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捷《虞美人·听雨》主旨探析

2019-04-15 01:59何永波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意象

何永波

摘要:蒋捷一首《虞美人·听雨》仅仅五十六个字却总结了一代知识分子一生的生活经历,三组线性历时结构的画面如在目前,看似语简意明,实则意深难明。传统文人对儒家难以“兼济天下”时只求“独善其身”精神之传承蕴合其中。

关键词:意象 儒家精神 独善其身

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又云“词家多以景寓情”(《人间词话》),蒋捷《听雨》亦然。苏轼评王维“诗中有画”,蒋捷《听雨》亦然: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南宋入元的遗民词人蒋捷的一首《虞美人·听雨》,仅仅五十六个字却总结了一代知识分子一生的生活经历,看似语简意明,实则意深难明。几百年来读者读之引起思绪万千,感慨良多。蒋捷只用形象可感的三幅画面就传达出王国维所言的传统知识分子追求的境界,即“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其实细思深究才能发现作者要表达的是传统文人对儒家难以“兼济天下”时只求“独善其身”的精神传承。

一、意象之表象

词中三组线性历时结构的画面点明人生三个阶段的生活体验,也是精神探寻的三种境界。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暮年“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时间明确少年、壮年、而今(暮年),地点可见“歌楼”“客舟”“僧庐”,方向可辨上、中、下,以“听雨”为背景并贯穿始终。对家境殷实、风流才俊来说,“少年”就是狂放不羁、挥霍青春的人生阶段,如辛弃疾的“有多少、风流欢笑”(《贺新郎·吉席》)、“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浪淘沙·山寺夜半闻钟》),杜甫笔下的“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饮中八仙歌》),李白笔下的“少年游侠客,白日球猎夜拥掷”“少年游侠好经过,浑身装束皆绮罗”(《少年行》),汉乐府民歌中“少年见罗敷,脱帽著绡头”等。“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浪漫满怀,与富家翩翩公子相差无多。

“壮年”落拓之人注定就是志在千里、壮志未酬的人生回望。“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却与昏罗帐中的少年欢愉形成强烈对比。前世文人几多遭际何其相似,如“未逢知己,已过壮年,汩没风尘,有足悲者”(刘禹锡:《荐处士严瑟状》),“勤役未云已,壮年徒为空”(南朝宋袁淑:《效古》)。“三十功名尘与土”,是尘是土至少曾经有所作为,而今在茫茫无际的江上,四顾茫然,不知所归,周遭风雨欲来,压抑的心情让情感有些窒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暮年”虽“鬓已星星”,也是人生的探寻,新生命的开始。“而今听雨僧庐下”,行有所住,往日悲欢离合已如烟,心无所住,一切如雨,“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作者的情绪似乎归于平静,其实不然,否则不会发出“悲欢离合总无情”的感慨,潜藏的忧伤没有辛弃疾“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八声甘州》)的豁达,也没有王维“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酬张少府》)的洒脱。“听雨僧庐下”,隐含了满腹才情的蒋捷隐没俗世而完成人格的独立,追随儒家精神而独善其身的晚年追求。

蒋捷用蒙太奇般的镜头浓缩了自己一生的人生体验,其实是秉承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受到儒家思想熏陶后一生不懈的追求。儒家积极人世的态度使蒋捷少年时已饱读诗书,求取功名;壮年时虽经战乱但仍旧孜孜以求;暮年时难以兼济天下,只求独善其身。

二、儒家精神之传承

接受儒家思想的传统文人受此影响,少年发愤图强,以家国天下为己任,尤其是隋唐科举考试制度的创立为天下学子能够被朝廷选拔为国家效力提供了一个平台,也使得有些学子少年得志后意气风发,才华外现于诗词中。如登科后的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登科后》),杜甫年轻时也曾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朝气与热血。青年才俊因优渥的家境常常豪放不羁也呈现在诗句中,如晏几道“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前红烛夜呼卢”(《浣溪沙·家近旗亭酒易酤》);刘克庄规劝“年年跃马长安市”的好友林推“青钱换酒日无何,红烛呼卢宵不寐”。蒋捷出身豪门世家,从小就过着十分富裕的生活,所以才有“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挥霍青春时光的经历。《听雨》开篇之所以有此句,并非是为了高调显示他的出身、他的家世,而是为了与后面的境况形成强烈的对比。即使是“伊昔红颜美少年”,仍旧有儒家积极人世的不懈追求。蒋捷于成淳十年(1274)中进士,“为生民立命”也是蒋捷的人生追求,然而时运不济,几年后强悍的蒙古铁骑颠覆了南宋王朝。宋亡后,人元的蒋捷坚不出仕。在元蒙统治下的中国,词人无论在哪里生活都有种异国他乡的遭际之感,“壮年听雨客舟中”借由“客舟”表达出词人颠沛流离、漂泊无根的凄苦生活。而重要的是“断雁叫西风”,词人以雁自喻,表达了自己犹如一只失群的孤雁,无论如何哀鸣,也无人能理解自己内心的凄苦。“故乡一望一心酸。云又迷漫,水又迷漫”,“敲遍阑杆,拍遍阑杆”(《一剪梅·宿龙游朱氏楼》)。壮志难酬,心灵和精神上的失落才是传统文人最大的伤痛。行迹萍踪终有归处,而内心的精神家园如何坚守?暮年的蒋捷,深知“何日归家”无望,“悲欢离合总无情”,保全节操便保全他心中的一块净土。世间风云变化已不可逆转,只能“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传统文人的气质不能“兼济天下”,便傲然“独善其身”,在《听雨》中结句点题。

