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昆明的夏天,是一个多雨的季节。7月下旬的一个夜晚,收到女作家彭鸽子的短信,如一声晴天霹雳炸响在我的心头。我们尊敬的文学师长、云南文学滇军的领军人物,西南军事文学的开拓者、中国著名作家彭荆风老师于7月24日晨仙逝。我简直不相信这突然传来的噩耗,虽然前几天听云南日报文化生活部的李开义说,彭老住院了,但已有好转,还说待他出院后,我们请彭老一聚。特别是在年初,得知彭老的新作《荆旗万里》荣获了云南省2017年的年度文学奖,他不辞年高辛劳,在女儿鸽子陪同下,还和与会人员一起,跋山涉水,走村串寨,深入到他早年在边防工作生活过的澜沧、西盟采风。从有关报刊上发的照片看,彭老鹤发红颜,精神矍铄,根本不像9旬高龄的老人。听说他还正在修改已创作好的一部长篇小说。我因此也更加敬重彭老,心中暗暗祈祷,祝愿彭老,文学界的常青树,创作旺盛,健康长寿!
谁知才几个月,彭老就和我们永别了呢?想到这里,眼泪如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一样,夺眶而出,和彭老交往的许多往事,歷历在目,定格成一幅幅难忘的画面。
我从小热爱文学,加上我兄弟姐妹中,有好几个都是人民解放军,因此我对反映边疆生活的军旅作品特别关注。大概是1958年的冬天,我们中学的大操场放映露天电影,当雪白的幕布上映出《芦笙恋歌》的片名后,神奇多彩的云南边疆景色把我带入了一个令人向往的天地。这也是我最初印入脑海的云南边疆的模样。对于一个热爱文学的少年,我和其他看电影的同学不同的是,我还比较留意看电影的编剧,于是,我第一次从这部电影知道了彭荆风的名字。不久我又从学校图书馆借来了这部电影的原著《当芦笙吹响的时候》阅读,加上当时我订阅了《边疆文艺》,在这本刊物上还读到过他反映云南边疆生活的小说、散文,如《佤山之夜》《春夜》等作品,这些作品所反映的阿佤山的生活,对于一个生活在内地的文学爱好者,那是具有何等的吸引力,对他的才华十分敬佩。虽然我们在20多年后才有缘相见,但我还是一名少年文艺爱好者时,就和彭老有了神交。也是因为看了电影《芦笙恋歌》后,引起我对云南边疆的向往,后来又看了一些反映云南生活题材的文艺作品,如《五朵金花》《阿诗玛》《花潮》《没有织完的筒裙》《芒市风情》《云南的云》等,更加向往着那块如诗如画的天地,下定了我到云南的决心。大学毕业后我来到云南,最终和彭老一样,扎根在彩云之南这片神奇、美丽、丰富的大地上,云南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和彭老的真正相见,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那时他是昆明军区宣传部副部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还兼任着《边疆文艺》的副主编,开始我们都是在文艺界的一些会议上相见,没有更多的交流。记得有一次相见时,说起我来云南,还是缘于他的《芦笙恋歌》时,他微微一笑说,对一个有志于创作的人来说,来云南是对的。但要写出好作品,走马观花不行,一定要到生活中去。越到后来,读了他的那些经典之作,如《挥戈落日》《解放大西南》《旌旗万里》《今夜月色好》等,知道他为了写好《挥戈落日》,还在古稀之年,深入到高黎贡山当年的激战之地采访,长达一两个月,才有了这部精品力作,方知他那句顺口说出的话,却是他创作的经验之谈,这句话也影响到我的生活与创作。
记得5年前的初夏,文山州文联主席周祖平邀请彭老到西畴采风,我有幸陪同前往。这次彭老到文山,可以说是他重返人生经历中难忘的一个战地,自卫还击作战时,文山前线的西畴、马关、麻栗坡、富宁等地,都曾留下过他战斗的足迹,他创作了不少歌颂战斗英雄和支前模范,洋溢着爱国主义、革命英雄主义精神的报告文学、散文、小说。这次重返自然会引起老作家情感上的层层波澜。这也是我亲眼所见的彭老认真深入生活,体验观察记录提炼生活的一次创作活动,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时彭老已过80岁高龄了,但到西畴后,一草一木立即引起20多年前在西畴边防时的许多珍贵回忆。当年的边防战士、西畴人民支前的感人故事,都让这位80岁高龄的老兵激动不已,热泪盈眶。特别是当年西畴石漠化形成的石山孤岛,让他刻骨铭心。