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和云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普厅河畔曾耸立着一棵棵蜿蜒似蟠龙的参天大树。它们粗壮高大,历经百年沧桑,依然挺立在那清澈秀丽的普厅河岸边,犹如一列威武的战将守卫和呵护着这座小巧而古朴的县城。它是富宁人引以为豪的一道亮丽的风景,也是富宁人崇敬和膜拜的偶像,更是历史悠久的富宁县城古风硬骨的象征,它就是梅松树(壮语,“大树”的意思)。美哉!壮族人民赋予它这样的美妙名字,实在是名副其实的贴切,梅松树具有腊梅的挺拔和俊俏,又有松柏风骨的苍劲雄姿,让人细细品来思味无穷,恰如一幅仙境画让人依依不舍,流连忘返。
我很庆幸五十年代就生长在富宁县城的这片梅松树下,从我呱呱落地时就经常享受到母亲拾捡梅松树落下的枝叶为我烘烤尿湿的裤子,寒冬北风兮兮时,依托梅松树赐予的干枝脆叶我得以无尽温暖的保障;在炎热的夏季,梅松树它犹如一把巨大的绿伞,为我遮阳挡酷。
春天来了,当梅松树绿芽争春勃发时,那翠玉般的绿,让人望而心醉,抬头望去整树满枝翠绿,再退远些看树树相连绿成一片,与天同辉与水相映,从里月山顶上俯瞰富宁县城,梅松树呈一条“S”型的走向,约一公里长,就像一条在普厅河上腾舞的活生生的巨龙。从对岸堤坝观赏,树丛倒影下棕色的树干与繁茂的绿叶混为一体,分不清道不明是清水还是绿水,只觉得在阳光的折射下梅松树的倒影如金似玉宛如一条玉带柔美飘逸,令人陶醉。
特别在深春梅松树开花时,那一串串翠绿如玉的“马公笼花”密密麻麻缀满枝头,在春风的吹拂下輕盈地摇曳,飘飘洒洒宛如一群窈窕的仙女在迎风舞姿。
到了夏季,梅松树枝叶从翠绿色过渡到深绿色和墨绿色,叶叶相叠,枝枝相扣组成一条深绿色的长龙翅羽,铺天盖地笼罩着普厅河两岸的民房。树荫下不论是年老者,还是青壮年,或是妇幼群体们,都不约而同地汇集,一起分享这份得天独厚的凉爽。
夏夜这种纳凉的享受在梅松树下更是得以充分的显现,清澈的普厅河水玩弄着月光,微波荡漾,一阵阵清爽的微风拂面而来,抚摸着劳累了一天的身体,好不舒爽啊!美哉。
已是子夜时分,人们毫无睡意,树下仍是人影浮动热闹非凡,老者们躺在懒椅上吟诗论古,年轻男女们躲在大树背阴处谈情说爱,喜欢唠叨的妇女们聚拢在一起嘻嘻哈哈说长论短,小娃们叽叽哇哇吵闹着在做躲猫猫的游戏。更有趣的是家乡几位颇有文艺细胞的男儿,自弹自唱地甩出几调电影《刘三姐》和《红河赤卫队》中的歌曲,虽腔调不怎么的,但在七十年代前后文化贫乏的山区县城,能听到有乐器伴奏的歌唱,这倒是一种十分惬意的享受呢。
记得在普厅河梅松树下的新华街南桥头,有两位好唱民歌的民间歌手,一位姓陆,因喜欢吹牛、说笑话和唱山歌而闻名,人们都叫他“陆大炮”。一位姓何,也因喜欢民调非常爱唱歌,街坊都叫他“哥仔”。
“陆大炮”毋庸置疑,本就是一位典型的民间歌手,加上他能说会道,能言善辩,天生那副油头滑脑相,让街坊老辣的泼妇们都敬怕他三分。他专为生产队赶马车顺带做点私人的副业,他就是一股劲的想发家致富。谁敢相信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私人就拥有一幢两层楼砖混结构的青瓦楼房,那个时代富宁城区都只是茅草房的民居,能建砖混瓦房那的确是划时代的、破天荒的、独一无二的创举了。这还得了,这不是典型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行为吗,必然要遭到文革时期造反派的无产阶级专政的了,他被抓做走资派的第一典型,在批斗会场上谁也没想到一场很严肃的革命批斗会尽被他搅得人仰马翻,变成一场哭笑不得的滑稽闹剧,以至很长一段时间在富宁县城里成为家喻户晓的笑话而流传。
