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穆·小七
老努尔旦老了,却越老越像个小孩,而玛依拉正是把他当小孩子看待。“我的老婆子,今天能不能喝小麦粥,我不要再吃包尔萨克了,告诉你,我不是这么好打发的。”老努尔旦吃饭时,总会找出点事,引起玛依拉对他的关注。
“得啦,昨天才喝的小麦粥。为了给你换口味,太阳还在睡着呢,我就爬起来给你烤馕饼、熬奶茶。喂,努尔旦,就这么着伺候你,你还嚷嚷!”他的妻子玛依拉要么这样回答他,要么就是根本不理他。“如果你总是在吃饭的时候挑刺儿,我可要离家出走了,你信不信?”她威胁他。老努尔旦才不怕这一招呢,他还会继续找出一些话题,边吃饭,边唠叨。
他心里知道,玛依拉不会离开他的。但让他担忧的是,他们其中一人离开这个世界之后,那么剩下的一人该如何度过剩下的每一天,每一个夜晚。哦,难以想象,没有玛依拉在他身边听他的唠叨,他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啊!
白天,老努尔旦在山坡上盯着家里的羊群,时不时还跑回家看看玛依拉在不在。晚上,睡梦中他会突然醒来,摸摸身边那个人。在他确定玛依拉就在身边陪伴他时,心里就会暖融融的。他说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每天搂着老婆子睡觉更享受的事儿了。玛依拉看他这个样子,总会笑着安慰他:“放心吧,牛也没我这么结实。”
当他们在草地上清扫地毯时,他便会歪着头,咧着嘴,呆呆地望着他的玛依拉。“嗨,老家伙,你怎么这样没有礼貌地盯着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玛依拉看到他那个傻模样的时候,总会这样开玩笑打趣。
“只有我才有资格看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啊,因为我是草原上最帅的男人嘛!”老努尔旦马上接话,让玛依拉没话可说。他们就这样相互依恋着,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就是彼此的整个世界。
一天清晨,玛依拉没有醒来,那是突发性心脏病。因为她的心脏早就出了问题。老努尔旦瘫坐在土堆旁,看着人们将她埋进土里。“我的玛依拉啊,你怎么偏偏抢到我前头呢……”他喃喃自语,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的玛依拉真的永远离开了他。“怎么办?怎么办啊?我该如何度过余下的日子?”唉,他对玛依拉的依恋,就像肺离不开空气。
孩子们要接老努尔旦过去一起住,他固执地摇头,说决不离开透着玛依拉气息的家,决不离开半步!
老努尔旦回到家里,从房前走到房后,然后走进毡房。到处冷冰冰的,空寂一片。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他也不觉得饿。他推开孩子们端来的饭菜,习惯性地翻起柜子上的搪瓷盆子,看盆子下面扣着的一盘手抓饭。旁边的篮子里,还有几块玛依拉在的时候烤的馕饼。
他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已经发馊的手抓饭和干巴巴的馕饼,一动不动。他好像看到玛依拉做饭时的模样——头上包着一块旧头巾,边忙着手头的活儿边命令他提水、拿柴火、倒垃圾。“天哪,吃你一顿饭,要让我忍受这么多。我真是受够了!”老努尔旦说着责怪的话,手上的活儿一样没少干。
他小心翼翼捏起一块干馕,放到鼻子底下闻,那上面的味道让他想起玛依拉身上的味儿。玛依拉走的前一天清晨,早早起床和面。她说她在面里加了牛奶和鸡蛋,还放了羊尾巴油。她说这样烤出的馕才会让他吃着香脆,有营养。她总是这样为老努尔旦的一日三餐做精心的盘算。她还说,只有这样才能把他的嘴堵住,让他整天别再唠唠叨叨,惹人烦。
老努尔旦没了胃口。他把馕饼轻轻放回篮子里,站起来,把盛着馕饼的篮子放回柜子,然后上了床。被单冷冰冰的,他缩在被子里,让自己沉浸在对妻子的思念中。他回忆妻子满是皱褶的脸颊散发出温馨的气息,他追忆妻子每一次注视都饱含温柔和体贴……他的这种绵绵不绝的冥想,被后院畜棚里嘈杂的羊叫声打断了。他叹了口气,翻过身去,他的手摩挲到玛依拉曾经睡着的右侧,他仔细想着这是为什么,让他身体的另一边始终感到温暖的老婆子再也回不来了……他的手摸到枕边的照片——那是去年冬季去小女儿家住了两天,在城里广场上照的,有十几二十张吧。他和玛依拉并排站在冰雕前,他和玛依拉站在雪堆前,他和玛依拉站在冰桥上,他和玛依拉走在大街上……他们很少照相,每次照相总会觉得紧张。他们笔直地站着,脸上是僵硬的笑容。
