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柳金,广东梅州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清明》《作品》《散文》《雨花》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等选载。出版小说集《行走的房子》《素身人》《呼啸城邦》。
A
祁子欣喜欢三天两头摆上一桌酒,吆喝几个熟悉或陌生的人,席间多是男人,偶尔夹杂一两个闺蜜。她受不了酒吧里的沉闷,一点都不开朗。不温不火的,她不喜欢。祁子欣喝酒,有点像台风雨来临前的动静,雷电交加,树摇人晃。待台风过境,醉得找不着北,看到满街残枝败叶以为是狼藉的桌面,脚步踉跄还作势举起酒杯,说,干,不干不是男人!祁子欣往往由几个男人架着,公主回宫似的,阵仗铺排,就差八抬大轿了。
她跟母亲住,平日里就两女人。男人们把她架回家交给她母亲,这个信佛的女人总要双手合十,念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有条有理地为醉酒的女儿当起了临时保姆。往洗脸盆里倒热水,加合适的冷水,伸手试探水温,手帕在盆里泡透,拧干敷于额头。蜂蜜滴入马克杯里,陶瓷调羹搅动温水,叮叮当当响。她并没急于喂,而是用纸巾轻蘸女儿脸上的汗珠,这张红如火炭的脸,让她感到很陌生,完全不认识一样,眉头紧锁,眼里满是沧桑的疑惑。待把脸上那层带着酒味的密汗擦去,露出子欣真实的脸孔来,这才一调羹一调羹地给她喂蜂蜜水。末了盘腿坐在她身边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也许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闭着眼睛,循环往复地念。祁子欣就是在经声里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妈,别念了,念得不累,听得累死,我还没走,你就为我超度!她母亲连连呸了几声,又念一句“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这晚,席间照常人头晃动,烟味和酒味混杂,嬉笑声一波波涌起,循声望去,焦点聚在祁子欣身上。她喝酒大有花木兰出征的气概,用的是啤酒杯,三口两口见底。说话大着舌头,丝毫不打岔,逻辑理得清,偶尔结巴,也及时被生动的表情和手势掩盖过去。不知谁说起了家庭和男人,东家花卷西家馍地一通理论,气氛来了个大逆转,刚才还是天高气朗,瞬间乌云遮眼。在情绪面前,这酒真的不靠谱,硬拉着你往逼仄小径上拐,连掉头的机会都不给。祁子欣就是这样被硬生生拐去的,不知是看到了恐惧的灵魂,还是被什么锐器刺疼了,竟然放声哭了起来。在场的人一时慌了手脚,谁也没料到平日里女汉子风格的祁子欣会一改常态。众人思忖说错了什么,祁子欣咕嘟咕嘟猛灌下一大杯白酒,抹了把眼泪交叉着步子去上洗手间。有男人紧跟而上要去搀扶,被她一掌推开,她要独自将心里的苦闷随马桶冲到暗沟里去。
半晌不见回来,去推女洗手间门,祁子欣脸贴马桶盖上睡着了,地面全是呕吐物,稀里哗啦,异味刺鼻。后面这杯酒的杀伤力太大了,都知道是杯苦酒,谁还有兴致往下喝?叫了代驾,七手八脚把祁子欣抬上车。代驾看着这几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脸上满是疑窦——究竟啥麻缠关系,要把一个女人灌成这样!
