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源
平静得让人厌倦的生活,丧气幼稚的自己,过于明确且正确的轨道,或者成熟过程中必经的浓烟滚滚、混沌一团,都让我想逃离。于是就有了任性、叛逆、疯癫,有了无伤大雅的玩笑和犯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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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朋友说,最近不知怎的,总想做点儿什么出格的事。我以为她会骂我,不料她却一本正经地说:“哈,其实我也想。”
大概是高中时期太乖了的缘故,上大学后,总想把以前错过的疯狂统统补回来。作为一个即将硕士毕业的“中年”少女,回望大学生活,我看到的,真真是一场接一场没完没了的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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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门级别的,当然是逃课。大一的秋天,午睡醒来,我按部就班地整理书包准备上课——近代史纲要之类听上去就是面目可憎的课。像是有计划有预谋似的,室友先是吐槽政治课的无聊,然后大赞即将开始的一场讲座,最后怂恿我和她一起去听讲座。我扎扎实实地纠结了一会儿,终于屈从了自己的叛逆。对一个中小学时代连迟到都没有过的乖学生来说,这需要勇气,而且是大剂量的勇气。
有生以来第一次逃课,我兴奋紧张和惴惴不安的心情犹如私奔,还以为是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必须承认,负罪感有种神秘的诱惑力,令人饱受折磨却万分憧憬。事实证明,那场讲座对大一新生来说学术性太强,我俩都听得昏昏欲睡,同时还不得不为政治课点名而担惊受怕。六年后,“身经百战”的我早已视课堂签到之类的小伎俩为浮云,再不会心慌意乱,更不会从中尝到带有罪恶感的狂喜。但想到当年那个严肃认真、乖巧听话的小女孩,除了觉得好笑以外,实在还有一点儿感动。
到了大二,逆反心理愈发强烈了。也不知自己到底在跟谁作对,反正就是觉得哪里都不对。这学期学古代文学史,我忽然就对西方文学有了兴趣,老师在上面讲李商隐,我在下面读《伊里亚特》;终于等到下学期开讲西方文学史了,我却深感审美疲劳,又改读沈从文了;然而上现代文学精读课的时候,我又嫌老师讲课索然无味,便在本子上临摹古代汉语课教的甲骨文和小篆,写得如痴如醉,不亦乐乎……我说我爱本科的母校,但实在跟它八字不合,这就是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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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堂偶一为之的出逃只是小打小闹,日常生活的出逃才是真的过瘾。
中学时代,内心是安静的:简单的生活,明确的目标,其他问题可以暂且不提。老师和家长总是善意地鼓励说:“坚持下去,等高考完一切就都好了!”高考完了,进了很棒的大学,“一切”却没有就此变好——不仅课业压力依旧沉重,还平添了就业之类的压力,被迫迅速成熟。当我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失落、怀疑和迷惘,连如何生活下去都成了问题时,说走就走的旅行就成了特效药。
逃离生活,把所有不愿面对的琐事和烦恼暂时丢开,背着轻巧的双肩包去陌生的城市,假装自己是个全新的人。独自一人,不需要与同伴商量行程,更没有交谈的负担。那种轻盈和自由,总让我想起雪花从容飘落的样子,好像对未来毫不在意,也不把世界放在心上。
在异地的菜市场、家属区、学校、便利店和大超市,我好像重新发现了生活,略带讶异地看着挑选蔬菜和称重水果的人,好像看一部制作精良的纪录片。以抽离的姿态观察,看他们身在其中陶醉或挣扎,有时我会想起上帝视角,有时也会有窥视的不安,好像得到了什么本不属于我的特权。
