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中的成化朝政

2019-04-15 05:35:24文/林
文物天地 2019年3期
关键词:宪宗行乐皇子

文/林 硕

一、《明宪宗元宵行乐图》概述及创作缘起

图一 明宪宗在宫中欣赏古彩戏法、杂技演出,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局部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又名《新年元宵景图》或《宪宗行乐图》,乃明代宫廷画师所绘。绢本,设色,纵36.6厘米,横630.6厘米。图卷细腻地描绘出成化皇帝朱见深在宫中张灯结彩,庆贺正月十五上元佳节的画面。全图共分为三组场景,笔者依次命名为《爆竹声声闹元宵》《宫廷集市外邦朝》《鳌山观灯赏杂耍》。除燃放烟火、花灯巡游等民间常规庆祝形式之外,宪宗更是别出心裁:一方面,将走街串巷的“货郎”引入大内,使长于深宫的皇子、公主也能体验到民间过节的喜庆氛围。这种做法为后世的清代君主承袭、借鉴,在万寿山清漪园(颐和园)、香山静宜园以及圆明园等皇家园林中设立“买卖街”,作为“体察”民情的装点。另一方面,让人头戴面具、换服易容为外邦使节,重演成化十九年撒马尔罕进贡狮子的盛景。宪宗则在后宫妃嫔的簇拥下,端坐于黄色幔帐之内,感受一派盛世欢腾的祥和气氛,沉浸在“万国来朝,贺喜丰年稔岁”,“四夷宾服,颂称海晏河清”的畅想之中。以往对于《明宪宗元宵行乐图》研究,大都着眼于该卷反映出的传统民俗与宫廷风貌,与成化朝政相联系较少。实际上,虽然《明宪宗元宵行乐图》记录的是皇室庆贺上元节的盛况,但其场景内的皇子、公主、宦官、杂耍伎人折射出成化朝的诸多政治因素,如同镜鉴一般反映出当时的历史风貌,是集艺术、民俗与历史信息于一身的珍贵文化遗产。

图二 身穿曳撒的皇子与身着袄裙的公主,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局部

图三 巡游队伍中的“撒马尔罕贡狮”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局部

《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引首题赞并序凡439字,题名为《新年元宵景图》,时间为“成化二十一年仲冬吉日”,画有“丰年赏玩之宝”印。此外,在卷末还钤有“西湖篆玉赏鉴”与“江宁程氏德耆述夔藏”两方印。上述文字所传递出的信息,为我们探寻图卷的创作缘起提供了重要依据。首先,“成化”即明宪宗纯皇帝朱见深所用年号,民间称其为成化皇帝。朱见深在天顺八年(1464)登基继位,于成化二十三年(1487)龙驭归天,谥号宪宗。清高宗乾隆皇帝曾命人将《历代帝后像》藏于紫禁城外朝西路的南薰殿内。笔者将南薰殿旧藏《明宪宗坐像》与《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中的成化皇帝御容对比可知:图中所绘天子确系朱见深无疑。其次,画师完成这幅画卷的时间是“成化二十一年”(1485);而“仲冬”,也就是指冬季的第二个月——农历十一月。查《明宪宗纯皇帝实录》:朱见深生于“英宗丁卯十一月庚寅”[1],即1447年。按照中国传统文化中“逢九过寿”的习俗,成化二十一年恰逢朱见深的四十寿辰,且此画创作完成于宪宗寿诞当月的“吉日”。所以,笔者认为《明宪宗元宵行乐图》是为庆贺成化皇帝四十寿辰特别绘制。最后,此图完成于“仲冬”,显然并非元宵节当日实景。是故,这幅图卷虽然具有写实的特点,却不属于现场纪实,而是把此前历次的上元灯会通过画师的精心布局,巧妙地汇于一炉,作为成化朝元宵行乐的集大成者,是反映明代宫廷生活和节日风俗的艺术精品。

