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笔下的湘西风景人情探析

2019-04-10 23:58田志勇毕耕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人情湘西沈从文

田志勇 毕耕

摘要:沈从文以其生动优美的文笔,描绘了湘西优美纯净的自然风景,刻画出湘西人鲜明生动的个性特征,唱响起如诗如梦般的田园牧歌,把读者带进了一个原始纯净的情感世界,感受到了人性之善与人情之美,受到了爱的熏陶和美的洗礼。

关键词:沈从文 湘西 风景 人情

要论湘西文化,就不能不谈到作家沈从文及其小说和散文等系列作品。沈从文把自己对故乡的挚爱执念深深植入文笔之中,替世人描摹出了一幅饱含湘西风情的或粗朴或淡雅的山水情事图画。虽然说每个人都有故乡,都有对故乡特别的情愫,但像沈从文这样的作家并不多见。他既能彳亍在故乡里直白的喜怒哀乐之中,又能在走出故乡后哀怨得魂牵梦绕,还能造梦般厘出故乡情景人事的诗情画意,用一个文人伟岸的孤独,合群其中而又置身事外,构筑起湘西风物人情的虚幻却又真实的神话。他以文人特有的文化自觉和满肚子不合时宜的态度,将自己独特的视角投向湘西故园,试图构建一座希腊小庙,把人性供奉在庙面。这人性便是他在自己文字中赋予家乡的神性。这既是他的文学理想,亦是他的故乡群梦:湘西境界。在这群梦里,既有山水星云、花草树木、鸟兽虫鱼所构成的自然图景,也有粉墙茅舍、牛羊晚归、炊烟袅袅的田园风光,更有布巾裹头、粗布长褂、披红挂绿的男男女女,以及往来穿梭的小篷船和红妆旖旎的吊脚楼,等等。在这里,人类的自然性与社会性既简单粗暴却又谐和蕴藉地黏合一气,不仅“拈出千古湘西奇”,而且攒起“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类生态美,因而在近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笔。

一、沈从文笔下的湘西风景

湘西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充满着神秘色彩的地方,也是让古今文人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古往今来,文人笔下往往是湘西在左,梦寐在右。宋朝诗人张蜾笔下的湘西就像一面镜子,照见的既是湘西实景,又是作者用心观照见出的湘西实情。他在一首诗中写道:“林壑盘纡松径深,华台暇日暂登临。云开楚岫千重出,日落苍梧万里阴。”景的古朴狞犯与情的深重阴霾交融一起,不由让人花了眼、闪了心。大概是文人心里都住着一个诡谲曼妙的“山鬼”,所以才有如此浪漫的温情,然而沈从文的笔下却是另一种文化镜像。他笔下的湘西人情美景,都是他深爱着的美好的故乡情缘的折射和反映。在他的文字里,他自己从来就是景里的一分子,不是用爱恋般的眼神深情地凝视那景,便是躺在景里成为一个生动的注脚,把多情人的心思都点染到湘西的山山水水间,和着漠漠的林、平平的雾、乱飞的草虫和雾霭轻笼的天浮游漾荡。正是用诗人特有的兴味,感悟家乡自然的奇迹与精巧,并神往倾心,自然就会人事无一处不熨帖,无一处不体现天人合一,无一处不呈现天然纯良。

当人们随着沈从文“蜷伏于一只小船上”划向湘西,只见:“小溪流下去,绕山蛆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的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做成。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这是自由自在的湘西;“白河下游到辰州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常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这是清纯透明的湘西;“秋天来溪水清个透亮,活活地流,许多小虾子脚攀着一根草,在浅水里游荡,有時又躬着个身子一弹,远远地弹去,好像很快乐”,这是快乐无虞的湘西;“天是渐渐夜了。野猪山包围在紫雾中如今日黄昏景致一样。天上剩一些起花的红云,送太阳回地下,太阳告别了”,这是静美绮丽的湘西。各种生命自由自在,各司其职,各显其能,各安其命,和而不同地织就着边城的自然生态。这就是湘西的自然景致,恬然古朴而热闹非凡,如梦如幻却又返璞归真。

