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红星,陕西咸阳人。作品散见于《西北军事文学》等。
“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濛濛”“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以上诗句,分别出自唐代诗人岑参、白居易和明代才子唐寅,而诗中都提到了我的家乡——五陵原。
五陵原由黄土堆积形成,位于咸阳市北,因西汉的前6个皇帝中有5个埋葬于此而得名。它西起兴平,东到高陵,北接泾阳,南近渭河,东西长约40公里,南北最宽处约13.5公里,总面积达500平方公里。从空中俯瞰,它就像一条巨大的黄龙自西向东横卧于关中腹地,大有侧应秦岭、雄视中原的磅礴气势。
登上五陵原,人们老远就能看到一座座高大的陵墓,星罗棋布般镶嵌于平野之中。它们个个拔地而起,封土庞大,少有植被覆盖。这些陵墓,出自多个朝代,跨越3000多年,几乎埋藏着半部中国古代史。其中尤以西汉的陵墓群为代表,无论整体密度,个体规模,均为国内外罕有。
如此壮观的场景,加上西汉长达210年的丰厚历史文化,自然会激发文人墨客触景生情的雅致和抚今追昔的诗情来。因此,古诗词中多有对五陵原的描绘和吟诵。
一
在咸阳,可以称作皇陵或王陵的墓葬有37座,包括西汉帝王陵、大唐帝王陵、隋朝帝王陵和西周王陵,同時还有400多座皇亲国戚、王公大臣的陪葬墓。
咸阳地处关中之中心,八百里秦川之核心。五陵原上,黄土厚积,地势平坦,田野广袤。很多帝王活着时在关中号令天下,死后也要埋到风水宝地五陵原上,以期延续生前的尊贵。
位于咸阳一中后面的周代陵墓,是西周时期文、武、成、康四王的寝陵,以及周公姬旦、太公姜子牙等的墓葬。在明代,关中的周陵与陕北的黄陵并列为华夏祖陵,每逢春秋都要进行大祭。周陵现存的历代帝王的祭祀碑就有40余通。近代,邓廷桢、康有为、陈嘉庚、蒋介石、张学良等都曾到周陵进行过祭祀。
西汉的11个皇帝陵,除文帝刘恒的霸陵在西安东郊,宣帝刘询的杜陵在长安区三兆原上外,其余9个陵都被安置在五陵原上。这些皇陵顺着郑国渠的方向,像“一”字一样,列阵整齐。李白在《忆秦娥》中这样描绘五陵原:“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西汉的皇帝只要一即位,就着手修造自己的陵墓。这种生前预修的陵墓,名叫寿陵。修一座帝陵,往往要用工数万人或十几万人,且历时长久。汉武帝刘彻在位54年,他的茂陵就修了53年。茂陵是西汉陵墓中最大的一座,封土堆高46.5米,底部每边长240米。据史书载,西汉的不少皇帝都把全国贡赋的三分之一作为建陵和收集随葬品的费用。这实在是极大的浪费!