他捏着那些照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他走到外头,望着月亮,想起玛依拉在身边时,总会说:“喂,你简直就是羊圈里的小羊羔嘛,连晚上也上蹿下跳的。”“呃,我睡不着,出去走走还不行啊。”老努尔旦为自己辩解。“好吧,好吧,既然睡不着,那么就去羊圈看看那些小羊羔吧,看看它们是不是和你一样不听我的话。”玛依拉缩在被子里,指挥老努尔旦查看棚圈。“你就是不能看着我闲一会儿,简直不像话!跟着你这一辈子我真真的受够了!”老努尔旦气呼呼地说着,却挪动脚步朝羊圈走去,认真查看羊群。
第二天,昏昏沉沉,一夜未睡的老努尔旦试着爬起来。他坐在地毡上,发现玛依拉不在门边墙上挂着的小圆镜前,她的梳子还在那儿,还有她的黑底子蓝色羊角图案的披肩,还有那条不知道多少个年头的灰白头巾,她也舍不得扔。她也不在油漆剥落了一半的碗柜前,叮叮当当地往外取碗。当然了,她也没在门边,撩起门帘,探头进来,冲他喊叫:“喂——老家伙,起床啦!”
或者在羊圈边?
在所有地方,羊圈是清晨里她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她要挤牛奶呀。他走出毡房,羊圈边除了两头母牛习惯性地等在那儿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对着空气中,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人询问并解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咦,玛依拉去哪儿了?”他冲着羊圈那头指指点点。
“不知道呀!”他摊开手。
“嗯?奇怪了。”他撑了撑头,皱起眉。
“是啊,我也沒找到她哩。”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唉,母牛还等着呢。”
“对啊!”
他停下来,眯起眼,花了一点时间琢磨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片刻之后,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突然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我的老天爷,”他惊叫道,“你们还真能咋呼啊!”他才发觉羊都挤到栅栏边,瞪着他,冲他闹哄哄地嚷嚷。他走过去,把栅栏拉开。羊群“咩咩”叫着,冲撞着两头慢条斯理的母牛,一阵风似的冲出去,奔向朝阳的山坡和自由的空气,扬起一片灰尘和草屑。
它们在草地上晒太阳、吃草,追逐着玩闹。玛依拉像过去许多次那样,站在草丛中,拿着随手折下的树枝,嘴里发出噢啾——噢啾——的声音,赶着羊群。
“啊,玛依拉,我的玛依拉啊!”老努尔旦扶着额头,快步朝她走去,“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你说过的,你会回来的……”他的声音起初很高,最后慢慢降了下去。走近时,他发现草丛中什么都没有。他低下头,揉揉干涩的眼睛,不知道是自己糊涂了,还是两天咽不下去食物的缘故。他想哭,可是没有眼泪。
孩子们送来饭菜,他厌烦地挥挥手——他想一个人待着,让他们别总来烦他。
和前些天一样,他依然吃不下食物,睡不着觉,还固执地赶走了晚上过来陪伴他的孩子们。
玛依拉离开的第三天,天还没亮呢,老努尔旦已经爬了起来。他摸摸索索穿上正式的坎肩,虽说式样有些老旧,挂在他的瘦骨架上显得晃荡,不过,整个人看起来倒像是添了点精神。他站在毡房外,望向远处的山体,它们一如既往地矗立在灰蒙蒙的黑暗里。隐约中,他听到了玛依拉的说笑声。他看到她和邻居的妇女们在月光下的草地上擀毡子。“嗨,老家伙,有了这块毡子,你绝对不会再喊叫着冷啦。”她看到老努尔旦走过来,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看他。“哈,我的玛依拉,我知道你会回来嘛……”他笑了出来。这是一种奇怪的笑声,悲伤的笑。他的脸上挂着这种笑容,快步走向前,去抓妻子的手,可是抓到手的是一把青草。