沈从文所描绘的边城自然之美,不仅是他心里的世外桃源,而且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表达的意味是消除了现实利害关系的审美情感。他把自己对梦里故乡的眷恋,深深揉进这似真似幻的景里,这既是他记忆中的景,也是他理想化的景;既是他亲历都市的繁华与堕落之后对民族文明的反思,也是他通过皈依自然对都市现代文明水土不服的自赎。他自嘲自诩为“乡下人”,故而能呈现出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洒脱,投向他记忆中理想化的湘西自然与人情故事,并力图“在‘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做一种赞颂。在充满古典庄严与雅致的诗歌失去光辉和意义的时候,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抒情诗”,凭吊他记忆中美好的湘西,构建他理想化的诗情湘西。他以“浏亮明净、潇洒随心的文字把湘西千里沅水和武陵山系的山光水色、风物人情,倾入艺术之杯,使人在看惯30年代作品中豪华堕落的都会和动荡分解的沿海乡镇之时,一睹‘化外之地山寨和水码头上宁静秀美而又古朴奇幻的风俗画”,因而具有与众不同的审美价值和意义。

在沈从文的笔下,无一处不自然,无一处自然之境不是人境,无一景不是充盈着神祗灵动的生命力。他就像《边城》中所描写的那座白塔,古典静穆地站在那里,用神的视界欣然审视世间的一切。“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这是生长在花水岸边春华夏竞秋冬朗的人家;“到这时打柴人都应归家,看牛羊人应当送牛羊归栏,一天已完了。过着平静日子的人,在生命上翻过一页,也不必问第二页上面所载的是些什么,他们这时应当从山上,或从水边,或从田坝,回到家中吃饭时候了”,这是浸润在自然里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生活;“船停了,真静。一切声音皆像冷得凝固了。只有船底的水声,轻轻的轻轻的流过去。这声音使人感觉到它,几乎不是耳朵,却只是想象。但当真却有声音。水手在烤火,在默默的烤火”,这是湘西静谧无声的夜色。“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自在逍遥,与“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踪”的冷清寂寥,以及“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明白感悟,同时都混杂在这夜的情景里,分不清是人塑了这诗情画意的景,还是景造了这纯然恬淡的人。大概一切自然景象,皆是心中情象。

尽管在他人看来,湘西风景大抵是奇特而充满神秘色彩的所在。正如美国地理学家欧木挺所言,湘西是一个异样的、非现代的、异国情调的、原始的逆现代性的地区,而所有这一切在沈从文看来却都充满了奇异光彩。这光彩是他眼里的光,更是他心里的光;是历史记忆里的光,更是理想的光。沈从文希冀借这光照见记忆里的乡土情怀,然后重构一个合目的合理想的,既唯美又融洽、既纯粹又活跃的湘西自然。在其中,人成为这自然中的一个最具有灵性的表征,一边呈示着自身的自然淳朴,一边将温暖注入自然,奠定起一个天人合一的诗性境界。这个境界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那个凝聚了天地人神四方一体的自然,是自然美与人性美的有机融合,同时也是沈从文印象里的湘西之美的崇高体现。

二、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人情

在沈从文构建的大自然的“神庙”之上,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庙里供奉的就是纯良美好的人性,也就是他的人生理想之所在。早在二十岁时,沈从文就从自己简单的人生阅历中,体验到了人情冷暖与善恶美丑,并认为自己是“在一个小小的天地中度过了二十年噩梦般恐怖黑暗的生活”。他说:“人生中那些美好的人事就在眼皮子底下消失,而丑恶的东西正慢慢支配着一切,各样‘长字号人物,凭借手中的权力随便杀人,到头来这些杀人者又常常被人所杀,形成一种恶性大循环。”所以,他背井离乡逃离了湘西,投身到充斥着“现代文明”的北平,希望在这里找到自己人生理想和人性理想的归宿。然而,这个都市却让他感受到自己就是一个“乡下人”。他认为:“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沈从文对“乡下人”的认知,既是对自我的认知,又是对乡村的认知,同时也是对乡村文明的认同。