我老家村子东南2公里处,是汉成帝刘骜的延陵。刘骜当了26年皇帝,可谓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典范。他先前选择在五陵原建造自己的延陵,等工程进行了整整10年时,忽然下诏改在长安东北的临潼附近另造昌陵。昌陵修了5年,因为在当地取土十分不便,终没能修成,成了“半截子工程”,然后回过头来再修延陵。如此反复折腾,实为百姓之不幸。连刘骜自己也说:“天下虚耗,百姓罢劳。”
凡目睹过西汉陵墓的人,会发现封土上很少有树木成活,表层上的植被往往是一些根底很浅的灌木和杂草。这是因为,封土所用并非黄土,而是来自外地,经过筛选,然后又进行炉炕锅炒处理过的专用土质。这样做避免了封土上生长树木,然而成本却高昂惊人,史书上说:“贵同粟米”。
帝王墓葬,不仅有陪葬者,也有殉葬者,还有守墓人。只是,经历后世的改朝换代,很多守墓的人已经不必承担守墓的责任。殉葬制度到了秦汉时期演变成了陪葬。在周陵的西北侧,有三个自然村,名叫崔、费、李。据考,这三个村子很久以前是三户人家,他们住在此地的职责,就是世世代代守护周陵。
而在更多的陵墓附近,老百姓既不知道自己的祖先何时迁居于此,也不知道高大的陵墓之下埋有何人。任你帝王将相尊贵天下、威加四海,我自耕耘田亩只求生活。就这样,一切的辉煌都筑在陵墓之中,一切的历史都随风而去。留下的,只是庞大的文物和人们在茶余饭后的传说。
二
每个帝陵都有一个墓园,陪葬的皇亲国戚和王侯将相不在少数。汉高祖刘邦的长陵,陪葬的有吕雉、萧何、曹参、张耳、田蚡、周勃父子。汉惠帝刘盈的安陵,陪葬的有鲁元公主、陈平、张苍、杨雄等。汉景帝刘启的阳陵,位于咸阳市肖家村乡东张家湾北,渭水与泾水会合处,西距汉高祖长陵约6公里,是咸阳原上西汉帝陵中最东边的一座,陪葬的有皇后王娡和一些妃嫔。汉武帝刘彻的茂陵,位于兴平的南位乡,陪葬的有卫青、霍去病、金日磾、霍光、阳信长公主等。汉昭帝刘弗陵的平陵,位于咸阳城西6公里处秦都区平陵乡大王村,陪葬的有:窦婴、夏侯胜等。汉成帝刘骜的延陵,陪葬的有班婕妤、许皇后、赵飞燕。汉哀帝刘欣的义陵,位于周陵街道办南贺村东南,有傅皇后合葬陵,陪葬墓有15座。汉平帝刘衎的康陵,位于咸阳城北7.5公里处的大寨村,与王皇后合葬。汉元帝刘奭的渭陵位于咸阳之北的新庄村东南。陵园近方形,四周有夯土筑成的垣墙,陵的顶部已塌陷。渭陵东北500米左右是陪葬墓群,排列有序,东西四行,每行七座,被称之为“二十八宿墓”,现存墓冢12座。据文献记载,王凤、冯奉世等陪葬渭陵,但今天名位已经难考。
这些深埋地下的帝王,个个都是西汉帝国的顶级领导,都是九五至尊。能够陪葬帝陵的王侯将相,个个也都是权高位重、功高盖世的当世豪杰,随便哪一个,都在历史上留有盛名。
西汉的皇帝们在经营寿陵时,常在近旁大建陵邑,把地方上一些有钱有势的人家迁徙来,又将一些住宅赐给后宫、近臣、将军、尉侯等。其中的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5个陵区,当年都曾设邑建县。这些举措,将陵园及周边搞得很繁华,一时间这里住户密集,人口众多,街市相连,灯火通明,甚至长安城中一些达官显贵也以能迁到陵邑居住而感到荣幸。
《汉书﹒地理志》上说:“汉兴,立都长安徙齐诸田和楚昭、屈、景及诸功臣家于长陵。后世世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杰并兼之家于诸陵。盖亦以强干弱枝,非独为奉山园也。”可知当时建陵邑的目的,不仅是利于守护和祭祀,还是朝廷加强中央集权、防止地方豪强割据的一条具体措施。
五陵原就这样占尽了优势。既处在房价、墓价昂贵的首都咸阳,又是国家级经济开发新区,还是王公贵族和国家富豪的生活聚集中心,如此一个高大上的所在,想不出名都难。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这句诗出自白居易的《琵琶行》。古代歌舞艺人表演时以锦缠头,演毕,有钱的观众会以锦为赠,所以称缠头。诗中讲述的是:居住在五陵原上的京都富二代、官二代,争相向走红的歌妓喝彩打赏。一曲唱罢,歌妓收到的红锦缠头都不知道有多少。可以想象,当时的五陵原有多奢华、多热闹。
五陵原上的名胜古迹和珍贵文物比比皆是,这里有秦都咸阳宫殿建筑遗址、望夷宫、六国宫殿等一大批名胜古迹,还先后发现了汉代玉奔马、鎏金铜马、皇后玉玺以及数以千计的陪葬兵马佣等珍贵文物。
如今五陵原上大片生长的小麦,也是从西汉开始推广播种的。史书上记载。汜胜之,是山东曹县人,汉成帝时曾出任议郎。他曾在包括整个关中平原的三辅地区推广农业,教农民种植小麦。现在的五陵原,仍然是关中的粮食生产基地。可有谁能想到,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种植小麦,竟然是从西汉开始推广普及的呢?