兹将引首题赞抄录、标点如下。

《新年元宵景图》

上元嘉节,九十春光之始。新正令旦,一年美景之初。

桃符已换,醮祭郁荼辞旧岁。椒觞频酌,肆筵鼓乐贺新年。

万盏明灯,象马人鱼异样。一天星月,阶除台榭辉煌。

贺郎担担,表年年节节之高。乐艺呈工,愿岁岁时时之乐。

感召和气,御沟水泮冰纹。明媚春光,晓岸柳垂金线。

灯球巧制,数点银星连地滚。鳌山高设,万松金阙照天明。

红光熖射斗牛墟,彩色飘摇银汉表。

乐工呈艺,聚观济济多人。

爆仗声宏,惊喜娃娃仕女。

殿阁楼台金闪烁,园林树木绿参差。

鲍老□傁,遍体曳番红锦绣。

帘灯晃耀,一池摇动碧玻璃。

万国来朝,贺喜丰年稔岁。

四夷宾服,颂称海晏河清。

螽斯庆衍,神孙圣子乐荣昌。

宗社奠安,万载千秋崇礼仪。

长瞻化日雍熙,永享升平之福。

系之赞曰:

新正吉庆多祯祥,

玉楼金殿皆灯光。

瑶池紫府奏仙乐,

椒觞满劝分琼浆。

异样装成绮罗里,

星月交辉净如洗。

年年良夜尚欢娱,

岁岁丰登乐无比。

御沟冰泮春融早,

羯鼓声催竞天晓。

鳌山光熖翠云浮,

金阙巍峨胜蓬岛。

瑶天万颗灿银星,

玉桥柳色扶竦青。

济济人观艺呈巧,

连天爆响无时停。

华盖中天万象新,

祥光缭绕五云深。

元宵庆赏升平曲,

乐事还同万众心。

瀛洲路接蓬莱衢,

边峰顿息咸无虞。

太平箫管竟终夕,

讴歌鼓腹盈寰区。

成化二十一年仲冬吉日 (画印)丰年赏玩之宝

图四 成化时期的鳌山灯棚,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局部

二、明宪宗热衷宫廷逸乐的因由

按《明实录》记载:这位体态丰腴的天子“间有豫游,不出大内。如南苑,祖宗时恒不废游猎,上未尝一行幸焉”[2]。换言之,《明宪宗元宵行乐图》的主人公——成化皇帝朱见深从未像列祖列宗一样,前往南苑策马驰骋,只乐得足不出户,在大内欣赏各种演出(图一)。史料的描述与《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中的场景基本吻合。画卷当中的成化皇帝端坐殿台之上,欣赏着爆竹焰火、元宵巡游、古彩戏法以及顶杆、钻圈等杂技,乐而忘倦。朱见深如此热衷宫廷逸乐,与明初诸多的马上天子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的高祖永乐皇帝朱棣率部“五出漠北”;他的祖父宣德皇帝朱瞻基亲征平定“高煦之乱”;他的孙子正德皇帝朱厚照更是孔武有力,弓马娴熟,统军赢得“应州大捷”。那么,导致明宪宗远离骑射,沉溺深宫自娱的原因何在呢?笔者认为这与他童年的经历息息相关。

朱见深乃明代第八位天子,但其父明英宗朱祁镇却是明代的第六位皇帝。本应是世袭递传的皇位,缘何父子二人的帝统之间会插入一位第三者呢?这还要从那场改变朱见深命运的“土木之变”谈起。明英宗正统十四年(1449)七月,北元太师怀王绰罗斯·也先兵分四道攻入明境,“塞外城堡,所至陷没”[3]。为扭转局面,英宗朱祁镇御驾亲征,率军出居庸关迎敌。然而,在佞臣王振的鼓惑、操纵之下,五十万明军进退全无章法,最终在土木堡附近(今河北省怀来县境内)被也先所部击溃,“死伤者数十万”[4],连英宗本人也被俘获。同时,身在京城的朱见深,其命运亦随之发生转折。