三、独善其身之内隐

有良知的传统文人,其理想主义精神是儒家倡导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宋初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堪为后世具有儒家精神文人的典范。得志就要造福于天下百姓,不得志便洁身自好,绝不与其他统治者同流合污。蒋捷虽有“而今听雨僧庐下”句,看似有出家为僧之意,但事实并非如此。高莹、张子健《“相士蒋竹山”非蒋捷考辨》(《社会科学论坛》2007年第8期)一文则以为蒋捷晚年或剃度为僧,这是根据蒋捷诗句“多事西风,把斋铃频掣”(《尾犯·寒夜》)、“老去万缘轻”(《少年游》)、“听雨僧庐下”(《虞美人》)等做出的一种猜测而已。渭君先生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即发表论文《蒋捷的晚年》(《词学》第7辑),提出蒋捷晚年以相士为业的观点。马茂军、张海沙《蒋捷三考》(《文学遗产》2004年4期)于此观点又有进一步的论证。

孔子提出“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传统的儒家文化道德成为后世遗民的安身立命之本。受儒家文化影响颇深的蒋捷由南宋人元,即使有机会出仕也要抱节守志。加之元统治者大力推行民族分化与民族压迫政策,对汉人长期实行民族歧视与压迫政策,无法实现传统人生价值理想的知识分子利用自己满腹经纶,混跡于勾栏瓦舍间,在杂剧创作上施展自己的才华者大有人在,如关汉卿、白朴等,但蒋捷仍以执着倔强的人生姿态坚守“独善其身”,完成心灵与人格的自我超越。当然,这与蒋捷自身的经历和性格是分不开的。

蒋捷于南宋咸淳十年(1274)中进士,也是南宋最后一次科举考试,可见他仍渴望在风雨飘摇的南宋王朝有所作为。但尚未一展鸿图,南宋便告覆亡。入元后的蒋捷既无力与元朝政权抗争,又不愿甘为异族臣子俘虏,断然拒绝为元朝服务,始终坚持以南宋遗民文人的身份退隐江湖,栖息于太湖中的竹山岛,恪守气节,不肯出仕,过着飘零凄苦的生活。这也与他的家世和生活背景息息相关,“蒋捷出身于名望显达的宜兴巨族,先辈多为宋朝官宦,且同族中出过像蒋兴祖这样为国捐躯的抗金志士,以及蒋之勉那样的浙西大儒”。蒋捷心怀报效朝廷、为国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但无奈遭遇乱世,他目睹了南宋统治者在外族侵略下的节节败退乃至灭亡,亲身经历了新旧王朝的大变动,满腔热血与炽热情怀却只能诉诸歌辞,运用蕴藉深远之笔墨,透发慷慨激愤之气韵,融汇于表现黍离之悲、故国之思的词作中。如他的《尾犯·寒夜》“瘦骨棱棱,但凄其衾铁。是非梦、无痕堪忆,似双瞳、缤纷翠缬。浩然心在,我逢着、梅花便说”,又如《贺新郎·隐括杜诗》“漫采得、柏枝盈掬。日暮山中天寒也,翠绡衣、薄甚肌生粟”。词人以佳人自喻,“采柏盈掬”表明其甘于清苦,坚贞自持的心迹。日暮山中,天寒地冻,身着薄纱衣,皮肤表面因寒冷而起粟状小粒,但仍“空敛袖,倚修竹”,进一步衬托出词人坚守气节,不随波逐流的意志和品格。《念奴娇·寿薛稼堂》“自古达官酣富贵,往往遭人描画。只有青门,种瓜闲客,千载传佳话”,表明蒋捷选择隐居不仕、青门种瓜的生活方式,绝不与新朝有染。所以,《听雨》中“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只是借眼前之境表明对生活、对信仰的选择,不辱儒家文人坚守气节的使命,最终完成儒家精神之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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