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的俄罗斯诗魂

2019-04-10 11:59孙越
南方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纳博科俄语诗人

孙越

诗人纳博科夫1899年生于圣彼得堡一个富裕的贵族之家。他自幼除了读书,就是学外语。他除母语俄语外,还谙熟英语和法语。我想,这是因为纳博科夫后来移民欧美,尝试双语写作,期望多视角观察世界和思考人生。

纳博科夫曾在圣彼得堡田尼舍夫贵族学校上学,在他之前,俄苏著名诗人曼德尔施塔姆也曾在这里学习。纳博科夫那时醉心于文学和昆虫学。1916年,纳博科夫从母亲家族继承了巨额财产,自费出版了第一本诗集《诗》,其中包括他写于1915-1916年间的68首诗。这些诗从未公开发表过,然而这本诗集对初入诗坛的纳博科夫具有重要意义。

1917年,纳博科夫移居克里米亚,结识了苏俄诗人和文艺评论家沃罗申,他成为纳博科夫的诗歌启蒙老师。纳博科夫从他那里系统学习了白银时代俄罗斯象征主义诗人别雷的音长体诗歌理论,沃罗申对纳博科夫艺术观形成和诗歌创作有很大影响。纳博科夫还在当地报纸《雅尔塔之声》上发表诗作。1918年,纳博科夫和同班同学巴拉绍夫共同出版诗集《两条路》,其中收入纳博科夫的诗12首,巴拉绍夫的8首。

纳博科夫移民欧洲后,曾在剑桥大学受教育。他上学期间用俄语写诗,还在剑桥大学成立斯拉夫协会,推广俄国文学艺术。1922年,纳博科夫定居柏林,他在移民的前几个月,用纳博科夫-西林的笔名,连续完成多部翻译作品以及诗集和短篇小说集,反响甚佳,当地出版商争相出版他的书。1926年,纳博科夫在写出第一部长篇小说《玛申卡》,之后,一鼓作气又写了8部长篇,而且都是用俄语写成。巴黎有一本俄侨畅销杂志《当代笔记》。纳博科夫的长篇小说《护卫鲁任》、《恩赐》以及《斩首之邀》等在该杂志发表后,在俄侨界引起轰动,出版商纷至沓来。

1937年,纳博科夫全家先到法国巴黎,后为躲避战火而远渡美国。他为谋生,先在卫斯理学院(Wellesley College)后在康奈尔大学(Cornell University)工作。纳博科夫从1938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一直都用英文写小说,用俄语写诗。

从20世纪40年代至70年代,纳博科夫在西方世界红透半边天,但苏联读者对他几乎闻所未闻。从1919年起到1986年(他死后11年),不仅一本书未在祖国出版,苏俄文学史也从未提及他的名字。就是说,纳博科夫的作品被排除在20世纪俄语经典文学之外近70年。直到1986年,苏联读者才慢慢读到他的诗歌和小说。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人阅读纳博科夫作品之风日渐,他的作品也开始一版再版。人们通过诗歌洞悉纳博科夫的灵魂,窥见他的内心世界。俄罗斯当代著名作家、后现代主义文学奠基人比托夫在其《不朽之清明》一文中认为,纳博科夫作品由于苏联的原因,长期与俄罗斯读者隔离,以至于有些批评家武断地怪罪于作者本人,认为“纳博科夫对俄罗斯冷漠无情,他的写作更是玩弄技巧和宣扬非道德主义思想,他的作品缺乏精神性和表现冷漠感”。比托夫认为,这是极大的误读。实际上,纳博科夫是一个为俄罗斯“哭泣和祈祷的诗人”,他作品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故乡俄罗斯的深沉眷恋,对人类传统美德和道义的崇高追求。

纳博科夫诗中的俄罗斯,常以立体的和叠加的画面呈现出来:童年、青春、父母、美丽的大自然和残酷的阶级斗争交织在一起。俄罗斯对他是双重风景:浓重的乡愁和难以承受的苦难。他在梦中拥抱的家园既充满欢声笑语,也掠过血雨腥风。俄罗斯著名文学评论家卡林斯卡娅总结说,无论如何,纳博科夫将故乡称为“甜蜜的俄罗斯”,因为那里“雪青色的花朵在绽放,闪电霹雳如笑声震颤;这是高阔的天空,夏日的黄昏和春天之吻”。纳博科夫对俄罗斯的爱,还渗透在《俄罗斯》(1919)、《安魂曲》(1919)、《祖国》(1921)、《致故乡》(1924)和《致俄罗斯》(1928)等诗作中。纳博科夫借鉴了古典诗人丘特切夫诗歌的表现手法,将他对祖国“纯净的忧郁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这些诗,中国读者读来或许会有唐诗宋词蕴含的别愁离恨之美。纳博科夫的思乡诗有时也是绝望之作。30年代后,纳博科夫终于明白返国难有归期,感觉自己瞬间变成了孤儿,于是便写下《摆脱吧,我求你》一诗。这是他在有家难回的绝望中的呓语,认为人若没有祖国也可以照样生活。他甚至在《致俄罗斯》中想做个无名无姓的隐士,放弃俄语,改说英文,让灵魂在他乡苟且安歇……这些固然是绝望的诗句,但却是纳博科夫真实的心理写照:他用笔名创作,英语写书,莫非这就是他1937年抵美后不再用俄文写小说的隐秘原因之一?