小区很大,有五六十栋,大概这一茬男人也喝晕了,居然没人记得她的房号。大声问她,祁子欣如得了失语症,低垂着头半点反应也没有。只能绕小区转圈圈,每栋楼都长得很像,根本找不出哪栋楼跟祁子欣有丝毫关联。他们才知道,送一个醉酒的人回家有多难。她忽然撕扯着头发,发出几声尖厉的吼叫。待问她房号时,却噤了声。他们尝试各种问话方式,但她的听力如同隔了千重山万重水。
有人说,手机,祁子欣的手机呢?谁从她兜里掏出手机和钥匙,男人们眼前一亮,要是在电话簿里找到她母亲不就能问到房号了吗,但手机设置了开机密码,燃起的希望又灭了。都巴望着她母亲或什么亲戚打电话进来,但屏幕却潭水般死寂。这把钥匙被谁抖得哗哗响,好似在嘲笑这群喝糊涂的男人。一人拍了下脑袋,问谁有她闺蜜的联系方式,哪怕微信也好。那个留斜庞克发型的男人说,上次加了郭婧婧的微信,我问问!发去语音,一会后回复说她也不知道哪栋楼哪号房,要不把她送到我家吧。有人说真的是闺蜜吗,这个世界你能相信谁,除非是她的亲戚,没听说上个月那宗命案吗,一个女人把另一个合租的女人杀了!所有的人都泄了劲。
又有人问她房号,低垂着头的祁子欣意外说了个数字——203。过了好一会,这些喝高的男人才说,是哪一栋203?天哪,祁子欣怎么能留半截子话呢?一下子又像失去方向感的鱼群,在这透着灯火的高楼群之间来回穿梭,他们全都成了深海鱼,却不知要游向哪里。
祁子欣抓挠头发,嘴里叽里咕噜,还喷着酒气哇哇大叫几声。那些男人不厌其烦地问,她竟然低声说了另一个房号——703,有人马上追问是哪一栋,大伙像等待足彩比分,全都梗着脖子,好大一会,终于说出38座。一个男人抱了抱祁子欣,说,姐,怎么现在才说呢,我回去晚了,可要被罚跪搓衣板的!
仍然有人不抱希望,以为祁子欣说的是醉话,十有八九会走错门,大伙可管不了,多是有家室的人,安顿好了祁子欣,早点回巢才能消除猜疑。龐克男索性把祁子欣抱起,坐电梯顺藤摸瓜找去,使劲敲门,半天没有声响。一只钥匙一只钥匙地试,果然开了。把她放到床上,全都嘘了口气。有人说,她母亲呢,怎么不见了?庞克男看到饭桌上用佛珠手串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欣欣,妈去南华寺修行半个月,你要少喝酒,迟早会把自己喝坏的。妈一辈子烧香礼佛,还不就是为了你能平平安安!
众人正想拔脚离开,有人说留她一个人在家,万一出事了咋办,大家是同一条绳上的蚱蜢,谁都脱不了干系!有人提议庞克男把她的闺蜜叫来,说,反正喝了酒也开不了车,你和那个闺蜜一起留下吧!
就这样,庞克男用微信把郭婧婧叫了过来,两个人为一个喝醉酒的女人守了整整一夜。
B
开着车穿过梦幻般的松山湖,简致远头昏沉沉的,还没从昨晚的梦里走出来。再过十几分钟,他就要走进那个充满福尔马林气味的地方,心里一阵痉挛。宁愿在梦境中呆下去,或者每天晚上烂醉如泥,像祁子欣昨晚那样,大伙前呼后拥护送她回家,不是公主就是皇后。
把车窗摁下来,湖风吹散车里的异味。祁子欣真是个性情中人,做事喝酒都有男人风,虽然她不是他心目中的白雪公主,但他可以站着远远地欣赏。一群白鹭从湖对岸红褐色的树林间飞起,在空中翩然成流动的云片。湖面、林带、鹭影,如此层次分明的景色,使简致远情不自禁停了车,斜靠车门上吸起烟来,漫开的烟雾模糊了一湖水色。他真想就这样呆下去,不吃不喝,不喜不悲……略显惺忪的阳光从山那边斜照过来,松山湖的景致渐次清晰,他看了看表,钻回车里,把烟屁股狠狠地丢了出去。
自从上次发生那事之后,简致远一上班就像得了恐惧症,胸口老压着一块石板。
阑尾炎手术本来再平常不过,但那个刚毕业的博士生麻醉师却搞砸了,病人永远合上了双眼。主刀医师和护士登时傻了眼,几个人把眼睛瞪在博士生身上,他吓得当场晕倒在地。这浑小子把麻醉打在了蛛网膜下腔,而这个部位有些患者是有不可抗力的。最没有风险的部位是硬脊膜外。这两个部位都是从脊柱椎间隙进针,而稍有偏差,便打在了蛛网膜下腔。院方隐瞒了事实,但病人家属怎么能放过医院,又是聚众闹事,又是拉条幅上访。最后医院作出高敏反应的论断,病人家属哪怕用法律途径訴讼也奈何不了,硬是把这事抚平了下去。