他在草地上转悠了几圈,月光和摇动的树枝形成了玛依拉的身影,她就站在那里朝老努尔旦挥手。他高兴地跑过来,伤心地走过去,接着又充满希望,继而又失望悲伤。直到太阳从山边升起。
阳光把草尖镀上一层耀眼的光芒时,老努尔旦扶着膝盖爬上了一道小山坡,“别小瞧我,我可不是老不中用的,”他的嘴里嘟嘟囔囔,“老婆子——我很快就会找到你啦——”
“努尔旦爷爷,您起得可真够早的啊!”乌兰骑马过来,礼貌地招呼老努尔旦。“你,别走,”他摇摇晃晃跑过去,严肃地拦在马前,“我的玛依拉,她藏到草丛里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能不能帮帮忙?”他一脸认真,正儿八经地说话,目光却径直穿过他,朝他身后看去。好像他身后还有一个人,被他挡住了。“这……您这是……”乌兰愣在那儿。“我的玛依拉,她就藏在那儿,让我找啊找啊……”老努尔旦指指眼睛看过去的草丛,大声说。“啊?玛依拉奶奶……”乌兰扭过头朝身后看了一眼,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他拽拽马缰,跑开了。可怜的努尔旦爷爷,他是怎么了?我得赶紧叫来他的孩子们。乌兰想。
努尔旦看到乌兰不肯帮忙,摇摇头,嘴里咕哝着,继续在草丛里搜寻。“我看到了!你在这里!”他突然跳起来,扑向一处草丛,边扒拉边喊,“快出来!快出来!我抓到你啦!”就这样,他边找边走,来到山脚下。
这时,远处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他的孩子们赶来了。
“我现在明白了,没有人能帮我找到你,任何人都不能,我必须自己来完成这件大事。”老努尔旦拍拍胸脯,仿佛年轻时一样,满怀信心地朝山上爬去。“你应该在这里,”他自言自语,“我想起来了,你经常在这里。”一阵风吹来,他抬起头,果然看到玛依拉坐在远处的岩石上,歪着头,微笑着看他,好像在问:“老家伙,以后还敢惹我生气吗?”“呃,我的玛依拉,以后我再也不挑刺了儿,再也不啰啰唆唆惹你烦了,我不能没有你。”他抬起苍老的脸,睁大浑浊的眼睛,看着心爱的玛依拉,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扯足嗓门大喊:“不要走啊——”他努力迈开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腿,尽可能快地朝玛依拉跑去。
又是一阵风吹来。风势很猛,突如其来——不知是一股什么邪风,令老努尔旦的两条腿颤抖着哆嗦,他干缩到一起的瘦小身体,像是陈旧的钟摆,摇摇晃晃地有些走不动了。这时,他觉得整个山坡在他脑中旋转,他想呕吐,眼睛肿胀,心脏在胸口快速而不规则地怦怦猛跳起来,就像一台即将耗尽汽油的引擎。他虽然一脑糨糊,但是心中却突然坚定了信念,似乎感觉到了一个美好的前景正在眼前展开。恍惚中,他看到,他真的看到了他的玛依拉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前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激动地喊道:“等——等——我!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呀——”他焦虑而悲伤的声音响彻整个阿尔泰山谷。
“好啊。”玛依拉微笑着冲他点头,向他伸出手,“嗨!老家伙,还是让你找到了呀!”她温柔地看着他,“走吧,我们回家吧!”她轻声说。
“嗯,嗯,”他低声回应,频频点头,“呃,我的玛依拉,见到你,真是让我高兴啊!”他向前曲身,认真看那张脸,模糊,但很温暖。
“嘘——”玛依拉把手指放在嘴前,冲他吹了一下,“来,老家伙,把手给我,让我牵着你的手。”
老努尔旦走向那只手。
突然,一切悲伤消失了。他全身轻松,没有烦恼,沒有哀伤。他看着心爱的玛依拉,幸福地笑了。
中午时分,孩子们在山坡上找到了老努尔旦。他神色安详,仿佛很高兴与玛依拉再次相见。
他的嘴角漾着一丝欣慰的微笑。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