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怪客

2019-04-11 02:00曹寇
第一财经 2019年1期
关键词:卤蛋邻座张亮

曹寇

与普通的火车不同,高铁因时速快行程短(其实是因果关系),陌生人之间很少能形成旅途中短暂的友谊。见缝插针的攀谈和有备而来的吹嘘成了历史陈迹。眼下,给自己调节一个比较舒适的睡姿,到站准时醒来,扛上行李就走,这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惜,真正能睡着的人毕竟不多。不是睡觉的时间,另外,据说这年头很多人都因睡眠而饱受困扰。所以,合上眼装睡确实过于做作。求助于窗外?也不合时宜。一划而过的所谓景色难以聚焦,露出赏心悦目的模样或托腮陷入沉思均显得矫情。捧本书读一读应该是不错的选择,但这种人毕竟不是社会主流。好在与高铁同期涌现的笔记本电脑或手机足以打发时间。如果说尼安德特人有野兽可以捕猎是一种和谐,高铁上人手一部手机,也未尝不是。

和所有人一样,张亮也在玩手机,因戴着耳机,愈显专注,以至于突然发出了夸张的笑声。不仅如此,大笑引发的肢体震颤过于剧烈,迅速传递到了邻座。

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邻座一手悬空握着塑料叉子,一手扶着小桌板上的泡面桶,显得很不高兴,乃至于有点愤怒。不过,从他脸太红的角度来看,邻座应该不会是什么恶人。他可能只是觉得很难堪。

如果张亮记得没错的话,此前,邻座起身从行李架的包里取泡面,又前往热水处注水,再返回,泡了一半的时候,他似乎觉得不够,再次起身,从包里找出一枚卤蛋……这一系列行动,张亮即便戴着耳机,专注于小视频,仍略知一二。他遗漏的可能是邻座在撕扯卤蛋的塑料包装时用力过猛,卤蛋迸出塑料包装,滚到了地上。正在邻座看着地上的卤蛋滚动到前排乘客吐在地上的瓜子壳边一筹莫展之时,张亮笑了起来,而且几乎是狂笑。

到站后,理应去赶赴王奎的饭局,也理应会大喝一顿。几杯酒后,以大家对张亮的了解,他也应该会向王奎复述这起发生在高铁上的小插曲。张亮注意到邻座曾试图用脚尖去够那枚滚在地上的卤蛋。至于他想把卤蛋钩回,还是挪到一侧以免被其他乘客一脚踩烂,张亮不得而知。不怪邻座的腿短,也不怪卤蛋滚得够远,总之,邻座的脚尖没有够着卤蛋。那枚卤蛋也没有被踩烂,前排的乘客起身上厕所时确实踩到了它,可能只是踩到了它的一侧,卤蛋像被卡车车轮轧到的石子那樣弹了出去—多年以前,这枚石子差点击中张亮—消失于众腿之间。如果她踩烂它多好,那么蛋黄就会沾在她的鞋底,在她前往厕所的路上留下一小串足迹。张亮和邻座如果伸出脑袋的话,也势必能看到她的爱马仕鞋底。没错,前排是个女的,或者说,前排有一个女的,而且穿得很好,长得不错。

不知道为什么,坐火车飞机啥的,我从来就没碰见过女的,更别说漂亮的了,在王奎与张亮漫长的交往过程中,后者不止一次这么发问,你呢?

王奎显然不会有兴趣继续纠缠于这个他从来就答不上来的问题,而是会反问:你跟高敏真的离了?

你没看我朋友圈?张亮一直都很夸张,补充道,都他妈上辈子的事了。

我只是不太相信……

全是男的,张亮不会顺着王奎的思路探讨离婚的话题,他愿意继续谈论高铁上的细节,男的,这个家伙也是,看上去跟我差不多,穿的也是,夹克牛仔裤旅游鞋。

张亮一定会站起来,向王奎亮了亮自己的性别和穿着。如果饭馆里有若干食客,张亮的举动也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可能会朝这边看一眼,然后得出“那个站起来的家伙有点摇晃,应该是喝多了”的结论,接着便放弃好奇心将注意力回归到自己的桌面上去。王奎则认为,与其说张亮脑子里的仍然是高铁上的那个邻座,不如说是前排那个上厕所的漂亮女人。

至于张亮跟高敏离婚的确切原因,王奎其实早已听说了一些,高敏在她的公司遇上了一个有钱人,不仅离了婚,房子也卖了。

为啥卖房子?王奎的老婆对此很不解,他那房子咱们去过是吧,挺好的,物业、环境、学区什么的—当然,他俩也没孩子,学区就不提了。反正那房子真不错,我喜欢。

你喜欢的东西多了。王奎冷笑道。

哼,我也要找有钱人。王奎老婆撒起娇来多少有点肉麻

去吧,尽管去。王奎就势从床上爬起找烟。

等他找到烟点上,并端着烟灰缸重新上床,他老婆说,其实我早就有预 感。

啥?