不过话说回来,纳博科夫在内心深处留给俄罗斯的,仍是一片纯净的蓝天。他的诗歌常见的意象,就是他诗作中常提及的“梦幻”。纳博科夫的“梦幻”光怪陆离,难以名状,但却是纳博科夫魂牵梦绕的俄罗斯。苏俄诗人普利霍季科认为,纳博科夫的怀乡诗写得最好的当属《致俄罗斯》,它写出了背井离乡人“生不如死的痛感”。纳博科夫诗歌的另一个特點,就是对俄罗斯古典抒情诗的传承脉络极为清晰。他的抒情诗,字里行间彰显普希金、巴拉丁斯基、莱蒙托夫、丘特切夫、费特的特征,甚至还有世纪之交诗人勃洛克的烙印。

1929年,纳博科夫曾写下优美的《致缪斯》(《K My3e》)一诗,他用情感饱满的意象描绘出俄国诗坛前辈对他创作的影响:“我记得你的来临:渐响的钟声/忐忑,世界解释不通/晚月穿枝,将露台轻碰/宛若里拉琴,落下阴影……”而纳博科夫诗歌研究界普遍认为,他最出色的抒情诗却是写在小说《恩赐》中的那首《小燕子子》。诗中写道:“有一次,我俩身披黄昏/在老桥上停顿/我说,请告诉我,你是否会记得那只小燕/当死亡已经降临/你说:毫无疑问/于是,我俩差点哭晕/生命飞逝犹如转瞬……/到明天,到永远,到死亡降临/有一次,我俩在老桥上停顿……”

1949年,纳博科夫在美国文学季刊《党派评论》(Partisan Review)发表精彩的诗歌创作感言——《我最初的诗歌》,他写道:“在公园后面,大地雾霭升腾,霓虹闪现……刹那间,我的第一首诗就来了。它因何而来?我想,我知道。绝非微风之吹拂,亦非心形上叶晶莹剔透的雨滴之重压,而是我催生了它……释放的叶片伸展了。叶片芬芳,香气袭人,飘然落下。”

纳博科夫诗歌之美,不仅表现在构思和遣词方面,而且还在于其格律技巧的运用。纳博科夫写的是格律诗。我们知道,普希金常用四音部抑扬格,纳博科夫的另一位崇拜者,俄苏诗人霍达谢维奇亦然,而纳博科夫写诗时,特别是写长诗时,也常用四音部抑扬格。比如他1927年创作的《大学史诗》。当然,纳博科夫绝非一成不变地使用四音部,有时也用五音部抑扬格写诗,这一点,英国学者史密斯在其专著《纳博科夫与俄语动词形式》一书中有所论述。史密斯认为,抑扬格组在纳博科夫的诗歌创作中占主导,而四音部抑扬格更被他广泛使用。纳博科夫这种诗歌格律技巧的运用,也可归为对俄罗斯诗歌传统的自觉传承。

纳博科夫诗歌之美,还在于其修辞学功底之深。加拿大学者莱普顿在其专著《祈祷的艺术:纳博科夫早期诗歌中的缩略符》一书中认为,从作品上看,纳博科夫曾给多名女性写过情诗。实际上,其中一些女性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她们仅仅是纳博科夫幻想出来的“梦中情人”。纳博科夫说,他常梦见她们,并哭泣而醒,泪水打湿枕头。莱普顿指出,这些修辞方式的运用,更使人联想到俄国古典诗人费特和苏俄时期诗人勃洛克的作品。

纳博科夫除了在抒情诗的创作上传承俄罗斯古典诗歌,他在现代俄罗斯诗坛还有一位偶像,那就是20世纪20年代在俄国名声大噪的诗人古米廖夫。1921年,古米廖夫在彼得堡被秘密逮捕,尽管有著名作家高尔基与苏俄高层斡旋免罪,但古米廖夫最终仍被当局以“反革命罪”判处死刑。纳博科夫当时刚移民欧洲不久,闻讯极感震惊。1923年,他写下了一篇古体诗《悼古米廖夫》,以表怀念之情。古米廖夫之死,在纳博科夫心中布下乌云,挥之不去。1942年,纳博科夫撰文《文学艺术与合理思想》回忆古米廖夫高傲的品格,今天读来仍充满震撼人心的力量:“敌人处决古米廖夫的主因之一,即在整個肃反期间:无论在侦查员阴暗的办公室、在刑讯室、在前往登上押送他赴刑场的卡车走过的迷宫般的走廊上,还是当行刑队发出难堪而阴森的沙沙之声时,诗人始终都在微笑。”1930年,纳博科夫在《当代笔记》杂志发表了中篇小说《暗访者》,称古米廖夫是“英雄的歌者”。1954年,纳博科夫在其传记体长篇小说《对岸》里直接引用了古米廖夫的诗。

1961年,纳博科夫移居瑞士,仍然念念不忘他故乡的文学偶像古米廖夫。1972年,他在一首诗中再次表达了对古米廖夫的爱:“我多爱古米廖夫的诗篇/我虽然无法反复浏览/但它们的印象,犹如/留在脑海,余音不断/我既不会死在夏日凉亭/也不会因暑热而暴饮狂餐,而是与扫网中天国的蝴蝶一道/死在荒山之巅。”

1975年7月,纳博科夫在瑞士山中捕捉蝴蝶时摔了一跤,此后,他的健康状况便每况愈下。1977年7月2日,纳博科夫病逝,葬于瑞士伏州克拉朗斯小镇上的一座墓地。

2019年早春

写于京西清水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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