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的爱情

2019-04-06 06:32季节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9年3期
关键词:放映员珠算回家

季节

夜已深,突然接到姐的来电。说,爸今天住那个女人家里了。

一时间,有点愕然,也似乎在预料之中,只是消息来得有点早,还是不由自主地“啊?……哦”。各种滋味涌上心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妈在天上呢!她可知道,她打下的一片阵地,如今被另一个女人占领?

记得临终前几日,她拉着我的手说,这次我还能回家吗?若回不去了,你爸怎么过?没人催他洗澡洗头,没人给他洗衣做饭,咋过?走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爸呢?爸赶紧伏下身,紧攥着她的手,连声说,我在呢。之后,妈再也没有醒来。

五年了,爸是怎么过的?我看在眼里。他自己会洗澡洗头,自己会洗衣做饭,只是夜晚来临的时候,一个人的夜,我不知道他怎么过的。他说好几次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到妈在喊他的名字,一坐起来,却怅怅不见人影。

已数不清陪着妈住了多少天的医院了。每一年,草绿了,妈又蔫了;叶黄了,妈又不行了,就像一条破旧不堪的大船,修修补补又可以开几天。每一次进去,爸总笑着说,他又要关禁闭了,还得罚款。爸说,医院每一层有多少个厕所,多少个出口,多少部电梯,他都一清二楚。因为生病,妈的脾气变得很不好,爸跟病友多说了几句她也不高兴。每次都是爸软言软语扮花脸哄她宽心。因为生病,妈早已变得憔悴不堪,爸却情不自禁地摸摸她的脸,当着我们的面说,你妈长得真可爱!我看着眼前那一张被病魔折磨的老脸,内心无比心酸。

这些年,看到妈从口服药到注射胰岛素,再到家里建起腹透室,爸成为半个专业护工。每日三餐,餐前餐后要吃哪几种,吃几颗,都要倒在手心送到妈嘴边。药失效后三餐改为注射,后来一天要注射四次,爸戴着老花眼镜,定期给妈测血糖,再按血糖高低来调整胰岛素的量。到后来每天称腹透液出来的量,并一一作记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妈时好时坏的情绪里赔着笑脸,哄小孩似的哄着妈配合治疗。当妈再也无力往返于菜场,不得不把财政大权交给大手大脚的爸后,爸学会了下厨,换着口味来满足妈那破损的胃。

我们说,爸,你是前世欠妈的。爸说,错!我是这辈子欠她的。

爸只是一个放映员,捧着一个低收入的铁饭碗,四个儿女等饭吃。妈是个要强的女人,默默用自己的肩膀撑起来这个家。摆地摊,开小店,与别人合伙卖鱼卖蔬菜,什么赚钱就干什么。那时的妈,仿佛身上使不完的劲。用她自己的话说,一天活干下来,累个半死,回家一碗热热的红糖老酒下肚,又是一身使不完的劲儿。而老爸,从小没干过什么重活,肩上没放过十斤重的担,因此,他就是暖酒的料。妈在外面奔波操劳,他哼着小曲打着小麻将天天做安乐王。过度的劳累早已埋下了病根,为省点药费,降糖药吃一次停一天,在辛辛苦苦拉扯儿女长大的同时,把病魔也养大了。

爸出事的那一年,妈顶着各种风言风语,默默地奔走在街头谋生计,她变得沉默寡言,噙着泪水,咬紧牙关,守住那个风雨飄摇的家。哥哥姐姐不得不相继辍学,十几岁便出门打工养活自己。妈说,再怎么苦也要供成绩优异的我和弟弟继续完成学业。相继有邻居或亲戚来劝,离了吧,另找人嫁,不知道要判几年。我永远记得妈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信他,我等他回来。”爸一年后平反回来,他流着泪,拉着妈的手说:“你是我季家的大恩人,有你才有这个家。”

在到镇电影院安家之前,爸是游走在各乡村的放映员。工作队缺人手,他就拉着妈一起出去打零工。爸架电影机,妈拉银幕布,夫妻分工明显。妈怀着我还跟着到处奔走,翻山越岭,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乐此不疲。生产后妈在家带孩子,爸继续翻山越岭,经常打着手电半夜行走在深山冷岙里,再远也要回家。家里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便是他心里温暖的方向。

1962年,国家紧急扩军,爸应征入伍,去了部队。出发前,他托那个说媒的人告诉妈,不要等他,早点找个人嫁了吧,他不知道要当几年兵。年仅15岁的妈听着媒人的话,倔倔地说:“我就要等他。”五年后爸复员回家,发现那个傻傻的妈真的还在等他。村里的人都说妈脑瓜进水了,那么多好人家不嫁,非要进家底两毛钱都不值的村里最穷的老季家。

出生在那个群山围绕的小山村,三岁没爹七岁没妈,爸与伯伯在他们的瞎眼叔叔抚养下长大。天资聪颖的爸,在陪村长儿子去学珠算时,屋内人没学会,屋外的他珠算口诀背得滚瓜烂熟。读完小学四年级,因实在交不起学费不得不中止学业,却凭着顶在头顶上都能打得熟练的一手好算盘,在村里当上了名副其实的小会计,那一年他才12岁。一个人扛着比他人还高出一米的长竹竿,把全村田地再分配划分得一厘不差,着实在当时的农村火了一把。这也是为什么妈就这么看好他,没有家底也非他不嫁的原因。青春期的少女心中早已种下了爱的果,从此生命里就只有他,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劳奔波,为他百病缠身,临走前还说,下辈子还嫁他!

我曾经一度羡慕,渴望也能找到这样的一份情感。尽管妈已仙逝五年,爸守了五年,在我们这些小辈看来,这样的相守,至少彰显他们的爱情仍是圆满的。直到现在另一个女人的突然出现,在庆幸有人照顾晚年垂暮的老父亲之即,更多的是唏嘘爸妈的爱情,就像被什么开了一个口子,说不出的滋味,好几个夜,我居然流泪了,思绪烦乱。想着不远山上青冢下最亲的那个人,心里是一阵阵抽搐,那是为早逝的妈不甘心的叫屈。自小被外婆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外孙女,甚至拒绝见那个抢了外公的女人。

直到见到那个阿姨,第一眼便让我惊呆。恍惚之间,我看到了我的妈。相似的面容,相似的举止,见面那一刻,我喃喃地念着,太像了,攥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潸然泪下。终于明白,为何这些年说媒的这么多,爸总是意兴阑珊,而与眼前那个她却这么快对上眼?

我仿佛看到,妈站在云端微笑,牵挂的人有了依靠,那应该是一种安心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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