高敏!

咋?

骚里骚气的,还给我推荐那个什么牌子的保湿器。

什么保湿器?

我哪知道,我才不用那玩意呢。

王奎掐了掐老婆的脸,笑了,所以你 丑。

我不当明星不当鸡,也不偷汉子,我要那么好看干吗?

也对。

对了,他明天真要到咱家来吃饭?

我跟他说好了。

他这次来到底干吗?

王奎和张亮正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铁哥们。这不仅源于他们是大学同学,关键在于他们共同拥有而外人无法分享的记忆太多。比如他们共同追求过高敏,在高敏和张亮确定关系前,三个人一度是一种铁三角的关系。从王奎的角度来看,高敏是否真的喜欢张亮比喜欢自己多一点,也是存疑的。事实上,张亮高敏后来确定关系并结婚买房与王奎大学毕业后回到老家不无关系。张亮在省城留了下来,而且动用父母一辈子的积蓄交了首付,就此在省城落户安家,同样不愿意回老家的高敏当然选择他。而王奎呢,他没有张亮那么幸运,他的父亲早就死了,而母亲身体不好,回到老家找一份工作顺便照顾母亲也仅仅是一个儿子的本分。王奎有没有因为大学毕业没能留在省城而懊悔过?这是肯定的。尤其是刚毕业没多久听张亮说他要和高敏结婚那会儿,他想念省城的街道,想念学校附近的饭馆,以至于想念那个叫老黄毛的酸菜鱼饭馆老板。老黄毛也一度是他和张亮的忘年交。他年轻时候当过兵,复员后犯过事蹲过班房,九十年代开过夜总会发过财,过过花天酒地挥金如土的荒淫生活。家财散尽之后,他才平静下来,认真结了个婚,老年得子,然后开个小饭馆以度余生。这没有什么不好,老黄毛曾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告王奎,你应该回家,照顾老母亲,好好过日子,瞎折腾没用的。不能说王奎是听从了老黄毛的劝告,但这确实是他自己的选择。现在,虽然他的生活确实顺畅平静,某种层面上,张亮眼下的惨景足以验证他的正确性,但他已经不从这个角度想问题了。他已经不认为谁对谁错,他用不着引用老黄毛或张亮来证明自己。他觉得能顺顺当当活着就很幸运。他真的以每天到幼儿园接送孩子为乐,以站在校园门口和其他家长一起抽支烟为乐。哪怕就是自己不慎被一辆小县城里富二代的法拉利跑车撞死,或者被另一枚被卡车轮胎碾过的石子击中,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抱怨的。死没什么,老婆孩子肯定会得到应得的赔偿金,单位工会主席也会登门看望母子俩,殡仪馆会在几个小时内给予自己适当的位置,公墓则会有更长时间。

在他看来,张亮也没有必要伤心欲绝唉声叹气。张亮并非过不下去,就算他现在看起来活得比王奎差点,这又有什么呢?以前他和高敏的生活还曾让自己的老婆羡慕不已呢。不幸和幸不都是常态嘛。哭穷?穷人太多了。如果穷人都活得像张亮这么情绪糟糕,那么这世上是不是就应该将穷人集体灭绝了?再说了,从世俗角度来说,张亮穷吗?他不穷,他手上有一笔卖房得来、在他嘴中“花完就算”的钱,那不是小数目。他无非是暂且没了工作。亲爱的老婆,卖房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实上张亮是对房贷负担产生了恐惧而已。包括离婚,也无非基于恐惧,恐惧再娶,恐惧娶谁,恐惧与新妻把中断的夫妻生活捡起来重新来过……恐惧在于求生,张亮绝对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种“死的心都有”。他好着呢。不要被假象迷惑。

王奎坚信,张亮此趟赶来,以王奎对他的了解,无非是一场不自知的表演,表演落魄,表演潦倒,装疯卖傻。张亮除了反复叙述高铁上那个细枝末节装神弄鬼之外,王奎认为,他还会重复提出另一个已经被多次提出的问题。