朱见深生于正统十二年十一月,故正统十四年(1449)八月壬戌“土木之变”爆发之时,仅有一岁零九个月大。然而,英宗蒙尘北狩,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了稳定人心,皇太后降下懿旨,册立朱见深为皇太子[5],准备让他登基成为大明王朝的第七位天子,由叔父郕王朱祁钰监国摄政。然而,北元的虎狼之师随时可能胁迫英宗挥军南下,兵临京师。在这种危急关头,一个尚在蹒跚学步的幼童根本无力处理如此复杂的局面。有鉴于此,正统十四年九月,皇太后在群臣固请之下,以太子朱见深冲幼为由,改立朱祁钰为帝,年号“景泰”。景泰皇帝继位之初,为安人心,诏命仍以侄儿朱见深为皇太子,优加抚育[6]。可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都知道:古往今来,凡是叔父册立侄子做“皇太子”,其最终结局轻则被废,重则遭到弑杀丧命。果不其然:三年之后,景泰皇帝以“父有天下传之子,斯固本于万年”为由,改立自己的长子朱见济为太子,将朱见深“特更封为沂王”[7]。

自从遭到废黜之后,年幼的朱见深长期生活在高压之下,如履薄冰。直到景泰八年(1457)正月十六日,武清侯石亨联合左副都御史徐有贞、宦官曹吉祥发动“夺门之变”,恭迎英宗复辟,朱见深才被第二次册立为皇太子。然而,八年压抑的生活,就连父亲都被景泰皇帝困囿在紫禁城东南角的南宫(今北京市东城区普渡寺),废太子朱见深的境遇可想而知,以致落下了口吃的毛病,伴随其一生;史书上婉转地表述为“玉音微吃”[8]。所幸明代君主常朝之时,与大臣们交流言谈并不多。倘若准其所奏,只需回答一个“是”字,故宪宗尚能应对。然而,这个心理顽疾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有所好转,反而愈演愈烈。到了成化十六至十七年之间,贵为一国之君的成化皇帝甚至连一个“是”字都无法清楚地表达出来[9]。正是由于父亲出征被掳、寄人篱下的童年阴影,长大后的朱见深对骑射全无兴趣。至于临朝听政,对口吃的他而言更是一种的痛苦折磨。凡此种种,导致他在执政的最后几年愈加沉溺于行乐生活,避居深宫观赏戏法、杂技以自娱。

三、《明宪宗元宵行乐图》折射出的成化朝政

(一)垂髫总角闹花灯

《明宪宗元宵行乐图》的三个场景均有孩童嬉戏其间。其中,皇子的形象是身着曳撒、髡发总角;公主则是垂髫总角,身穿袄裙(马面褶裙)。他们手提各类花灯,分外喜庆且寓意美好(图二)。比如,象灯代表“太平有象”、蟹灯取意“富甲天下”,三足金蟾灯则引为“蟾宫折桂”,以及“马灯”(马到成功)、“鹤灯”(松鹤延年)、“兔灯”(大展宏图),可谓“万盏明灯,象马人鱼异样”。除了上述天潢贵胄,在第一、第二个场景中尚绘有几个束发未冠和梳着髡发髽鬏的小童:有的在户外燃放爆竹,有的追随在皇子左右侍奉,有的因为仲冬天寒躲入室内烤火取暖。尽管他们的举止、服饰不尽相同,但左侧腰间均佩戴牙牌。按明代定制:凡在内府出入者,贵贱皆悬牌,以别嫌疑。校尉、力士腰间悬挂铜牌,匠人腰间挂有木牌,内官则悬挂着牙牌[10]。据此可以判断出这些童子的身份是宦官。其实,无论是小皇子也好,小宦官也罢,孩子们在佳节之中的欢声笑语,无疑给严肃的宫廷生活带来了一种欢快、融洽的气氛。