另一位歌手“哥仔”就住在我们那条街,几乎每天早晚都能听到他那高亢洪亮的歌声,以至在他的影响下我们小的也能哼上几调“天仙配”的歌曲。这些歌曲在当时是受压制和禁止的,靡靡之音岂能在红色革命时期作怪,那是要受打击的,革命造反派会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能翻身的。然而就是这种靡靡之音从那时起燃起我对音乐的喜爱之情,激起我对歌曲创作的欲望,可惜我至今也未能成为一个音乐家。
列举这二位的人物事迹无非想牵引过去的往事,让后来人记起他们,记起富宁人还是富有人性的、是勤劳的、是富于创举的人,即便他刚烈鲁莽粗俗一点,但他不懦不堕,不欺不辱,能自食其力养家糊口这才是真男人,就像那一棵挺拔屹立的梅松树那样,顽强坚韧地存活在它那个有梦想的世界里,这才是我们每一个男人所要作为的榜样。
当时令把我们带入秋浓郁色彩纷飞的世界时,梅松树更是另一番景象,那沉重墨绿色的叶片转眼间换成一身灿烂的金黄色,明晃晃,金灿灿,远处观望豁然一条耀眼的金箔,又似晶莹透剔的金纱如梦似幻地在普厅河上悠悠飘动。特别是那一串串金灿灿朵朵开透的“马公笼花”随风飘落,那花飘落得很奇妙,那“马公笼花”的花朵中包藏着一只只蜜蜂般的花瓣,熟透后从串朵中脱离,一朵朵满天飞舞旋转着从高处慢悠悠地飘洒下来,轻柔地落在地上,仿佛一颗颗繁星从天降落,犹如梦境让人着迷和陶醉,只可惜我当时买不起一部相机,没能留下这如诗如画的瞬间美景。
当秋风带着寒雨无情地抚弄着山野时,梅松树自然也逃脱不了那残酷无情的秋风洗礼,黄金般的叶片一经秋雨冷风刮刷,金色的叶片瞬间变成了枯棕色的卷缩老叶,无可奈何纷纷片片落去,在风的作用下漫天飞扬,就像天女散花,洒洒脱脱为普厅河两岸铺满一层厚厚的棕色地毯。人们无暇顾及这深秋的另一种独有的美感。曾经一度热闹的梅松树下,在寒秋的侵袭中显得格外的冷清和荒凉,只有几位被管制的“四类分子”每天在这里清扫落叶和垃圾,不时见到一些不怕冷的顽皮孩童在孤冷的树丛中追逐嬉戏,孩童们的纯真脆亮的嬉笑声划破了冷寂的天空,多少给以这寒切寂静的空间增添了点鲜活的气息。
叶渐渐地落去了,最后留下的只有那光秃秃的树干枯枝,看去就像个病弱的老人那般孤立无助,令人怜惜。然而谁也不会想到它顾及它,只有那冰冷的风缠带着那丝丝寒雨无情地与它作伴……
冬天带着冰冷的霜雪肆无忌惮的不期而来了,顿时整个山野一片茫然的死寂,鸡犬不鸣,鸟儿不飞,只见炊烟裹着寒雾笼罩着整个富宁县城,当人们裹着厚实的棉袄,卷缩着身体围拢在火塘边贪婪地取暖时,只有梅松树依然挺拔地在寒冷的风雨中,即便一身光秃,即便无人问津,即便无情的风雨疯狂摇曳着它枯老的枝体。它就这样默默无闻地存在着,就这样静静地守候着,它就同万山丛林的树木一样已习以为常地忍耐着每年必然一冬的严酷磨炼,它只能默默地等待,毕竟,寒去春来时,自然春暖花开,它相信这一点。
对于家乡我有着一种刻骨铭心的钟爱,毕竟是生养我的故土,饮普厅河水成长的人,从我体内透发出来的仍然是家乡那股本土的气味。即便我仅仅在富宁生活了二十年,但那种热爱故土,钟情故土和眷恋梅松树的情怀早已根深蒂固地夯实在我心中。
大凡七十年代前出生的富宁人,也许都记得那似龙的梅松树吧,别忘了我们县城曾拥有上天赐予我们的那群古老的梅松树,别忘了那上百年的老梅松树,曾始终不渝地呵护着我们的前辈和祖先,呵护着这块神奇土地的肥沃。我始终忘不了,忘不了梅松树上百鸟成群的喜悦飞翔,忘不了梅松树赐予我们的那份宁静、阴凉、舒爽、清朗的氛围,忘不了在高枝上筑窝建巢的大喜鹊每天清晨脆亮的欢叫声,更忘不了梅松树赋予富州神奇原生态的独特景象。