有一次,我在湿热的夏天骑单车穿梭于上海被法国梧桐掩映的街道,好像一行一行地读书,从清晨直到傍晚;有一次,我坐在浅水湾的沙滩上发呆,天下起小雨,我把伞撑开支在地上,好像钻进蜗牛壳那般踏实满足;有一次,我抱着两只硕大的红苹果,小心翼翼地走在哈尔滨的雪夜,看到一群阿姨伴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音乐在大雪中吃力地跳舞;有一次,我在扬州火车站昏昏欲睡的候车室里读《浮生六记》,感到恍惚而幸福;有一次,我在暮色四合的杭州认错了人;有一次,我在厦门的居民区迷了路;有一次,我在台北赶上一场六级地震……还有很多次,我在摇摇晃晃的卧铺上醒来,听着火车变轨的碰撞和临铺悠长的鼾声,花上几秒钟,努力回想自己身在何方。
六年多的大学生活里,我一个人背着包去了许多地方。一次两次不起眼,但积累起来就很壮观了,常给人一种我整天不上学,到处乱跑的错觉。很难想象毕业后还会有如此奢侈的自由,还会有抛下一切,说走就走的任性和洒脱。
没完没了地出逃,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和自己的心明天会在哪里,但总有一天它们要回来,回到充满烟火气的生活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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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想逃离的,并不一定是课堂、学校、北京之类的具体地方,而是一时兴起的情绪。平静得让人厌倦的生活,丧气幼稚的自己,过于明确且正确的轨道,或者成熟过程中必经的浓烟滚滚、混沌一团,都让我想逃离。于是就有了任性、叛逆、疯癫,有了无伤大雅的玩笑和犯规。
对北大学生来说,毕业前不跳一次未名湖,绝对是终生的遗憾,是不可原谅的损失。二零一七年十二月初,我看到一篇题为“冬天掉进北大未名湖是怎样一种体验”的帖子。一个本科新生详述了自己试图从冰面直达湖心石舫,结果冰面开裂掉进水里的经历。语气轻松愉悦,自嘲之余是难以掩饰的成就感。评论区也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同学们深受诱惑,甚至有人当天夜探未名湖,并成功地掉进了湖里。学长们纷纷自曝当年的辉煌,种种掉湖方式令人大开眼界:有人穿着溜冰鞋,姿态优美地飞身跃入冰窟;有人在冰上骑单车甩尾,然后连车带人一起掉了下去;有人为救落水者,英勇浪漫地舍身跳湖……最酷的是山鹰社的一次社团活动。那次,大家走到冰面上,然后集体跳了一下。最尴尬的是“投湖”未遂,所以有学长一本正经地教导道:“这种事还是要趁早,如果等期末考试完,那时的冰就太厚了。”
没错,老师、家长和保安们对掉湖万分恐慌,北大各院系的同学却在争夺“今年冬天哪个系第一个掉进去”的殊荣。不跳一次未名湖不足以谈人生——这仿佛是我们炫耀的资本。
看了帖子,第二天我就兴冲冲地跑去湖边。一看——晚了!湖已经被围栏密实地围了起来!没关系,我可以明年毕业季再跳,而且那时的水温会更加友好。
就像一场即兴叛逆,一次集体出逃,北大的学生喜欢这样,带一点儿挑衅、霸气和玩世不恭,偶尔打破沉闷的规则,脱离既定的轨道,从循规蹈矩中出逃,从乖学生的身体里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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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并非所有出逃都是奔跑跳跃、飞扬跋扈、不得安生的,有些出逃,偏偏是静止不言。
大二那年的平安夜,我和朋友出于好奇,逃课去了王府井大街上的教堂,还一人领到一张温黄的圣诞卡片。深夜的冷风把大街洗得干干净净,为了赶末班地铁,我们在马路中央狂奔。因为开心,我大笑不止,挂在脖子上的手套甩来甩去,像个撒泼的小孩。气温和时间抽着皮鞭,把所有人和车往回赶,仿佛在说,不许贪玩,不许任性。
快到地铁站时,瞥见街道边上,有个人守着满满一车的冰糖葫芦,安坐如佛像。昏沉的路灯下,那车冰糖葫芦就像一座敞着怀的暗红森林。整条大街都在轰轰烈烈地向前奔跑,只有那车冰糖葫芦漠然不动。那是多美的出逃啊!
我边跑边想,要不要去买一根?
我边跑边想,其实,我也可以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