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茂林 李权虎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廉洁研究与教育中心主任任建明认为:假设腐败存量很大,一个个地查,那将是一个旷日持久的过程;若限期交代,则会加快清除进程。
◆四川省纪委相关负责人说:“限期主动说清问题,既体现了越往后执纪越严的刚性,又体现了‘四种形态的柔性,收到了惩处极少数、教育大多数的政治效果、法纪效果和社会效果。”
在煎熬了四个月之后,2018年11月13日,吉列子呷终于等到了组织上给他的处分决定:黨内严重警告。这个四川省凉山州布拖县补尔乡的党委书记,曾通过伪造残疾人名册,套取9万元残疾人危房补助款用于公务开支。
就违纪事实来看,吉列子呷受到的处理属于“从宽”。布拖县纪委相关人士介绍,这是因为他在“限期内”主动交代问题,并退赔了全部违纪款。
“心存侥幸的,一旦被查出问题,就会被依法依规从严处理。”凉山州纪委相关人士介绍,该州有两名村干部私分退耕还林补助资金11.9万元,因未在限期内主动说清问题,被查出后分别受到开除党籍处分,并被移送司法机关处理。
纪委人士的“限期内”提法,源自四川省纪委监委2018年6月20日发布的《关于限期主动说清问题的通告》(以下简称《通告》)。《通告》称,2018年6月至9月,全省将集中开展惠民惠农财政补贴资金“一卡通”管理问题专项治理,存在问题者要在当年8月15日前向当地纪检监察机关主动说清问题。
按照《通告》精神,对限期内(2018年8月15日以前)主动说清问题的,组织上将综合考量性质情节、觉悟态度、后果影响等因素,依纪依法从宽处理。
2018年12月,《南方周末》记者在四川采访期间,多地纪委人士表示,以前几乎没有干部主动交代问题,但《通告》发布后的那两个月,人数明显增加。
“上面发了《通告》,电视上也滚动播放,组织给了保证,我们心里才有底。”一个主动交代问题的村干部向《南方周末》记者坦承。
四川省纪委统计的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8月15日,全省共有24 972人主动说清问题,上交违纪资金8044万余元,其中大多数是村干部,科级干部占比很少。之后,还有主动交代问题的干部,但数量较少。
面对“两万多”这一数字,四川省纪委党风政风室相关人士认为,“在高压震慑和政策感召下,许多有问题的基层干部绷不住了”。
交代之前先打听:可能受什么处分?
“组织能不能兑现从宽处理的承诺?”在决定主动交代问题之前,60岁的段振胜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他是遂宁市安居区拦江镇库楼湾村会计。
经过四天的思想斗争后,2018年7月6日上午,段振胜带着银行卡去镇纪委交代:自己冒领了村民粮食直补款2766元。
此前一周,库楼湾村党支部书记邓兵就在会上宣读过省纪委的《通告》,但并未引起段振胜的注意。拦江镇纪委书记唐晓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虽然开会传达了,也在干部微信群里做了说明,并张贴了公告,但一开始主动交代问题的确实不多,都有观望心理。”
直到7月2日,镇党委要求所有村干部列席“一卡通”专项治理会议,镇纪委再次重申政策,希望有问题的干部千万要珍惜最后的机会。
段振胜坐不住了。第二天下午,趁办公室只有邓兵一人时,段振胜向邓兵交代了自己冒领粮食直补款的违纪行为。“他说,他只是取出了这部分钱,放到自己银行卡里,但从来没有用过,想等着外出务工的人都回来了,再把钱分下去。”邓兵回忆。
邓兵建议段振胜去镇纪委说明情况,但段振胜没有立即答应。那天晚上,段振胜整晚睡不着,担心被开除党籍,甚至被追究法律责任。
为了稳妥起见,邓兵先托人到镇里摸底,按照段振胜所交代的违纪金额,估摸一下他可能受到什么处分。有了基本判断后,邓兵再次催促段振胜去镇纪委。
段振胜的妻子知道此事后,也劝他主动交代情况:“等纪委查出来就更麻烦了。”夫妻俩还有一个顾虑,担心此事影响到在镇里公立学校工作的女儿。
去纪委交代问题的那天,段振胜早上5点就起了床。交代完问题,他还是觉得不托底,钱虽然退了,但心里的疙瘩还是没解开,“处分没下来,心是悬着的”。几天后,段振胜受到诫勉谈话的处理,悬着的心这才落下。
“金额如此之小,干部主动交代问题都很纠结,何况数额大的?”邓兵苦笑着说。
“纠结”是一种普遍心态。凉山州布拖县纪委常委汪洋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通告》发出后,很多干部来打听,若他们交代了错误事实,对应的处分会是怎样的。我们尽量当面说清,以打消他们的疑虑。”
