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学冬
摘要:在书写乡村初期,毕飞宇还未完全勾勒出独有的乡村文化版图,他笔下的乡村通常是以模糊的形象出现的。《玉米》中“王家庄”的出现,毕飞字像是终于找了属于自己的文学地理空间。他在这个空间里逐渐建构出了独属于他的乡村世界,并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乡村的外围版图。关键词:时空形态王家庄毕飞字乡村形象
一、庄稼地上的“王家庄”
对于脚下这一大片庄稼地,毕飞宇选择更加理性地来看待它。在他眼里的庄稼人“一辈子就做两件事:第一,种庄稼;第二,收庄稼”。
与20世纪80年代一些作家以“文化寻根”来书写中国的乡村不同,毕飞宇选择在细节上下功夫。就如李敬泽评价他的《平原》那样:“如果一部小说名为《平原》,我认为这个作者的首要困难是:对平原无话可说”,“他真正的考验和困难不是来自时间而是来自空间,来自那家常的、令人不知所措无从说起的平原”。为了能够突破这种“无话可说”的困境,他放弃了如《白鹿原》那样史诗性叙事,也舍弃了像《红高梁家族》那样家族史的书写。在毕飞宇看来,“一个作家的好与不好,并不在于努力去搞出区域特色,如果一个作家一生只出一部作品或许可以,但是再写下去就困难了”。于是,他选择将双脚安安稳稳地踩在苏北的庄稼地上,手握刻刀细致地雕琢着他小说里的人物。
毕飞宇在书写乡村的初衷就是想让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庄稼地上人们,来言说他们自己。在革命高涨的20世纪70年代,对于庄稼人来说头等大事还是庄稼。在王家人眼里毛主席他老人家再怎么强调革命,也是懂得“不误农时”的道理。“天时”对于庄稼人来说是不能耽误的,“耽搁了插秧,你的日子就只剩下一半了,过不下去的”。收获的季节不仅仅只有喜悦,对于庄稼人来说还身体上一次长时间的“受刑”,“一旦田里的麦子黄了,庄稼人望着浩瀚无边的金色,心里头其实复杂得很。喜归喜,到底也还有怕”。正是这种“怕”道出了庄稼人对于从事农业生产的最直接的感受,对于庄稼人来说,脚下的土地更多只是保障他们基本生活的物质资源。就如赵园所说:“他们因而或许并不像知识者想象得那样不能离土;他们的不能离土、不可移栽,也绝非那么诗意,其中或更有人的宿命的不自由,生存条件之于人的桎梏。”
20世纪50年代随着社会主义“三大改造”的完成,庄稼人脚下的这片土地其实并不属于他们私人所有,而是被打上了“国家”的烙印,麦子“一颗一颗脱粒下来,晒干了,交给了国家”。“国家”成了庄稼地的所有者,它可以随时拿走庄稼人收获的一切。庄稼地变成了一座“工厂”,农民成为农业生产线的一个员工,而所生产出的产品可以说是与他们无关的,他们只获得了十分微薄的“工分”。这就是中国乡村集体化大生产的基本形式:“当农民不再是土地的主人,而只是一名被雇来种地的职工时,他就不再依恋这片家园和自己所从事的工作,他一无所有。”与父辈相比,王家庄的子辈们对脚下的庄稼地要感到陌生得多。第一次下田割麦的端方就因对农活基本常识缺乏了解而败下阵来。与那些随时都有可能离开庄稼地的知青不同,这些子辈们能够离开机会是十分有限的。庄稼地之于子辈们,就是消耗他们年华、激情及希望的地方,他们最终会像父辈们一样变成一头沉默的“木头”。“靠种地谋生的人才明白泥土的可贵。城里人可以用土气来藐视乡下人,但是乡下,‘土是他们的命根子。”庄稼人人深知这一点,这已成为所有从事农业生产的祖训:“土”是乡下人的命根子。
在毕飞宇看来,这一说法成为文学作品中农民“恋地”神话的有效支撑,而这一神话又有效美化了庄稼人辛苦的劳作活动。还是像上述李锐所说那样,那些赞美劳动人民的人,是不参与劳作的,并且也不会让他们的后代成为“伟大的劳动人民”。站在庄稼地上的王家庄人并不会对那片土地抱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因为这块是属于“国家”而不是王家庄人的,他们仅仅是依附于它苟活。作者笔下的庄稼地,没有莫言的高梁地那样具有生命的象征意味,也没有李锐的吕梁山那样充满历史文化的底蕴,它仅仅是日常状态下苏北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而毕飞宇如何在处理历史、时间以及日常三者的关系呢?他在小小的乡村空间里展现着高超的雕刻技艺。