纵览整卷《明宪宗元宵行乐图》:《爆竹声声闹元宵》场景共有皇子2人,公主1人;《宫廷集市外邦朝》场景共有皇子8人,公主3人;《鳌山观灯赏杂耍》场景共有皇子3人,无公主出现。故全图共绘有皇子13位,公主4位。 其中,以第二个场景《宫廷集市外邦朝》中出现的皇子、皇女最多,达到11位。与其他两幅场景中的坐像不同,此处的宪宗头戴黑帽,身着黄色绣金龙袍,右手轻抚玉带,站立在台上。在他近前的小皇子,正凭栏向父亲讲述由远及近的热闹景象。远处徐徐走来的是浩荡盛大的巡游队伍,包括儒、释、道三家,“三英战吕布”竹马,番邦贡狮和钟馗捉鬼。其中,“番邦贡狮”显得格外惹眼(图三)。我们可以从图卷清晰地看出三个头戴面具之人假扮异族,为明宪宗重演“撒马尔罕贡狮”的那一幕[11]。该事件被誉为继永乐朝“戊申西域贡狮”之后的又一次“献瑞”,被宪宗视为再现盛世的象征。当然,小皇子不可能了解贡狮背后的故事,他更关心的是近处货郎车上的玩具、零食。望着皇兄、皇姐们从货郎手中购买各式灯笼以及糖果蜜饯,自己也跃跃欲试。或许是在孩子的呼唤下,宪宗才把自己从欣欣然万国来朝的幻象中抽离,转而俯瞰子女们在宫廷集市中兴致盎然地“采买”、玩耍。此时的他不再是一位君临天下的皇帝,更像是一位平凡的父亲。宫廷画师敏锐地捕捉到宪宗的神情变化,将一丝慈爱的笑意注入画卷当中,让父亲对子女的那份关切之情跃然纸上。但是,这派“神孙圣子乐荣昌”的景象却是一份迟来的幸福。

参照《宪宗纯皇帝实录》可知:成化皇帝一生共有十四子,六女。但具体到成化二十一年仲冬,宫廷画师创作《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之时,皇帝的实际子女数为:皇子10人,公主4人。其中,大皇子乃宠妃万氏所出,生于成化二年(1466),未及赐名便夭折。万贵妃自此不孕,妒心更盛,阻止宪宗临幸其他妃嫔;纵然“偶有进幸者,必药之,堕其胎”[12]。而宪宗的二皇子朱祐极生于成化五年(1469),成化八年(1472)薨逝,谥号悼恭太子,传言亦为万氏所害。除了大皇子、二皇子之外,十皇子与四皇女均未及赐名即早夭,不计。另外,十三皇子荣庄王朱祐枢生于成化二十二年(1486),十四皇子申懿王朱祐楷与六皇女仙游公主皆生于成化二十三年(1487),都在款署“成化二十一年仲冬”之后,故亦不计。因此,《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中的公主人数与成化二十一年在世的公主人数相符,分别是大皇女仁和公主、二皇女永康公主、三皇女德清公主和五皇女长泰公主。而图中的“皇子”数量为13人,与实际在世人数相差3人,说明在皇子之外,宪宗还招待宗亲子弟入宫同乐。如前所述,此图绝非现场纪实,而是一副写实主义的艺术品,故很难将每位皇子、公主与画中人物逐一对应,只能从总体数量上加以比对。成化皇帝的子女虽多,可从《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可以看出彼此之间的年龄差距并不大,折射出成化初年万贵妃都得专宠,残害皇嗣,导致诸位皇子大都集中出生在成化六年(1470)之后的历史事实。

(二)奢靡逸乐渐成风

作为明清鼎革之际的史学大家,谈迁在《国榷》之中对明宪宗称颂备至:“当其时,朝多耆德,士敦践履,上恬下熙,风淳政简。称明治者,首推成弘焉(成化、弘治,笔者注)”[13]。但历史上真实的“成弘之治”是否真的如此呢?我们从《明宪宗元宵行乐图》的第三个场景《鳌山观灯赏杂耍》中可以窥见端倪。“鳌山观灯”,又称“元宵鳌山”,典出《列子·汤问》。相传渤海以东亿万里之遥,有无底大壑,百川注入。其上漂浮着蓬莱、瀛洲等五座仙山,随波涛上下摇摆,不得稳固。玉帝遂派大禹指挥15只巨鳌将五山固定(《列子》卷五)。自宋代以来,每到元宵花灯之期,人们便会以松柏搭成灯棚,以“鳌山”命名,上悬各式彩灯作为庆贺佳节的压轴大戏,与“端午龙舟”齐名。但是,皇帝在宫中搭建“鳌山灯棚”完全是出于个人观赏需要,且耗资甚巨,历来被视为“奢靡”的象征,遭到臣僚反对。元英宗就曾提议在元宵节张灯结彩,搭建鳌山。名相札剌亦儿·拜住当即将贤臣张养浩的奏疏呈上:“今灯山之构,臣以为所翫者小,所系者大;所乐者浅,所患者深。伏愿以崇俭虑远为法,以喜奢乐近为戒”。[14]