在沈从文看来,与原始淳朴的湘西截然相反,都市所呈现的是一个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生命力委顿的镜像。面对这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景象,沈从文陷入了孤独寂寞的矛盾境地,并毫无掩饰地表现出对都市文明的不解,甚至厌恶之情。他一边愤恨地书写着现代文明中的庸俗、虚伪、自大、怯懦、自私、势利、冷酷的都市群像,一边怀念起了自己印象中的自然纯朴、田园牧歌的湘西。这个湘西不是被现代性损毁过的湘西,而是那个因被历史遗忘,能安然固守自身古朴本质的所在。这里的景是原生态的,人也是原生态的,整个文化氛围都是自然原生态的。在这样的生态中,造就了完全不同于都市的淳朴、热情、真挚、善良、守信、重义、粗犷、野蛮、勇敢等原生态的人性特征,呈现着古朴淳厚的原始民风,人性人情都闪耀着自然和合的光芒。在这里,人的生命性情都无拘无束,却又能于群体中自守其善,每一种身份的灵魂都是那样鲜活美好。沈从文将自己的视野拉回到记忆里的故乡,用自己的人性尺度照进湘西,丈量出一个有着浓郁的乡土风情、充满诗情画意的湘西,一个自然人性和光同尘的湘西。

因此,沈从文以其独特的视角和优美生动的文笔,深情地关注和描写那些在湘西土生土长的乡民,那些追求恋爱自由的男女青年,那些重义轻利的商户、船客、兵士和妓女,以及其他各色人等。他们都是芸芸众生,在某些方面某些时候也会表现出乡野之人的狭隘庸俗,但他们谦和礼让、淳朴憨厚、敢爱敢恨、重情尚义。在沈从文的代表作《边城》中,甫一落笔就让人感受到有一种群体性的纯良之美。茶峒有条溪水,“为川湘来往孔道,水常有涨落,限于财力不能搭桥,就安排了一只方头渡船”“渡头为公家所有,故过渡人不必出钱。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钱掷到船板上时,管渡船的必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俨然吵嘴时的认真神气:‘我有了口量,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这个!”管理渡船的老者,就是翠翠七十岁的爷爷。在这个渡口守了五十年,他“只是静静的很忠实的在那里活下去”,守着这渡口,也守护着他心爱的天真活泼、纯净善良的外孙女翠翠。掌管水码头的是有四只船、一个铺子和两个儿子的顺顺,在这个小镇子可以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有脚疾走路不平,为人却公正平和、慷慨仗义、乐善好施。两个儿子在他的调教下,“皆结实如老虎,却又和气亲人,不骄惰,不浮华,不倚势凌人”,勇敢而又义气。兄弟俩都爱翠翠,却并不因这情敌的关系而互相仇视,而是按风俗选择“走马路”,用唱歌的方式来竞争赢得爱情。在他们的爱情里有的只是真情,而不参些别的杂质,翠翠爱上了傩送,就不会再爱他人。即使傩送因愧疚于哥哥天保之死而远走他乡,翠翠也依然静静地等待着,直等到爷爷走了,白塔倒了,又一个冬天来了,“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來了,也许‘明天回来!”还有那个杨总兵因为爱上翠翠的妈妈,所以在翠翠无依无靠的时候就自告奋勇地过来照顾翠翠,不带任何的私心邪念。在这里,即便是商人、屠户、妓女等也重义轻利、守信自约,在人与人的交往中总是情感的付出多于利益的追求。“爱”是他们人性的核心,亲情、爱情、友情在这里都以一种平和的态度存在着,“温爱”滋养着这些美好的人。

