具有特殊魅力;男主人公不仅英俊高贵,而且专一深情。在情节安排上,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一见钟情,然后经历种种波折,最终获得幸福。在某种意义上讲,网络文学真正地完整地运用了“灰姑娘”叙事,值得关注。这些小说不仅发行量巨大,而且改编成影视后也受到观众热捧。
如何看待这些运用“灰姑娘”叙事的网络文学作品,批评或许是有道理的,但从古老的心理原型上加以深入探究和分析,也是必要的。在现代社会环境中,这类故事依然有生命力,说明人类的无意识世界并不像外部世界的变化那样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