成化皇帝搭建鳌山灯棚,也遭到群臣力谏。如成化三年(1467)十一月,朱见深命翰林院各位大臣“预作鳌山灯火诗”,为次年的元宵节做好充分的准备。翰林编修章懋、黄仲昭以及检讨庄㫤上疏苦谏:“宜将烟火之事一切停止,不使接于耳目而移此视听,为文王之视民如伤,为大舜之闻善若决江河,省此冗费”。[15]奏入,明宪宗勃然大怒,勒令将其廷杖,贬官外放。然而,史料仅仅提及“省此冗费”,却并未列出兴建“鳌山灯棚”的具体金额。不过,在《明史·朱衡传》中,对隆庆朝制作“鳌山灯棚”的预算有明确记载:“计费三万余两”[16]。那么,“三万余两”是什么概念呢?成书于万历朝的小说《金瓶梅》采用“以宋写明”的手法,记录了明代中后期的经济生活。其时距隆庆朝未远,使我们可以借此了解到当时的物价水平。在“李瓶儿何家托梦 提刑官引奏朝仪”回目里,千户何天泉请西门庆帮忙,购买提刑夏龙溪的一处宅院:“门面七间,到底五层,仪门进去大厅,两边厢房,鹿角顶,后边住房、花亭,周围群房也有许多”[17]。如此豪宅,“原契”写明“一千二百两”,故“三万余两”的购买力可见一斑。其实,上文提及隆庆皇帝架设鳌山的提议,最终被朱衡奏止。到张居正施行新政之时,亦告诫万历小皇帝:“元夕烟火鳌山非祖制,宜裁撤。上深以为然,明年元夕罢烟火鳌山”[18]。参考历代君臣对搭建鳌山供皇帝私人行乐的态度,对比成化朝“鳌山高设,万松金阙照天明”的场面(图四),便知谈迁笔下“风淳政简”的赞誉实属溢美之词。

(三)宦官、术士乱朝纲

在《明宪宗元宵行乐图》的第三个场景《鳌山观灯赏杂耍》当中,除了鳌山灯棚之外,另一个重头戏便是魔术、杂技场景。成化皇帝端坐在殿前的黄色幔帐之中,与一位小皇子交谈。在他周围簇拥着妃嫔、侍女,宦官则在丹陛之下候命。在殿前第一张桌子旁,青衣人正在表演古彩戏法。在他身后,则是顶杆、钻圈以及蹬车轮等几组杂技。画卷真实地反映出朱见深对杂技、异术情有独钟。自成化朝以来,朱见深开创了通过“内批授官”的形式,给精通奇技淫巧的术士授予官职的恶劣先例,即所谓不经吏部选拔的“传奉官”。这一陋规被后世弘治、正德两朝所承袭,直至嘉靖时期才杜绝[19]。

在明宪宗宠信的众多“能人异士”之中,首推李孜省。此人在《明史·佞幸列传》中位列第三,足见其为害一时。李某系江西南昌人,原本以“布政司吏”的身份在京城待选;后因贪赃获罪,藏匿在京中。对于成化皇帝嗜爱观赏奇人异术,李孜省早有所耳闻。他以重金贿赂宦官梁芳,伺机将其引荐至皇帝驾前,表演“五雷法”。所谓“五雷法”,又名“五雷天心正法”,属于道教的一种符咒。按《宋史·方技传》所载可以召呼风霆,祈降甘霖[20]。当然,李孜省在宫中粉墨登场展示“五雷法”,目的并不是祈祷上苍普降雨露,而是要在宪宗面前表演一场精彩的奇幻大戏。不出李孜省所料:朱见深果然被他精湛的演技深深折服,后来还“特旨”封他为太常丞。除了“五雷法”之外,成化皇帝最为欣赏的奇术还有“扶鸾”(亦称“扶乩”),旨在通过请神附体的方式预言吉凶祸福。扶鸾之际,需要六人携作方可进行,即正鸾、副鸾,以及记录、唱生各两人,在观赏性方面丝毫不逊于“五雷术”。除了李孜省之外,顾玒、赵玉芝等术士也时常在卖力地在御前表演扶鸾之术[21]。至于几位红人是通力合作,还是轮番上阵便不得而知了。