在另一篇小说《三三》里,住在杨家碾坊、“在哭里笑里慢慢的长大的三三”,也是一个和翠翠一样纯净却比翠翠调皮多梦的女孩。她喜欢追着鸡子玩,喜欢跟鱼儿说话,把她娘听不懂的话都说给鱼儿们听。她在糠灰里长大却生得水灵,因为是碾坊的小主子,堡子里的人都想娶她做媳妇。可是,三三的梦却不在这里,她“走到外边站到溪岸旁,望着清清的溪水,记起从前有人告诉她的话,说这水流下去,一直从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她这时忖想……什么时候我一定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一到城里就不回来了”。所以当母亲唤她回家的时候,她总是“一面走回来,一面就自己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三三永不回来了!”然而,她并不清楚希望或者可以到哪里去,只是有些莫名地心仪那个城里来的白面书生,朦胧地向往着像故事一样动人的想象中的城里,那个在三三和妈妈梦里完全不同的城里。可是,白面书生突然死了,死得没一点预兆,三三和妈妈提着那篮子没来得及送出的鸡蛋回到碾坊,“三三心里好像掉了什么东西,她极力去记忆这失去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来”。少女的梦就这样断送了,因此“三三站起身来,又跑出去”。这个三三是一个比翠翠更鲜活的少女,她完全不被尘世所沾染,整日与河里的鱼和溪边的鸭子为伴,她的心事河里的鱼比母亲知道得还多,她就在风日里长着、梦着、躁动着,做着美好的梦。

除了那些善良多情的少男少女和纯朴敦厚的乡民之外,沈从文对湘西军人的描写,也可谓出神人化、真实动人。在小说《虎雏》里的小兵祖送,虽然地位低下,外表“老实温和”,但实质里却是一个“有精神”“有野性”的湘西汉子。他不畏强暴,敢拼敢打,雄强不驯,强敌当前也勇猛不退,总要置敌人于死地。他不仅胖揍了“用长沙话骂我”的“岳云中学的学生”,而且干死了欺负朋友三三的人。沈从文以其丰满而细腻的笔触,把一个湘西年轻军人血气方刚、野蛮粗放又重情重义的性格刻画得活灵活现。这是在湘西蛮荒自然里熏染出来的军人,自然就有与众不同的血性。

在另一篇小说《会明》中,伙夫会明是一个与祖送迥然不同的“平凡中平凡人”。他整天与锅碗瓢盆打交道,干着粗重肮脏的杂活,不仅参加过蔡锷领导的护国战争,进攻讨伐袁世凯,而且在战场上英勇无畏,拼命奔跑忙运输,只因为他心里总是记着他的偶像蔡锷将军的话:“把你的军旗插到堡上去。”盡管他在军旅中消磨了三十年的生命,好多马弁、无赖都做了大官,他却还是那个“天真而和善”“大度”而“不容易动火”的伙夫。通过对这类人物命运的描绘,反映出沈从文非一般的矛盾心态。他一方面赞颂这类人物性情与品格的美好,另一方面又有为这类人不被重视、不被提拔而感到愤愤不平。

此外,在《一个大王》里的土匪刘云亭,也是一个血肉丰满的人物。据说,他是沈从文的爱情启蒙老师,并让沈从文重新定义了爱情、收获了幸福。刘云亭本来是一个老实的农民,却被当成土匪拉去枪毙了一次;侥幸逃脱后,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土匪。沈从文这样描述道:“这是一个土匪,一个大王,一个真真实实的男子,这人自己用两只手毙过两百个左右的敌人,却曾经有过十七位压寨夫人,这大王身个儿小小的,脸庞黑黑的,除了一双放光的眼睛外,外表任你怎么看也估不出他有多少精力同勇气。”这样一个打起仗来临危不惧勇猛无畏、爱起女人来赴汤蹈火不死不休的人,竟然为了他心爱的死去的女人,七天里不吃不喝,最后还送了命;真正是爱就爱他个天翻地覆,死也要死得痛快淋漓。沈从文把湘西汉子这种蛮横粗犷却又多情重义演绎得淋漓尽致,读起来令人荡气回肠,难以释怀,实在是高明之至。

总而言之,从湘西走出的乡土作家沈从文,从“乡下人”固有的纯朴情感出发,以其生动优美的文笔,描绘了湘西优美纯净的自然风景,刻画出湘西人鲜明生动的个性特征,唱响起如诗如梦般的田园牧歌,把读者带进了一个原始纯净的情感世界,使之感受到了人性之善与人情之美,受到爱的熏陶和美的洗礼。因此,沈从文作品的文学价值与思想意义,将在文学史上永恒存在,永放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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