二、“文革”中的“王家庄”
毕飞宇笔下的乡村是有着鲜明的时间背景作为依托:“文革”,成为他创作生涯中一个绕不开的主题。“在我的创作中,有关‘文革的部分更能体现我的写作。”
王家庄人不懂得革命与运动,他们更多时候是被各种政治话语裹挟的状态存在。“王家庄人是不怎么关心国家大事的,北京发生了什么,庄稼人不知道。其实也不想知道。”他们了解革命与运动的信息,主要是透过顾先生(《平原》中的人物)在围墙上刷出的标语,以及村口的高音喇叭来获得。在毕飞宇眼里,“高音喇叭里从来就没有‘新闻,只有‘宣传。它是一种暴力。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在那个年代里,王家庄人守住了身为庄稼人基本的底线:劳作。他们没有像城里人那样无原则地参与到了这场盛大的运动“狂欢”中,但他们却在思想上被运动影响了。
王家庄人不了解什么是阶级革命,却能将村子人的阶级成分划分得清清楚楚;王家庄人基本上都不识字的,却能将一些革命运动术语脱口而出。因为“官方认可的农村阶级斗争话语,不仅成为阶级话语中的主导,而且统治了整个政治,文化生活中所有话语”。于是,“阶级、阶级身份、阶级斗争、阶级敌人、斗争对象这些术语渗透进了标准的日常语言”。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到历史的浪潮中,并且在他们内心打下深深的烙印。这种“文革”式话语可以说渗透到王家庄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彭国梁在第一次给玉米写信的开头就以“同志”相称,在信中示爱的一句话却是“手拉手”去和阶级敌人做斗争(《玉米》)。本该情意绵绵的情书,变成了一封阶级斗争运动的誓词。这种话语对人也会造成持久的影响,1981年玉秧所在的示范校园中依旧充斥着革命性的话语与思维(《玉米》)。毕飞宇认为,“‘文革有两个方面的基本内容,一是事件,二是精神”。
當“文革”作为一个时间事件结束后,它的精神影响却还会继续存活在中国广大的土地上,并且是一种隐性的、深远的影响形式。在毕飞宇作品中,“文革”被裁剪为一个一个时间节点,并在这个节点里耐心雕琢。透过这些不同的节点,“文革”的姿态开始变得更加多样,这也意味着“文革”不再是一具历史的骷髅,它变得有血有肉了。就如人们在评价《地球上的王家庄》所说的那样,“‘文革在今天的文学表现中是被模式化了。‘文革在文学创作中成为一种苦难的堆积,只要轻描淡写地陈述一番当年的血泪史,便会很容易找来一些人的廉价赞美。相比之下,我感到以快乐的方式处理‘文革比那种哭哭啼啼的眼泪更有穿透力的艺术诱惑”。在传统叙述“文革”上,倾诉大于故事本身,久而久之它成为几代人的血泪史,“文革”形象也逐渐变得僵化。作者力图在规避这种对历史叙述的僵化模式。就如李敬泽所说:“我们回到有限的、零散的个人记忆。这种有限和零散给了我们认知和变现的自由。”毕飞宇就是在以“有限的、零散的”个人化记忆,构筑着他眼中的“文革”世界。这种以“小”窥“大”、以“轻”博“重”叙事形式,在厚重的历史命题面前“小”与“轻”显得更具活力,让骨感的历史框架变得更加饱实。就如汉娜·阿伦特在评价本雅明那代人所说那样,“一个时代往往会把自己的烙印最清晰地打在那些受其影响最小的、最远离它、因而受苦最多的人身上”。毕飞宇笔下的王家庄人是远离革命运动中心的,却成为受其影响最深一群人之一,并且在书写“文革”的过程中成了被忽略的一群人。
结语
若要问,毕飞宇笔下时空形态的乡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或许用“多样”二字略显得单薄。毕飞宇力图依据个体记忆来构筑一个非线性的、不紧实的20世纪70年代的乡村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