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子
早晨喝咖啡,读中正书局的《三国魏晋南北朝文选》。半个小时时间,就只读了一篇《擎钵大臣》。这是竺法护译《修行道地经》中的一段,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摘录,作为佛经翻译文学的范本。寓言精彩,译文也是一流的。竺法护是世居敦煌的月氏人,和其后的鸠摩罗什,同为中国译经史上的伟大人物。
是,昔日有一国王,欲选择一贤能之人为辅臣,不久找到一个,“聪明博达,其志弘雅,威而不暴,名德具足”,各方面都出类拔萃。国王决定考验一下,故意治以重罪,给他满满一碗油,让他捧在胸前,从北门到南门,出城二十里,送到一个名叫“调戏”的庭园。如果碗里油洒出一滴,立刻砍头。
贤者手捧油碗,心中绝望。城里人多,车马不断,到时观者如堵,油又满到碗边,这种情况下,走七步恐怕都做不到,何况几十里。他想,自己是死定了。既然必死无疑,担忧无用,不如一切全部抛开,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碗上,也许能够渡过难关。
于是他安下心,不慌不忙地前行。民众闻讯,都来街上围观,议论纷纷,喧嚷不断。家人赶到,痛苦呼叫。凡此种种,贤者一概不闻不见。美女现身,发疯的大象横冲直撞,城中失火,官兵扑救,男女惊恐奔逃,贤者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只管一心向前,终于顺利到达园林。
国王惊叹不已,当即立为大臣。
经文据此引申道:心坚强者,志能如是,则以指爪坏雪山,以莲华根钻穿金山,以锯断须弥宝山。有信精进,质直知慧,其心坚强,亦能吹山而使动摇,何况除婬怒痴也。
这故事很短,因此多读了好几遍。我想,自古内心坚强的人不在少,知己曰明,自胜曰强,根之茂者其实遂,有目标,有理想,想实实在在做些事的,大致都能不受外物的诱惑和逼迫,孟子所谓的大丈夫,不过如此,男女老幼,人人可为。对于故事中的擎钵人,我最佩服的是他超凡的心理素质。游名山,时常遇见深渊上的狭窄石桥,近年又有悬空的玻璃平台,这些地方,如果其下只是三尺高的平地,那就稀松平常得很,抬脚就过去了。然而在险境,依然同样的路,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迈不动步,要手足并用爬过去。人如果能克服心理障碍,世上大多数困难其实算不得困难。心理问题,往往理智不能解决,既是情感之所系,也是道德的约束,所谓悟,依我猜想,应该就是超越了这些后天的养成和社会的规定。
西方传说中,有国王百般磨练,道行愈高,然而仍有一点,觉得不肯定不踏实。他的师父,一个大漠中的隐士,告诉他:只剩下最后一关了,打破这一关,说难则难,说易则易如反掌,四个字:学会“自私”。自私,不是叫你损人利己,是叫你以己为本。何谓以己为本?就是爱惜和保护你的自性,不让它受戕害。风涛万里,坚定不移。“我”是前提,也是因果。记住这一点,自然所向无敌。
帝王的勋业,对普通人而言,无异痴人说梦,自然不值分文。但一个人无论经历了多少沧桑世变,照愿意的样子做人,按兴之所至行事,始终不失本来面目,这就是地地道道的君子或英雄了。
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寒风苦雨,也许是迷了路吧,沿着小溪趟水向上走,不知是什么季节,衣服早已湿透,雨和溪水都凉。转过一道弯,溪流隐在高墙右边,另一边是密不透风的树林。光线忽然暗下来,好比深夜。溪流黑魆魆的,偶尔溅起发亮的水花。我在溪水中,尽量贴近墙边走,走了几十米,随着地势升高,墙逐渐消失,左边变成空旷的草地,我也就从溪水中上岸,拨开草叶和枝条,吃力地攀爬。蛛网不断缠在脸上,枯枝扎人生疼。这样斜行而上,终于来到草地上。我停住脚步,抹把脸,抹下一团蛛丝,看看手掌上,一只被蛛丝黏住的细小蜻蜓,牙签一样纤细,就是停落时翅膀竖立的那种,头一抬一抬的,试图挣脱纠缠,一边自言自语:“再接再厉,再接再厉。”声音低微,却入耳清晰。但在那一瞬间,我的另一只手已经落下,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时,把它从掌心拂去了。
每个人都有过失败,有的不值一提,有的终生难忘。失败再刻骨铭心,最终必然被拂去,就像梦中被拂去的那只蜻蜓。蜻蜓寂灭,却留下了那句老生常谈的格言。一步步前行,再接再厉。想想竺法护、鸠摩罗什这些人,他们来自异域,生活在非母语的世界,但他们对汉语的伟大贡献,却泽及千秋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