此后每次术前麻醉,简致远拿针的手便不由地颤抖,生怕打错了地方,或者用大了剂量。他陪着十二分小心,每一次麻醉都像在走钢丝。他可不想无辜的生命终结在自己手上,被医院大门口那些医闹分子纠缠上了可要脱一层皮。简致远工作后才知道社会上竟然有人专靠策划医闹赚钱,只要死者家属找到他们,不管青红皂白帮忙“主持公道”。至于责任是否在医院,他们才不管呢,拉横幅戴孝布拉帮聚众讨要赔偿金,从中抽取可观的好处费。
就算不出人命,麻醉师也是“无名英雄”。做手术塞红包是常有的事,病人家属悄悄塞给主刀医生和护士,有几个会往麻醉师兜里塞?要是没有麻醉师给病人做麻醉,看这手术怎么往下做,还不痛个死去活来。这一针下去,决定手术能否顺利做完,要是剂量不对,手术中病人醒过来咋办?术后得打针复苏,根据具体病情和病人体能确定剂量,用多了人醒不过来还不成医疗事故,自己撇不开干系;用少了病人痛得哇哇叫,祖宗三代都被骂个遍。简致远经手的病人手术醒来后没有剧痛感,缓缓气就过去了,但他们中能有几个人会感激他?家属把主刀医生和护士都请去吃饭K歌了,留下他一个人在病房里等病人醒来。病人顶多用表情示好,回头给医生和护士说一大兜感谢话。
简致远郁闷啊,最好的排遣方式便是喝酒和画画。不上班的晚上,一个人去泡吧,把身体交给酒精。喝醉了回家画抽象画,没喝醉的话画仕女图,把古代十大美女西施王昭君貂蝉杨玉环褒姒郑旦冯小怜赵飞燕甄宓苏妲己都画遍了。他总是固执地认为,古代女人有气韵,沉静耐看,香气是从骨子里传来的。现代女人太浮,像晚上开花白天凋谢的紫茉莉,总归见不得光。
“混迹江湖”是他常去的酒吧,这个名字多少能让他带上江湖气。江湖这个词跟他的职业混搭具有极大的反讽意味,他实在腻烦自己刻板乏味的工作,渴望能沾点江湖气。他就是在“混迹江湖”里认识祁子欣的,祁子欣说他长得像韩国明星玄彬,一脸的冷峻,都留斜庞克发型,个性中带着潮味。简致远能感觉出她身上强大的磁场,以一种吸附的磁力慢慢靠近。他调整了自己的磁极,将对方的磁场抵挡在安全距离之外。
祁子欣这样一个靠开酒吧挣钱的人,却不喜欢“混迹江湖”里的气氛。男男女女面对面坐着,连对方的眉毛都看不清,又怎能触摸到感情的心跳呢?她总是吆五喝六地叫上一群酒友,放开心性地喝,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她就是要敞亮和豪迈,直至把自己撂倒。
那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送回家后,简致远和郭婧婧被大伙推选为监护人。跟风风火火赶来的郭婧婧闲扯一阵,她身上的香水味很好闻,有点像兰蔻,又有点像香奈儿。她递来一杯咖啡,简致远只喝了一口,便抵不住愈来愈沉重的眼皮,倒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事后怀疑郭婧婧是《东风雨》里的女特工欢颜,她惯用在咖啡杯里下迷药的伎俩。但有必要吗,自己又不是谍报员安明,即使以防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对她造成伤害,也完全可以走进房间反锁起来。简致远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瞎想,那晚喝了不少酒,已到了临界点,没有像祁子欣那样倒下已属万幸。
简致远记不得是深夜几点,一个人行走在松山湖的花径上,像一只迷路的白鹭,四周的人工夜景很辉煌,但他却觉得假,与自然景观相去甚远。世人就是生活在一个用奢华和虚伪包装成的世界里,很多都不是内心所需要的,人便被无形的绳索绑架,变得越来越不自由。这只孤独的白鹭走累了,坐在湖畔,之后躺到草地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他闻到一股味儿,弄不清是酒味还是香水味。两片温润的唇贴到了他的嘴唇上,轻轻蠕动,他享受着这种美好,很酥暖,很和畅,如松山湖春日里的晚风,从湖面粉黛轻施地掠过。一只手解开胸前的衣扣,在他繁密的胸毛上摩挲着。不知从哪传来一阵唳叫,一群白鹭凶猛地飞来,那只手停了,转身疾走。
睡在沙发上的简致远在朦胧中看到一个身影闪进了房间,不知道是祁子欣,还是郭婧婧。他侧了个头,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C