拦江镇纪委书记唐晓东说,像段振胜这样的村干部,交代问题时大多红着脸,说话吞吞吐吐。“通常情况下,我们说话也不会很重,首先就是让他们把钱主动退出来。”唐晓东说,“因为属于主动交代,镇上挪用金额最大(约4万元)的村干部,也只是给了党内警告处分。”
即便如此,仍有很多干部持观望态度。唐晓东介绍,拦江镇共有28个村,2个居委会,但只有10人主动交代问题,“这是低于我们预估的”。2018年8月15日之后,再也没有干部主动交代问题,镇纪委也未发现有关线索。
“链式效应”能节省许多资源
敦促违纪干部限期主动交代问题,是四川省开展惠民惠农补贴资金“一卡通”管理问题专项治理的一个重要内容。
专项治理源于凉山出现的一起案件。
2017年12月,凉山州喜德县纪委发现,该县民政局救灾救济股股长程鹏菲伙同该局另一名工作人员,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先后六次套取资金,共209.6万元。
四个月后,按照四川省纪委监委的部署,凉山州率先启动查处“一卡通”发放过程中存在的贪污侵占等问题。
四川省纪委相关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18年5月,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纪委书记赵乐际赴四川调研脱贫攻坚期间,对凉山开展的“一卡通”专项治理工作给予肯定。
四川省纪委人士表示,由省纪委监委牵头在省内开展“一卡通”治理,主要目的就是治理群众身边腐败问题。
另外,2018年也是“扶贫领域作风建设年”。作为全国深度贫困地区之一,凉山州集中连片贫困地区的面积达4.61万平方公里,占全州总面积的68.9%;在3745個行政村中,尚有贫困村1118个,占比近30%。2017年,全州惠农补贴项目共计60项,持卡最多的贫困户一家就有14张卡,由此可见对涉农、扶贫资金进行有效监管的必要性。
多位受访的村干部向《南方周末》记者表达了同样的看法:因为监督不到位,就有人钻了空子。被牵涉的基层干部往往级别不高,在经办农民的粮食直补款、退耕还林补助和各类扶贫款、低保金时,常常出现挪用、冒领情况。
“‘蝇贪多,案子小,查办起来十分耗费人力。”四川某地级市纪委的副科级干部王波(化名)说,“省纪委采取限期主动交代问题的方式,可以节省许多资源。”
四川省纪委的解释是,他们这样做,既是给“问题干部”改过自新的机会,也是反腐败斗争形势持续深化的必然选择。“事实上,在高压震慑和政策感召下,已有一些犯错误的干部主动向组织说清问题。”四川省纪委相关人士说。
《南方周末》记者获悉,最近两年,四川省纪委查处群众身边腐败的案件数量增加了40%~50%,但仔细分析就会发现,这些涉及微腐败的案件大多是存量腐败,发生在2016年以后的只占10%~20%。
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廉洁研究与教育中心主任任建明看来,假设腐败存量很大,一个个地查,那将是一个旷日持久的过程;若限期交代,则会加快清除进程,“‘自首常会产生‘链式效应,只要有一人‘自首了,周围其他‘问题干部的证据也就有了,纪委的查处工作也会变得容易”。
表述趋于保守
采用类似方式治理腐败问题,四川省乐山市在2017年4月已做过一次“试验”。当地纪委发出的《关于对限期主动交代问题人员予以从宽处理的通告》,俗称为“敦促令”。
2018年12月19日,乐山市纪委宣传部干部曾鹏回复《南方周末》记者称:“去年的‘敦促令只是阶段性政策,取得了不错的效果,类似方式以后会在省纪委的统一部署下进行。”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相比于2017年乐山发布的《通告》,2018年四川省纪委《通告》的表述有了很大变化。
例如,在给予处分方面,乐山的《通告》提出“根据相关法纪规定,分别给予从轻、减轻或免于纪律处分”,而此次省纪委的《通告》则表述为“可以依纪依法从宽处理”。
据此次《通告》的起草者回忆,《通告》的初始版本并没有“可以”二字。在他看来,多了这两个字,也就更强调处理干部的依据是“事实”。“这意味着,如果干部主动交代了问题,不一定会从宽处理,重要的是依纪依法和实事求是”。
在部分纪检人士看来,2018年四川省纪委的《通告》用词更为审慎,没有太多的想象空间。任建明觉得,四川省纪委的《通告》说法太过“模糊”,相比乐山的《通告》表述显得较为保守。
知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由于乐山发布的“敦促令”中,“免于纪律处分”这点被舆论过度放大为“赦免试验”,致使相关人士产生很大压力,2018年省纪委的《通告》表述就趋于保守。
对限期内未主动说清问题的处理方式,乐山在2017年的表述是“一律依法依规从严处理并公开曝光”;2018年省纪委的《通告》则只是说了“一经查实,依纪依法严肃处理”。