当然,纵使术士们的演技出色,若无宦官从中引荐,也是枉然。在《明宪宗元宵行乐图》画卷的每个场景之中,都有描绘有大量宦官的身影,尤以《爆竹声声闹元宵》场景最多。他们有的在殿前开箱分发爆竹,有的在庭中燃放彩焰,有的则侍立丹陛之侧,以备皇帝随时召唤。而推荐李孜省的御马监太监梁芳,想必也会随侍驾前。此人与汪直、韦兴并称为成化朝三大宦官。一方面,以美珠珍宝取悦万贵妃,寻求庇护;另一方面,又抓住宪宗喜爱在内廷观赏异术的猎奇心理,招揽术士入宫,谗言惑主。恰在《明宪宗元宵行乐图》落款的“成化二十一年”,群臣对于梁芳欺上瞒下、陷害忠良的行径义愤填膺,上疏弹劾,但宪宗仍旧听之任之。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在第一、第二两个场景衔接处的宫门旁,站立着两个人,分别身着赤色、蓝色曳撒。从他们腰系“绣春刀”可以判断是锦衣卫(图五),而非宦官。总览《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全卷,锦衣卫仅此二人,但宦官竟有四十余人之多,其中成年宦官凡三十八人。宫廷画师将两名锦衣卫湮没在一片宦官的海洋当中,应属刻意为之。这种处理方式真实地反映出厂、卫两种特务机构在成化朝截然不同的境遇。成化十三年(1477),明宪宗在东厂(东缉事厂)之外增设西厂(西缉事厂),两厂均由宦官提督。后者因汪直多次刺事有功,权宠赫奕,圣眷日隆,地位远远凌驾于锦衣卫之上,甚至锦衣卫指挥使见到两厂督主也要礼让三分。这种宦官与锦衣卫之间的微妙关系,也被宫廷画师经过巧妙构思绘入图中,以为后世之警。通过梁芳、汪直等宦官弄权不难看出:有明一代的“阉党之祸”,并未因为王振命丧“土木之变”中止,反而在成化朝持续发酵,愈演愈烈,达到了新高峰。

纵览整卷《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三个场景不仅以连环画的形式展现出成化朝元宵灯会的盛况,更蕴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使我们可以从中窥见所谓的“成弘之治”,不过是朱见深沉溺于内廷逸乐,宠幸阉宦、术士,为私欲耗费公帑兴建鳌山;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笔者权将图中场景连缀成诗,作为本文的结尾。正所谓:爆竹声声闹元宵,宫廷集市外邦朝。鳌山观灯赏杂耍,成弘之治竟传谣。

[1]《明英宗睿皇帝实录》卷一百六十。

[2]《明宪宗纯皇帝实录》卷二百九十三。

[3]《明史纪事本末》卷三十二。

[4]《明英宗睿皇帝实录》卷一百八十一。

[5]同 [4]。

[6]《明英宗睿皇帝实录》卷一百八十三。

[7]《明英宗睿皇帝实录》卷二百十六《景泰附录三十四》。

[8]《万历野获编》卷一。

[9]《菽园杂记》卷六。

[10]《菽园杂记》卷二。

[11]《宪宗纯皇帝实录》卷二百三十九。

[12]《胜朝彤史拾遗记》卷三。

[13]《国榷》卷四十。

[14]《元史》卷一百七十五。

[15]《皇明通纪》卷二十。

[16]《明史》卷二百二十三。

[17]《金瓶梅》第七十一回。

[18]《明会要》卷十四。

[19]《明神宗实录》卷三百四十五。

[20]《宋史》卷四百六十二。

[21]《明宪宗纯皇帝实录》卷三百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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