每次醉酒醒来,祁子欣心里很空,仿若被一只手摘掉了某个器官,需要用一些东西去填充,否则心会隐隐作疼,之后引起头部剧痛。她戴上墨镜,开着那台蓝色劳恩斯,一溜烟穿过松山湖,她对眼前的风景不感兴趣。不多挣点钱,就是把皇宫免费租给你住心也是悬浮的,一切落不到地面的日子都值得怀疑。
市区的高楼总是以巨人的姿势俯瞰这座城市,那些带着腐朽味的城中村和老街巷,蜷缩在犄角旮旯里,成了城市的孤寡老人和弱势群体。祁子欣在高楼群之间七弯八绕,之后车停在了一条老街附近。走进长长的巷道,一股阴凉的风擦肩而过,能嗅到与闹市不一样的气味。空气里有一种湿湿的、轻盈的物质在飘浮,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光溜溜的青石板返照着从巷子口射过来的阳光,青砖墙上莹莹发亮。
老房子几乎都租给外地人了,他们对祁子欣的到来并不惊讶,也许这条老街经常有陌生人来访吧。待一个并不窈窕的身影从他们面前走过后,该干吗还是干吗,继续轻声轻气哄怀里的孩子,把手中的豆饼撕下来丢给小狗,往竹竿上晾晒刚洗好的衣物。祁子欣心里熨帖了许多,站在一个院门前,从墙内伸出的翠绿叶片在巷风里摆了摆手。打开手提包,掏出一串钥匙,院落的木门吱呀开了,从黑黢黢的屋里飞出几只蝙蝠,在院子里绕了一圈,消失在巷子尽头。
百香果棚架绿叶婆娑,严实地遮挡住老井的阳光。祁子欣往井里看了看,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朝她笑了笑。
妈,我去打水,我会把发卡摘下来的。
去吧,妈先揉糯米粉,不下手劲糖不甩就没有韧性!
妈,做好了我送到前街去。
好咧,顺便把你爸的饭盒拿回来!
祁子欣踮着小脚丫,把铁皮井桶往井里放,两手交替着松井绳。以前她是不敢往井里看的,那么深的一个洞,掉下去就再也见不到爸妈了。上次打水时把头上的发卡不小心碰落井里后,祁子欣吓得晚上老做噩梦,半夜发起了高烧。去看医生也不见好转,之后母亲请了老街的一个巫医,说邪气上身,要给井神烧纸钱。母亲遵嘱行事,还是没用。父亲不知跟谁借了一個磁铁圈,用绳子系着投下去,捣弄了半天终于把发卡吸了上来。发卡是一个蝴蝶造型,箍着两根铁片。父亲把这只落水的蝴蝶放在祁子欣眼前时,精神头一下子回了来,当晚便退了烧。父亲手把手教她打水的方法,一松一拽一掼一提,祁子欣还真学会了,此后老井在她眼里温顺了很多。平日里用井水洗菜淘米刷衣物,夏天甚至学着父亲的样子,只穿一条裤衩把冰凉的井水从头上灌下来,那个舒服劲,比吃糖不甩还过瘾。
父亲在前街开了个小商铺,才巴掌大几平米,专卖糖不甩。母亲成天在家里揉糯米粉、捣花生碎,拌和砂糖、椰丝、芝麻,这些都是做糖不甩的用料,母亲能拿捏好手劲和分量,做出来的糖不甩自然好吃。祁子欣听母亲说过,旧时的东莞人看亲,要是女方家长给男方煮打散鸡蛋的腐竹糖水,说明这门婚事黄了。如果做的是一碗糖不甩,表明女方家长同意这门婚事。母亲说,糖不甩寓意好,谁不愿意吃呢,能带来事事顺心和圆满的好兆头。
前街卖本地小吃的店铺不少,油角、糖环、眉豆糕、麻橛、东莞大包,父亲的生意不好不坏,勉强能养家糊口。祁子欣读六年级时,父亲意外得了一种病,老会头晕胸闷,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大动脉血管肿瘤,只有做手术摘除,但风险很大。父亲没有在家人面前表现出沮丧,依然一脸平和。母亲倒是很焦急,整日找亲戚朋友借钱,卖糖不甩的钱基本够油盐柴米的开支,家里没有什么积蓄。父亲极力阻止她,说听天由命,做手术活下来惹一屁股债,我心里不安。要是手术失败,钱白扔了,我死了更不安生!母亲哪里听得进去,继续求东家跑西家地借。她信佛,坚信菩萨会护佑男人绕过鬼门关。
父亲忍着病痛亲手在老井上搭了个棚架,栽上百香果苗。在藤条攀援时,母亲和亲戚硬是把他送进了医院,没想到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如今棚架结满了红如玛瑙的百香果,祁子欣伸手摘了一个,轻轻一咬,汁液流溢,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萦回。一股热泪从眼眶漫了出来。
D
这天下午,简致远接到祁子欣的电话,不用说,又是酒局。选的是老莞城饭店,在老城区的一条旧街上,只有他们俩。
祁子欣说,今晚清净点,酒还是要喝的,无酒不成席!
