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子
热衷逃避的我,确实在一次次的失败中,慢慢接受了这样普通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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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小学时,我的成绩是“勉强”。其实一开始并不知道勉强是什么意思,饭桌上有亲戚朋友问起考试结果,我说很好,大家笑一笑。只见爸爸脸露尴尬,说:“你要谦虚一点,说勉强比较好啦。”
爸爸爱说勉强。我们出去,别人问他身边这个小男孩读书读得好不好,爸爸也是嘿嘿笑,说勉强。那时我能考前三,以为勉强是很厉害的意思,所以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后来爸爸出去做事,别人再问我这样的问题,我也说勉强,说的时候心里有点骄傲,也有点想爸爸。
小学是我读书的“黄金”时期。
因为胆小,目睹老师一手持发亮戒尺,一手捉小孩子手掌,往鲜嫩手心,“啪”,狠狠打下去,即便是最坚强的学生,受了这样的惩戒,也会溅出泪花;有时老师戒尺不在手边,揪着小孩子的头就往黑板上砸,响声之大听得人心头一紧。我实在太怕痛了,所以努力写作业。
不过我的确也不是那么爱写,逢“五一”、“国庆”,都要拖到最后一天熬夜。几十遍的生词表实在写不完,于是用三支笔并排写,有回写到天亮,还是没写完,我哭着不去上学,奶奶没办法,喊邻居家的哥哥来帮忙。
性格里的懦弱以及不合时宜的瞻前顾后,让我在学校很少做出逾矩之事,总的来说,我是老师眼中听话的学生,学期末总是能得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
四年级读完以后,所在小学因学生人数太少,最终被并入邻村另一所小学。班主任也是个凶神恶煞的角色,同样爱打学生,我虽然没被打过,但可能是时时焦虑,担心被打的厄运降临头上,无法专心学习。那个学期我没拿到奖状,连优秀学生也不是,我感到一点落寞,等新学期开学那天,我决定骑单车去姑姑家,请她帮忙把我转去龙潭坝小学。
去龙潭坝小学,我有两点想法,一是可以摆脱凶恶的老师,二是对这地方有一点浪漫想象。虽然我那时只是个十一岁的小朋友,但我认为龙潭坝是个好听的名字。而且学校同一年级分甲乙班,之前我只在数学应用题里见过甲班乙班,是大校才有的气魄,我对新学校充满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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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转校比较简单,不需要成绩证明,也没有复杂手续。转过去以后,我被分在五乙班,这回遇到的老师终于不凶了。
教我们语文的是位四十几岁的先生,我喊他先生是因为现在想起来,觉察到他有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穿中山装,会拉二胡,透露出知识分子和老派人的气息,性格里仁慈、平和的一面也让人难忘。在很多年后,我决定考植物方面的研究生,得以明白一点山中树木,考试结束后的那个春天,我去山里散心,望见山坡上氤氲水气中开满黄花的梓木,忽然想起这位老师,他名字里也有个梓字。
数学老师是个有趣的老头,教了一辈子书,我们是他最后一届学生,我的爸爸曾是他的学生,要好的朋友的爸爸也曾是他的学生。我们和父辈听同一个老师的课,散了学,又在相同的回家路上追逐打闹,好像是命运这条奔腾的河流在同一个地方打了两个同样的漩涡,我眼中的风景就是爸爸眼中曾经的风景。这位老师连接了不同时空里的爸爸和我,少年时爸爸不在的寂寞日子仿佛得到了很好的慰藉。
时至今日,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节数学复习课,老师从1+1开始讲起,我们哄堂大笑。老师说,升学考试是和附近十个小学学生的竞争,大家不要掉以轻心。从1+1到读刻度,再到解方程,老师带着我们全温习了一遍。由易入难,我有一点模糊的感动,六年来,知识给了我勇气,从步履蹒跚的小孩变成了可以披荆斩棘的少年。
对老师来说呢,是很想感怀伤逝一番吧,但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哪里能懂一辈子的快乐与忧愁。所以他也没说什么伤感的话,踏踏实实从1+1讲起,底下虽然常有因为“那么简单”而迸发出来的笑声,但在老师的心里,这是属于他的升学考试要做的事,是和站在讲台上几十年的自己说再见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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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读初中,每天还是要从老师家门口经过,有时看见他坐在堂屋和人打牌,有时是卷起裤脚在田里撒肥料。他重新回到了农民的身份,我们大声喊王老师,他听了笑一笑,要我们骑单车慢些。
到初三,大大小小的考试考下来,明白自己没办法考上本县最好的高中,而我最好的朋友势头正猛。我感到恐慌,生平第一次被那么剧烈的嫉妒心折磨着,我已经无法忍受和他坐在同一间教室晨读了。于是打起特长生的主意,以后早上就待在一个破旧的会议室练习唱歌。
如果不是写这篇文章,我几乎忘记了考试那天的自己有多窘迫。试想下,一个认不清五线谱的我,听音训练也做得极少,在考场听完一串音后,满脸困惑,是多么尴尬。
特长生没考上,文化考试自然也没过线(县城最好的两所高中)。