王奎,你还记得那个黑皮包吗?张亮问。

大四那年冬天,二人应高敏之邀,到山顶上看雪。高敏说她已经到山顶了,二人需要以最快的速度上山。他们走的是小路,但雪覆盖了那条羊肠小径,使他们近乎迷路。在迷路的状况下,他们在一棵树下看到了一个黑皮包。原先这个黑皮包已经被雪覆盖,是张亮不经意地一脚踢出了它的赫赫存在。拉开拉链,他们吓坏了。皮包里全是钱。让他们哆嗦起来的是与此同时他们听到了歌声。就是流行歌曲,老一点的那种。他们知道这些歌声出自那些爬山的老人怀中的音箱。这些退休老人仗着身体不输年轻人,热衷于爬山,并热衷于怀揣体积娇小却音量巨大的音箱。他们在家已委托儿孙事先下载了自己喜欢的老歌老曲,所有人深知这一点。但问题是,当时还年轻的张亮和王奎迷路了,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而这些歌曲环绕于雪中的山林之间,二人不禁紧张不已,并感到极其危险。他们没有敢动这个黑皮包,只是找了些枯枝败叶将它掩埋好才跑走。当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爬到山顶,高敏芳踪难觅。此时的高敏正在寝室里用被窝紧紧裹住青春的肉体,笑得花枝乱颤,从下铺传递到上铺。

张亮第二天独自一人去找了,找到天黑也没找到那个黑皮包。

王奎承认自己也去找了,也找到了天黑,也没找到。

你骗人。张亮说。

王奎夫妇确实烧了不少菜,等待张亮来吃饭。但他们没有等来张亮。热气腾腾的红烧肉就此被冷却的猪油冻成白花花的一片。老实说,王奎有点生这位老同学的气。在愤怒之中,他恍惚起来。他想不起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见过张亮了。而高敏到底长什么样,他也一无所知。他进而想到,张亮说不定早在多年前就被那枚石子擊中,已经死了呢。

张亮也矢口否认他见到过王奎。他在一个陌生的车站被撵了下来,站台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到处都是灰尘。因为光线昏暗,他觉得这个车站完全是黑白的。和他一起被撵下高铁的还有那个性别和穿着跟他相仿的邻座。张亮看了眼自己的邻座,后者的脸上血迹斑斑,伤得不轻。相信邻座眼中的自己,也差不多。他们没有就各自脸上的伤势交流,然后就听到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铁门“哗”的一声打开了。

在一个屋子里,有几个不知什么来头的人问他们为什么要打架。二人都露出了悔意。事由太小了,邻座坦陈自己最近境遇不好情绪欠佳,所以仅仅因为张亮的笑声他就按捺不住了。张亮的悔意则体现在当邻座骂自己时不应该回嘴致使口头争执升级为肢体斗殴。而对于张亮的笑声,二人再次发生了争执。邻座坚称张亮是在嘲笑他(卤蛋落地并用脚尖够),张亮则称是手机小视频让他发出了笑声。张亮为此还提交了法律意义上的证据,即交出手机,找到那个小视频,点击播放,警务室内的所有人因此都欣赏了一遍。有人像张亮那样狂笑不止,有人只微微一笑(他表示之前已经看过)。张亮因为看过和眼下的情况,不可能再笑。让他欣慰的是,邻座这次终于看了(争执中自己曾多次试图播放给他看而遭到拒绝),且也绽开眼角的伤口笑了。

无论大家有没有看过这个视频,我打算还是使用文字照录一遍,以飨读 者。

一个男的,找到高铁乘务员。他说座位太硬,想换个能躺着的。乘务员很遗憾地告诉他,高铁没有卧铺。那打个地铺可以吗?他问。乘务员不知如何回答,但礼貌地建议他去找列车长商量商量。男的大概嫌找列车长太麻烦,话锋一转,说自己热,能不能开窗?高铁时速两三百公里,乘务员当然说不能,而且高铁上的窗户本来就是密闭的,没有手动开启的可能性。他们的交谈显然也吸引了其他乘客。从其他乘客的角度来说,乘务员当然没有任何问题,这个男的到底是咋回事呢,真是个怪人啊。有人断定他是第一次坐高铁,但很快就被另一个人否定了。后者认为,就算是第一次坐高铁,他也应该有一些基本常识,也就是说,此人并非什么怪客,而很可能就是一个神经病。其他乘客的七嘴八舌应该是影响到了这个男的,他不再纠缠乘务员,而是开始声色俱厉地宣告:“我买菜开直升飞机都要开窗户的,不开窗户太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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