简致远说,你喝多少我喝多少!
祁子欣说,知道为什么不叫其他人吗?
简致远说,人多吃的是热闹,人少吃的是感情!
祁子欣一拍桌面,说,对了,之前你是群演,今晚我要把你请到台上当主角!
喝的是52度古井贡,浓香型。点了几个菜,五柳炸蛋、支竹焖鸭、酱爆鱿鱼、上汤芥菜。
祁子欣开始喝得节制,一点都不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轻酌一口,又轻酌一口,把酒当文化来品。而之前一向拿捏分寸的简致远,却放开了喝。他觉得,这场合,男人要有男人的气量,祁子欣喝得如此小心,自己再拘谨的话,这酒便喝不下去了。
这天,简致远接连做了七场麻醉,连中午打盹的时间都占用了。在一次麻醉前简致远忽然一阵胸闷,呼吸急促,马上从兜里摸出随身带的硝酸甘油,往嘴里塞了一片,吁出一口气,避免了不测。硝酸甘油相当于他的救心丹,在劳累过度时可疏通气血,减缓心力衰竭。谢天谢地,麻醉做完,病人没有异常反应,又顺利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走出医院大门时,全身紧绷的神经倏地松弛了下来。但不知为什么,脑子里时不时会出现幻觉,总是浮现手术灯和灯下一张张惨白的脸,刀、剪、镊、钳、探针、刮匙在戴着医用手套的手掌间迅速传递,蓝色口罩上的眼睛露出冷峻的神情。
简致远要借酒驱逐心头的阴晦和寒意,便大口大口地喝,在祁子欣面前装出一副气可夺人的男人相来。也许祁子欣受到他的感染,一改刚才的斯文,也往深处喝,你来我往,锐不可当。盘里的菜没怎么动,成了无辜的陪衬,只有酒才是今晚的主打。
有些话须得借助酒才能上到台面,成为拉近两人距离的桥段。
致远,每次那么多男人陪我喝酒,你会不会有看法?
怎么会呢,都是年轻人,还不是图个热闹!
错,你不理解我,难道我是喜欢热闹的人吗?
我很欣赏你的豪爽,子欣,这点很多男人身上都找不到!
我装的,你知道吗,我装的!
简致远想起了什么,觉得现在是个最好的时机,说,醉酒那晚,是不是半夜起来过?
祁子欣警惕起来,眯缝着眼说,你什么意思,想戳我的痛处是吧!我喝成那样,能起得来吗,第二天半上午还趴在床上!
简致远心里有了数,觉得自己真有点像《东风雨》里的谍报员安明,斡旋在特工欢颜和情报员郝碧柔之间。
祁子欣猛地把杯里的酒灌了下去,伸手去拿酒瓶,被简致远挡了。祁子欣说,致远,给我倒,我没醉!简致远没松手,说,醉的是我,我可不想连回家的路都不认得,被你送到一个危险的地方去!祁子欣笑得嘎嘎响,说,你不相信我,我带你去,保证安全!
就这样,祁子欣把简致远带到了不远处的一条老街。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老巷子在路灯光下显得异常幽邃,两个喝醉酒的人搀扶着朝前走,青石板路面闪着粼粼波光。一瞬间,简致远产生了蹚水走过溪流的幻觉,一尾青鱼忽闪而过,之后又出现了一尾红色的鱼,两尾鱼在他们面前绕了个圈,倏忽一晃消失了。
祁子欣打开院门,摁亮手机电筒,来到院子里的那口水井旁,抬手摘了一个百香果,说,这果子解酒!
简致远接在手里,深咬一口,嗯,酸酸甜甜的味道,顺着喉咙漫进水草丰茂的地方。他想起了松山湖,那里长着串钱柳、风铃木、广玉兰、落羽杉、红花檵木,还有在湖面上云朵一样飞翔的白鹭。
祁子欣说,这百香果是我爸种的,他没到果子成熟就离开了我们,你是第一个尝到百香果的男人!