填志愿那几天,县城一所新学校来招生,他们的初中部彼时已经十分有名,我听了心动。但班主任说,他们的新高中部肯定不如乡下高中好,你们还是填乡下这个。我想班主任说得在理,照他说的填了志愿,但我实在又太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后来还是鼓起勇气跑去老师办公室改了学校。
改的那一刻,我隐约感到命运抓在了自己手心。
高一成绩还行,高二高三是真不行,物理考试考出来38分,这对一个长期考试排名还算靠前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大的打击。我焦虑了一段时间,后来发现无论怎么努力,物理化学这些也只能在及格线附近徘徊,慢慢也只好接受这样的现实。
其实也有试图自救过,但老师显然对我这样基础一般的学生不太耐心,内心敏感纤细的我怎么受得了老师“连这么简单也不清楚”的质问语气。
在高考前,我给爸爸打了个电话说:“爸爸,我只能上一般的大学。”爸爸笑呵呵说:“一般的大学也不错的,你尽力了就行。”
那时我宽慰自己,去了大学,要继续头悬梁,趁大家去玩的时候再赶超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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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大学后,的确也是这么做的,第一个学期勉强拿到了奖学金。但之后,我丧失了学习的乐趣,每日惶惶不可终日,到大三大四,更是陷入更为恶劣的浑浊状态。眼看其他同学考公务员、考研究生,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觉得像我这么特别的人,只要离开学校,一定会在职场上大有作为!
凭借这股迷之自信,毕业后,我在职场上翻了无数个跟头。
跟头翻到第三个年头,我渐渐明白其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社会上流行的一套成功理论并不真的吸引我,我也不太愿意接受改变。周围的人纷纷着急往前走,进入一段可能还没准备好的婚姻——因为其他人都是这么做的;做一份稳定但可能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因为连你自己都深信在这里遇到的不顺利在下一个地方也会同样遇到。
那么黑暗和惶恐的日子,感谢命运之神向我伸来援手,让我遇到了自己的老师。老师是读书人,我在职场上遇到的问题,在她看来,也并非全是我的问题,脑海中许多抽象概念,我不敢确定的,老师都能逐一分析使之具体。
好像是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我想成为老师那样逻辑清楚有勇气又有趣的大人!
于是辞职,决定再回学校深造。因为选了喜欢的专业,而且又是失而复得的读书机会,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认真,每天泡在图书馆学习,最后考试成绩出来,超过初试线十多分。
复试的题目也不难,我有英语优势,以为这个研究生肯定考上了,然而最后宣布结果,直到最后一刻,我都没听到自己名字被念出来。
因为专业跨度太大,我被刷掉了。
二十五岁的我,没有工作,最用心准备的考试也失败了,大概那就是绝望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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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会失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回顾从小到大的考试,我一直表现出逃避的天性。
五年级那次转学,是我知道考不过其他同学,不想待了;到初中,嫉妒心彻底表现出来,去考一个毫无希望的音乐特长生;高中倒没做什么特别愚蠢的事,选了不太擅长的理科,但难道选了文科就会擅长?我不这么认为。大学读不进书,干脆逃避学习,什么都不做,以至于毕业后没一样拿手的工作技能,被人教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只是我听不进去,不开心了就换工作;后来决定考研,也无非是想逃避工作,甚至选择植物专业,也是图这个专业冷门比较好考。
不过啊,热衷逃避的我,确实在一次次的失败中,慢慢接受了这样普通的自己。研究生复试失败后,我也只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擦干眼泪,接受调剂,决定去一所偏僻的海洋大学学渔业。
虽然是喜欢植物,但动物也属自然科学,学起来也会有意思吧?我这么安慰自己。
海洋大学毕业后,我找到了出国工作的机会,在一家捕金枪鱼的公司,一个人驻扎在太平洋中央一个几乎无人知道的小岛上,帮助渔船回港时的卸鱼及补给。
那两年,我远离人群,得以停下来,思考二十多岁感到困惑的问题,写出了第一本书。
两年的英文工作环境,原本在大学只是学得一般的英语,现在也可比较自如地和外籍同事共事。
而且,我意识到,准备考研以及读研期间建立起来的学习能力,让我在复杂的工作场景里不至于手足无措。
现在我回到一个很小的县城做事,上班的地方虽然也没有几个人理解我,我们有争吵,但这个争吵和以前上班时的不太一样。以前我很少表达自己,觉得说了也没用,现在可能是变得成熟了一点,敢于表达自己,虽然最后可能并没有人认同我说的,但说出来这个过程,已经让我获得了满足。
我想,现在的工作和生活,算是一种田野调查,我在试图理解这个地方的人的喜怒哀愁。这些不同的生活经历,一直在帮助我能更好地去理解人,这便是三十岁的我正在参加的考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