只可惜这一切我们只能用悲凉的情思去怀念了,自从七十年代中后期至八十年代初不到的四五年时间,这一大群上百年的古梅松树就渐渐从我们视野中消失了。这是当时一位县领导的功绩,也難怪这些五六十年代的领导干部几乎都不懂什么生态,更不懂什么精神文化,短短的四五年时间上千棵的古树就这么被无情的砍伐。县城失去了这片亮丽的风景树,忽然间一片光秃秃的,就像一位美少女被剃了光头那样变得难看、丑陋不堪。人们的心情由悲哀上升到愤怒,老辈们甚至哀嚎着:“这古树是风水树,是神树、是神灵怎能砍伐啊!”,小辈们伤心地哭啼惋惜着:“树不在了,我们的大喜鹊飞走了”。就这样,富宁自从失去梅松树以后一度陷入旱灾和洪荒肆意的苦难,原来一直清秀丰盈的普厅河从此水量逐年减少,水质逐渐浑浊不堪。
八十年代初,我再次回到富宁县城,看到的仍然是一片苍凉,到处是洪灾留下的伤痕,普厅河变得更干浅了,哪还像条河,到处是人们丢弃的垃圾。腐烂、霉臭、臭气熏天的气味让两岸群众苦不堪言。原来梅松树所在的位置,从七十年代以来渐渐被砖混楼房所占用了,没有树木的衬托,那一排排参差不齐的楼房显得是那么苍白和单调,街道上虽然增多了几辆机动车,但车来车往扬起的尘灰,使得本来卫生就糟糕的县城街道更是乌烟瘴气脏乱不堪。一到雨季时节,街道到处污水横流,牛马粪便掺和稀泥垃圾满街泛滥成灾,这与六十年代落后乡村的脏乱差环境又有什么区别。悲哀啊!我望着这么不堪的县城陷入深深的无奈和悲楚的叹息。
时光回到九十年代末,那是改革开放以来富宁县城城市建设步入彻底转变的黄金时期,人们欢天喜地总算盼到旧城改造的这一天了。根据县委县政府的规划和要求,除了开辟新城区改造旧城区外,决定对普厅河沿线实行一次大规模的治理改建工程,全城市民踊跃参与,轰轰烈烈进入了一段时期热火朝天的城市建设高潮。直至八十年代初富宁城市建设已初见规模,真是旧貌变新颜的了,往日的脏、乱、差已一去不复返,呈现在人们眼前的又是一个亮丽的小而全的边陲城市,街道整洁了,道路宽敞了,河流清澈了,人们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不论远亲还是近邻,不论高贵还是卑微,不论贫穷与富裕,只要你来到富宁迎接你的都是一张张温情可亲的笑脸,和一声声轻柔细语的问候音,这就是被冠以“柔情富宁”美称的来源。越来越多的外方人和游客树出拇指“OK富宁”,得到认定和赞许。富宁人自豪了,这不奇怪,这是改革开放给予富宁的春天,是新时代中国梦必然呈现出国富民强的一个崭新的新天地。
我又来了,站在高处一目了然,富宁就要这模样,就要这样树立起来,就要这样发展下去。看啊,那渐渐葱郁充满生机的里月山脉;看啊,那清澈秀丽奔腾东去的普厅河水;看啊,那人来人往井然有序的街道。听啊,从富州广场传出来的阵阵富有地方民族韵律节奏的音乐;听啊,普厅河畔民间情歌对唱的清朗歌声;再听啊,那普厅河堤两岸灯火通明夜市里嬉闹的喧嚣声。无不让人遐想连篇,无不让人如痴如醉,无不叫人发自肺腑地呼叫:“美哉,我的富宁!”我笑了,从未有过的扬眉吐气的笑,以至我泪流满面。然而情激之余不免又有些感伤,我又怀想起那片梅松树了,梅松树啊!魂牵梦萦,挥之不去的印象总是历历在目,也许这一辈子我都无法抹去了,就让它默默地深藏在我灵魂深底吧。
看着富宁仍在改造和建设发展,往后更是一番景象。我相信有慈母般的普厅河的滋润,有富宁神奇的土地的培育,在我们勤劳睿智的富宁人的努力下,富宁定然会再滋生出梅松那样的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