简致远感觉有一种沉重的东西掉到了脏腑,说,你爸怎么了?
祁子欣说,手术失败,他在手术前还说出院后要吃我母亲做的糖不甩!
简致远一阵疼痛,把剩下的百香果吃了,却说不出什么滋味。
祁子欣大声说,简致远,你知道吗,这些年,我都在扮演一名父亲,家里没有男人,母亲是个佛教徒,什么都不管。我挣钱买房、买车,给母亲足够的钱去礼佛,容易吗我?每次叫那么多男人陪我喝酒,就是要找回男人氣概!
简致远愣住了,祁子欣倒在他怀里,他不敢松手,紧紧地抱着。
E
周六,简致远快十点才醒来,脑子灌了铅似的。昨晚去“混迹江湖”酒吧喝酒,祁子欣不在,当老板娘就是好,可以放手把生意交给店员,自己出去喝另一场酒。简致远每到周末,如同从身上卸下沉重的盔甲,人整个儿变得无比轻松,他往往要去酒吧喝酒,喝醉了,回家画抽象画,没喝醉,画仕女图。昨晚不知怎么喝大了,先是他一个人,之后来了个美眉,看上去像90后,两个人很谈得来,聊佛系,聊世界杯,聊楼市。后来,美眉直直地盯着他,说,知道为什么找你聊吗,你长得像韩国明星玄彬,我像不像姜素拉?其实,简致远对玄彬很陌生,他第二次听说这个名字,更不知道谁是姜素拉,但他得装愣,说,像!美眉说,那还等什么?简致远说,还得上夜班,我在殡仪馆工作!他终于吓跑了那女孩。
简致远怎么不知道酒吧里的暧昧,以前跟几个90后开过房,不谈钱,不谈感情,只要和你谈得拢,便跟你上床,完事后互不认识。但今晚,他没这兴趣。这些天,他一直在思考人的个性气质,比如祁子欣,人长得不漂亮,但总有一种让人挥之不去的魔力,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你。
也许想起一个人,就会受到对方的影响,他喝酒越来越收不住自己,留了一点清醒叫来代驾,回到家画起了抽象画,边画边嘶吼几声,不知道是兴奋,还是伤感。家里就他一个人,父亲去走访他在远方城市的学生,为写回忆录寻找素材。
简致远曾竭力阻止他,说像你吃喝拉撒柴米油盐的经历都能写,那每一家能写好几大本,出版社每天加班也印不过来!
父亲很气恼,倒打一耙说,回家就知道鬼画葫芦,那不是糟蹋纸张吗!
简致远说,知道最近一家医院的麻醉师自杀了吗,总有一天我要改行画画!
没想到父亲搬出华为创始人、总裁任正非的一句话:一个人一辈子能做成一件事已经很不简单。又说华为不搞金融、不炒房地产,二十八年来对准一个城墙口持续冲锋,以生产销售通讯设备打入世界前百强。
致远是个有思想的人,说,爸,坚持是一种策略,绕道而行是另一种策略。听说过冯唐吗?柴静总得听说过吧?柴静说他是杂种,戏说他的玩笑话哈。这个冯唐可真是个大杂烩,他是协和医科大学临床医学博士,主攻卵巢癌,后来辞职考了托福,毕业后成为麦肯锡全球董事合伙人。之后加入华润,任华润医疗集团CEO。离任后做医药领域投资人,业余时间读书写作,出版了不少长篇小说、散文集、诗歌集……
父亲的脸色慢慢黯淡,说,红糖还是白糖,都不是什么好菜!