三
提起五陵原,现今知道的人并不多,当地人多叫它咸阳原、二道原。但在西汉,如果有人不知道五陵原,就很不正常了。那就相当于如今的北京人不知道中南海,上海人不知道外滩,南京人不知道中山陵一样,太孤陋寡闻了。
说起来惭愧,我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也是四十好几的年纪了,才知道自己的家乡就在五陵原上。
有些陵墓正好在我老家村子的南边。这些陵墓长年披着一层绿色苔藓或被风雨侵蚀成黑色的表土,四周还有很多村里乡亲的祖坟。每年临到清明、中元节、阴历十月一日、春節、元宵节,我都会来这里上坟烧纸,祭拜逝去的亲人。但一直有个问题在困扰着我:这些陵墓中到底埋有何人?这个谜多年没人能帮我解开。
近年终于有专家考证,村南的陵墓共有5排,应该是汉成帝刘骜延陵的陪葬墓群。最南边也是最大的那个墓,是许皇后的墓。刘骜和发妻许皇后最初在一次宫廷的宴会上一见钟情,婚后一度十分恩爱。按辈分,许皇后是刘骜奶奶许平君的侄女,也就是刘骜的表姑。后来,许皇后上了年纪,也就渐渐失宠了。因为,刘骜又宠上了班婕妤。
班婕妤的具体名字叫什么已经不得而知,但她才貌出众,沉稳端庄,还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很是被刘骜专宠了一段时间。她的侄子是班彪,班彪的儿子是班固、班超,还有一个女儿叫班昭。班固著《汉书》,班超出使西域,班固写史病亡后,班昭就接替了这项工作,可没几年,自己也因病而逝了。据查证,班家就住在五陵原上的平陵附近。一个家族能涌现出这么多名垂青史的人物,确实值得赞叹。
村边曾有一个汉墓据传墓主就是班昭。死的时候,她还是个姑娘,没曾出嫁。她的墓在生产队时被发掘了。墓上的封土让生产队给牲畜拉土垫圈竟拉了七八年之久,墓内的沙子卖了一年多才告罄,棺木的腐化物让百十户人家烧炕取暖使了两个冬天。
住在五陵原上,有时感觉就像跨越在古代和现代之间。哪处地方原来是宫殿,哪条道路在秦汉是官驿,哪个村庄拥有悠久的历史,往往会从乡亲的口口相传中有所了解。比如:村子西邻的上召村,在西汉时,是各地来京城的人等待皇帝召见的场所,相当于现在的京西宾馆。周陵西北3公里处原有一个村子叫豆家村,村中人多姓豆。据说这些豆姓人是汉文帝窦皇后的后人,也就是汉武帝朝魏其侯窦婴的后人,豆为窦的简化写法。我还知道,我以前单位的一位女同事,姓独,老家在咸阳武功。她的独姓,也是由复姓独孤拆分而来。独孤家族的历史,可以上溯到隋文帝杨坚的独孤皇后,实为鲜卑血统。且杨坚的陵墓就在武功附近。另一位姓宇文的战友,家在五陵原的兴平。我问他是否是北周皇姓宇文氏的后人。他惊奇地说:“你咋知道的?家谱就是这样说的!”其实,并不是我知道的多,而是五陵原传承的历史长久罢了。
住在五陵原上,好像就住在庞大的墓群中。我上初中时,每周要背着馍去当时的乡政府所在地周陵就读,途中还需从平帝刘衎的康陵旁经过。到舅家串门,就要去平陵。还有一些地名,如杨陵、长陵、顺陵、茂陵、陵召,都不太远。村子北边的石羊庙村,也跟陵墓有着撇不开的关系。这个村之所以叫石羊庙,是因为很早建有一个庙,而庙里供奉的是一只石雕的羊。这只石羊其实来自于唐顺陵的陪葬石雕。现在,如果你去顺陵参观,还会发现那里的石雕12属相中,唯独缺少了一只石羊。至于石羊因何“跑”到了石羊庙村,在乡亲们口里,有各种各样版本的神奇传说,但始终没有定论。
陵墓太多,也会影响到种地。听老人说,以前耕作时铧犁常常会在田里碰到一些秦砖、汉瓦。有时人们还会拣到一两块铭有“千秋万代”、“汉并天下”的汉代陶制瓦当。现在,这些东西值钱,已经很少见了。