当他看到当年的石头荒山变成了今天一个个的绿洲小岛时,更是激动得不住赞叹,说这就是当年西畴人民支援前线的“西畴精神”,在改革开放时代的传承与发扬光大啊!他为了亲自体验“西畴精神”的巨大力量,不顾80岁高龄带来的不便,和我们一样爬坡下坎,观看“西畴精神”改变石漠化的浓绿奇观,走进一家家的农户采访西畴的今昔变迁,认真记录见证西畴变迁的人和事,甚至是一个数据都要准确核对。在一户做壮族手工织绣的农户家,他和那些技艺超群的壮族妇女拉家常,话变迁,还不时引发出一阵阵开怀的笑声。我想,这样的深入生活,就一定会有作家想要的东西。回到昆明不久,彭老就写出了一篇内蕴深厚的美文《浓绿的西畴》,发表在《云南日报》“花潮”副刊的头条,这篇文章从他深入西畴农村生活的全过程,到文章发表,我作为见证者,自然也受到了直接的启发和教育。我写的《遍地石窝变绿洲》也有幸紧随彭老文章之后发于同版。
在我心目中,彭老还是一个真本色、真性情的作家。他耿直、坚毅、真诚的性格,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对错误作品敢于亮剑,旗帜鲜明又有理有据地进行分析批评。而对我们这些文学后辈,他总是充满热情的扶持、帮助,使我们受到教益和鼓舞,又感到亲切温暖。他的新书出版赠送我时,都要在作品扉页上亲笔签名、署章,还有“张永权同志指正”的恭谦题字,让我们这些文学后辈感受到彭老的大师风范。我们有习作出版、发表,无论你是不是赠送他,他看到后都会主动打电话来,给予鼓励。记得有一次《散文》杂志发表了我写的《悲壮的大怒江》,并被《散文选刊》转载和入选《20世纪散文英华》,彭老看到后给我打来电话鼓励,说写怒江的散文很多,你这篇却只用3000多字,就写出了一条大江所承载的民族史与自然地理史,文字充满诗人的激情。他看到散文家王剑冰编选的《中国当代散文排行榜》选有我的散文《雾打芭蕉》,就立即给我打来电话祝贺,我说我还不知道,他就告诉我在何处可以买到这套书,叫我要快,只剩下一套书了。还说,如今排行榜很多,一年都有一个甚至几个排行榜,多数名不符实。但能上这个排行榜不易,实际上这是新中国成立60年来的一部散文精选。我按彭老的指引买到了这部上下册的《中国当代散文排行榜》,一看该书选有包括彭老在内的许多中国当代散文大家的作品,我深感荣幸也备受鼓舞。这类似的小事还有不少,但在我心中,就感受到彭老对我们这些文学后辈的关心、关爱和鼓励的深情厚意。他从不在我们这些无名后辈前摆大作家的架子,他和诸多文学后辈一起时,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他经常自掏腰包邀请我们小酌欢聚,为表真诚和情意,还从家中带来珍藏多年的好酒,大家在一起笑语不断,欢声不绝。记得他搬家到安宁乡下后,还用车来接张运贵、张昆华、屈宁、张晓梅和我到他的新居聚会,他家门前的樱花在阳光下开出一片灿烂,也开出了彭老和他女儿鸽子的一片深情。想不到,这却是我们和彭老的最后相聚……想到这里,泪水再次滴湿了案前的稿纸。此时的窗外,老天含悲,雨声哀呜……
还让我感动的是,彭老作为一名全国的著名作家,约稿很多,他的作品不愁发表,但他总是一直关心、关爱和支持我们《边疆文学》,向他约稿时,他总是用他最好的作品支持我们。改革开放初期,彭老刚平反不久,那时向他约稿的报刊很多,他新创作的一篇小说《香客》冲破题材禁区,在《边疆文艺》发表后,引起巨大反响,不少读者都来购买那期的刊物。后来文学刊物在商潮冲击下,面临断奶,生存艰难,还有人鼓吹要改变《边疆文学》的办刊宗旨,去办一份赚钱的“大文化”刊物。在困难中,彭老总是给我们送来鼓励。记得有一次开会相见,彭老就对我说:你们《边疆文学》最近有了不少变化,新开设的“力作”栏目,确有好作品,和晓梅的《深深古井巷》,就是近年来难得一见的好小说。我趁机向他约稿,他很高兴的答应了,不久就发来了新创作的小说《羊司令》。在我们刊物的“力作”栏目发表后,受到不少好评。我们把这篇小说评为边疆文学奖,邀请他到楚雄出席颁奖会,希望他的出席光临,能提升这个颁奖会的档次。他不仅按时来到楚雄,还以一名获奖者的身份坐在下边,恭敬地从省文联党组书记李仕良手中接过奖牌和奖状。会后,许多年轻的获奖者,如普米族诗人鲁若迪基、纳西族女作家和晓梅请他合影,他都愉快应允,留下了一张张难忘的纪念。这些照片我至今还保留着。
大师已去,风范长存。他对我及许多文学后辈的关爱、教益,长留心中。他的人品和作品,将成为珍贵的文学遗产,传之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