醒来后的简致远看了看昨晚那幅画,全是色彩的堆砌,究竟要表达什么,他也说不明白。决定开车出去,即使满大街瞎跑,也比闷在家里要好。转了一大圈,经过市展览馆时,郭婧婧不是在这上班吗?发微信给她,刚好在,便进去了。简致远这个麻醉学博士,把时间都交给医院、酒吧和画笔了,还是第一次进展览馆,他都有点不信。郭婧婧充当了一回导赏员,把他带到三楼展厅,一看前言就明白了,无非是本市如何从一个农业县蝶变新生,华丽转身为如今的工业大市、世界制造业名城。简致远对这样的展览不感兴趣,但他还是装作热情高涨。推土机、挖掘机、打桩机、塔吊、脚手架,在这个城市热火朝天地作业,摩天高楼群把那些低矮的房子踩在了脚下,发出狰狞的怪笑。简致远感觉有点头晕胸闷,趁郭婧婧转过身去,从裤兜里摸出硝酸甘油,往嘴里丢进一片,抚了抚前胸,呼吸顺畅多了。
郭婧婧很符合简致远的审美——沉静耐看,香气是从骨子里传来的。他发现这个问题时,内心掀起了狂澜,这么多年,郭婧婧是第一个让他觉得可以画成现代仕女图的城市女人。他决定给她画一幅。
下楼时,快到下班时间,他邀请她吃饭,郭婧婧上了他的车,坐在后座。在红绿灯十字路口,郭婧婧俯身从脚垫上捡起一串佛珠挂件,说,谁丢的,有点眼熟!简致远扭头看了一下,没说话。心里想,一定是祁子欣的,不知是醉酒那晚丢下的,还是在老莞城饭店喝酒那晚。有些事不说还好,一说就糊涂。
按照郭婧婧的提议,两人进了简餐吧,选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
郭婧婧点了水果沙拉和抹茶冰爽,简致远点的是嫩牛五方和鲜橙红茶。两个人安静地吃着,阳光透过窗帘照在郭婧婧脸上。简致远想起在舞台聚光灯下唱《何日君再来》的欢颜,中场说了几句很经典的话后便终结了生命:你看黑夜里的蝙蝠,一半是兽,一半是鸟。和你在一起,我就是想做鸟,飞到有亮的地方去。时空切换到1941年的大上海,各国谍报员聚集到这个纸醉金迷的孤岛上,为各自使命潜伏其间,伺机行动。
他们说话,显得小心翼翼,似乎每一句都会牵涉到机密。两个人的见面,多少带上了特工色彩。简致远想,如果有酒,局面可能大不一样。他举起杯,跟郭婧婧碰了一下,气氛果然有了好转。
简致远想起了那个晚上,说,那晚你是不是半夜起来过?
郭婧婧脸红了,却故作镇静,说,我在祁子欣隔壁房间睡到天亮!
郭婧婧说她是祁子欣的同学,两个人无所不谈。她还告诉他一个秘密,祁子欣有恋父情结,在她心里,父亲是她唯一的偶像!
F
把郭婧婧送回展览馆,临下车时,他说,改天给你画一幅像!
郭婧婧说,你给多少女人画过?
简致远说,画过很多,不过都是古时候的人,活在眼前的,就你一个!
郭婧婧说,嘴巴抹了蜜,把这串佛珠还给失主吧!
郭婧婧把佛珠扔到他怀里,他拿起嗅了嗅,有一股浓浓的檀香味。拨祁子欣的手机,不通,发微信,也没回复。直接去了她住的小区,这次他记住了她的房号——38座703房。敲门,没反应,使劲敲,还是没反应。转身下楼,开车去了“混迹江湖”酒吧,问服务员,说两三天没看到她了,以前每天都会来酒吧的。简致远觉得有点蹊跷,在酒友群里发了信息,大伙都说好几天不见她约酒了。初步判断,祁子欣失踪了!
他当然不会去朋友圈发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寻人启事,也暂时不想报警。祁子欣这样性格的人,到底有没有在外面得罪人,很难说。难道是去南华寺接她母亲回来?韶关离东莞也就三四个小时车程。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急了,忽然想起那条老街,在报警之前决定去碰碰运气。
刚到巷子口,便看到人群堵了个密实,缩紧身子骨挤进去,老房子周围拉起了警戒线,一辆挖掘机正在挥臂拆墙,大块大块的砖石坠落下来。一群工作人员叫停了挖掘机,大声说着话。简致远沿人墙往巷子深处走,看到披头散发的祁子欣手里攥着一只酒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叉腰大骂——这是我爸留下来的家产,你们谁敢动这房子一根毫毛,我就跟谁拼命!
简致远赶紧往酒友群里发照片,才十几分钟,酒友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赶了过来。那些工作人员对他们说,做做她的思想吧,僵持几天了,这条街被规划为商业大街,是市里的重点开发项目!
不知从哪冒出一箱酒,酒友们全都举起酒瓶,大声说,祁子欣,干,不干不是男人!
祁子欣也举起瓶子,豪迈地喝了一大口。
简致远捻着手里的佛珠,想起了祁子欣母亲念的那句——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