2018年6月20日《通告》发布后,四川省纪委相关人士一直监测各地的数据汇总。两万多主动交代问题的干部,已有18 744人被处理,其中轻处分616人,重处分59人,批评教育、责令检查、诫勉或组织处理18 069人,占比96.40%。“有些未处理的还在核实情况,个别干部还涉及其他违纪违法问题。”该纪委人士说。
在四川省纪委监委决策层看来,敦促干部限期内主动说清问题,既是充满火药味的“最后通牒”,也是争取从宽处理的“救赎窗口”。
某地级市纪委干部王波(化名)介绍,该市处理了一名主动交代问题的正科级干部,因为挪用金额较大,开除党籍的处分无法从宽,但在移送检察院时,纪委提出了从轻处罚的建议。“最终他入了刑,但缓期执行”。
苍溪县纪委党风纪风监督室干部刘姻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样就让相关基层干部放下了包袱、轻装上阵。”
按照“三个区分”定性量纪
面对“主动说清问题”的乡村干部,各县的处理流程大致相同,一般情况下先由乡镇纪委调查核实,再由乡镇党委会议研究给予何种处分,并报请县纪委把关,最终做出相应的处分决定。
但定性量纪所依据的标准并不统一。四川省纪委的《通告》里只笼统写了“综合考量性质情节、觉悟态度、后果影响等因素,积极运用监督执纪‘四种形态分类甄别处置”。任建明认为,这种模糊的表达会导致政策不清晰,对违纪干部的感召力不够。
“四川各地情况复杂,我们省里也很难给出具体的指导意见。”《通告》起草者说。《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发现,各地都依照新的纪律处分条例制定了本地定性量纪的依据。
苍溪县一位村干部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刚开始,‘从宽处理的表述太模糊了,干部主动交代了问题,纪委会怎么定性量纪,大家不知情,自然就有很多顾虑。”
后来,苍溪县纪委监委根据新的纪律处分条例,决定按“三个区分”来定性量纪。“三个区分”强调:对主动说清问题的干部要按照资金去向、违纪人员类别、调查核实情况三个方面予以区分。
苍溪县纪委干部刘姻伯举例介绍何为“区分”。当地一个村干部将已下发的扶贫基金收回,纳入财政管理。经纪委核实,资金用作发展集体产业,群众知晓,但仍属违规,组织上给了他诫勉谈话的处理。
另一名村干部同样是将贫困资金收回,纳入财政管理,但部分用于集体开支,部分用于个人,群众也不知晓。当事人虽主动退赔,组织上还是给了他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苍溪县对逾期不主动交代问题的干部态度很鲜明,“一律从重处理”。
“一律从重处理”的态度起到了促进作用。2005年就已卸任苍溪陵江镇某村党支部书记的刘述宏也到纪委说明情况,上交了7万余元违纪资金,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和苍溪县不同,遂宁市蓬溪县把挪用资金的数量作为处分的依据之一。蓬溪县群力乡纪委书记谭潇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以1万元为标准,超过这个数量,处分上会有所不同。”
谭潇注意到,核实挪用资金的去向,往往会陷入“罗生门”,“主动交代问题的干部常常会说,挪用的资金是用于村公务开支。但实际上,除非有明确的财务记录,否则,很难判断干部挪用的钱是私用了还是公用了”。
诸如此类的取证难,在调查基层腐败案件时经常遇到,多地从事具体工作的县、镇纪委人士都表示,存量大、时间跨度长等问题,始终是治理微腐败需要解决的难题,有的干部虽主动交代了,但查实并非易事。
对基层纪委而言,另一个困扰发生在效果评估阶段:“问题干部”主动交代之后,很难确认他们是否存在瞒报情况。布拖县纪委常委汪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全县30个乡镇、189个行政村,主动交代问题的有174人,副科级以上1人,“是否有瞒报或者虚报的,我也不敢下定论,纪委核实仍在进行”。
四川省紀委也注意到这一问题,并对已经做出处理的18 744人进行了随机抽查复核,目前尚未发现有人瞒报或者交代问题时避重就轻。
包括限期主动交代在内,四川省在治理“一卡通腐败”时所采取的做法,已经得到有关方面的肯定。
四川省纪委相关负责人说:“限期主动说清问题,既体现了越往后执纪越严的刚性,又体现了‘四种形态的柔性,收到了惩处极少数、教育大多数的政治效果、法纪效果和社会效果。”
纪委相关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限期主动说清问题,或许会向其他领域拓展和延伸。”(转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