在五陵原上,乡亲们每年大都要给庄稼进行春灌冬灌。因为地下掩埋的墓葬太多,不经意就会被水冲开一座墓穴,出现田地塌陷现象。有一次,我正手持一把铁锹在玉米地引水,忽然听到“轰隆”一声,发现有10平米见方的水浇地瞬间下沉成了一个深坑,田里的水流一下子全灌进坑里了。浇地的灌溉水是从宝鸡峡经过干渠、支渠源源不断引过来的,是需要掏水费的。可水就这样白白流到了地下,实在是浪费啊。那个时候,我就会报怨这些陵墓的种种不好来。
时至今天,古陵墓成了现成的文物,它是研究历史的最好参照,是现代人走进古代的最真实凭借。但它在我的家乡人看来,只是一道风景,只是一个大大的黄土堆。这里的人们先前对一些青砖和瓦当并不感兴趣,他们只喜欢这块埋皇上埋权贵的风水宝地。他们以在此耕作而幸福,以在此繁衍生息而满足。
小时候,这些陵墓上长出的酸枣会让我们孩童亲近这些埋在深土中的帝王权贵。但我们的兴趣仅仅在于酸枣的滋味。仅此而已。
四
入土为安这个成语,想必大家都不陌生。但五陵原上的历史,往往不是这样写的,有的帝王死后埋进了陵墓也要被挖出来,入了棺材也会被拉出来进行摧残。
2013年6月,西咸新区有单位在五陵原的一处工地施工时,意外发现唐朝著名女政治家上官婉儿的墓葬。考古人员抢救性发掘后,发现了题为“大唐帮昭容上官氏铭”的墓志铭。让人惊奇的是,墓地里竟然没有发现上官婉儿的尸骨。考古人员还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此墓曾被官方有组织地进行过破坏。至于破坏的主使和凶手是谁,已成未解之迷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上官婉儿即使是死后,也没能逃过一场劫难。
五陵原上的陵墓主人,很多在活着的时候就开始经营墓地,看风水,选方位,定规模,搞设计,并加强防盗措施,为的就是死后犹生,和活着时一样高高在上,继续大权在握,延享雍容华贵。但彰显财富往往下场悲催,盗墓者偏偏挑拣有价值的陵墓作为目标。据说,五陵原上的大多陵墓已遭盗墓者的黑手,有的甚至被数次盗掘。
汉武帝刘彻在位的时期是西汉的鼎盛时期。他迷信“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生前把自己的寿陵修得极其豪奢。然而,“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汉武帝难逃此理,他的陵墓也是在劫难逃。
五代时期的耀州节度使温韬,在任7年,将关中地区除乾陵外的17座唐代帝陵全部盗掘。
西汉的权臣王莽篡位后,当了大新朝皇帝。妻子病死,他赐谥号孝睦皇后,安葬在渭陵长寿园的西边,取墓名为亿年。等王莽受天下讨伐被围困在皇宫时,城外的各部士兵很快就挖掘了王莽的妻子、儿子、父亲、祖父的坟墓,焚烧他们的棺材以及庙堂,火光照耀到了城里。看来,“亿年”只是王莽的一厢情愿而已。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登上汉成帝的延陵。向南俯视,渭水像一条白色的玉带蜿蜒向东流去,城市的高楼鳞次栉比,道路上的车流川流不息。向北眺望,远处是西咸新区秦汉新城正在兴建的一片厂区,以及新建的社区高层住宅群。近处是条块状整齐排列的绿色农田和炊烟袅袅升起的村落。一阵秋风吹来,五陵原上成片生长的玉米随风摇摆,像大海扬波一般起伏。而静立于田野里的一座座西汉陵墓,始终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巍然、高耸、平静,突兀于田野之中。它们就这样沉寂和内敛,任四季轮回,任朝代更迭,任时光走过了两千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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