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1945年10月的一天,18岁的夏君璐打开位于重庆黄桷垭小镇的家门,一位男子站在门前,一身土黄色卡其布军装,笔挺的希腊鼻,晶黑深沉的眼睛,一蓬乱发任性地搭在额头上。他是三姐的同学殷海光,在西南联大读研究生时响应“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赶赴印度训练,日本投降后退伍,忧国之心让他无心返回校园,想尽快在舆论界谋一个职位,暂时来夏家落脚。
他身材瘦小,也算不得英俊,可她竟莫名地热切起来。白天,不顾自己是路痴,自告奋勇带他同游黄桷垭,纵览山川风貌;晚上,向他请教铅笔画,和他一起吟诵李白的诗句。他才气过人,中学时对逻辑和哲学发生兴趣,17岁就出版了40万字的译著《逻辑基本》,考入西南联大后,是金岳霖最得意的学生,在她眼里,他温文尔雅,俯仰之间尽是风流。一周后,他搬去重庆,在独立出版社开始政论写作,并不知道,这个灵秀淡雅的高中女生,已对他一见钟情。他性格孤僻,除了演讲、辩论滔滔不绝,生活中常常一天说不上十句话。她不管,只憧憬着、盼望着,接二连三地给他写信。像一阵风催醒了梦中的呢喃,即使从未有过情感体验,他也明白那满含热情的眼睛意味着什么,就这样,“不知怎的,情感爬进各人的心里”。
全家最宠爱的小妹戀爱了,然而这段感情遭到父亲的反对。父亲夏声曾追随孙中山革命,在国防部任职,尽管他赞赏殷海光年轻有才华,爱国有见识,可他认为,“海光桀骜不驯,不易相处,过于忧国忧民,感情走极端”,何况,他还比她大9岁。为了阻止他们见面,父亲把她安排到武昌学风最好的圣希理达女子中学就读。
谁知,距离让爱情更加热烈,她一边答应父亲不再交往,一边偷偷给他写信,且越来越炙热动人,称呼也从“殷先生”到“海光先生”再到“海光”,这样的情书攻势,他完全招架不住,她纯洁、勇敢的爱让他感动,通信越来越频繁。“我每发信给您,有如愚笨的学生交作文给先生看……但是我是厚皮脸。”她是甜蜜而奔放的,而他的信始终内敛而矜持,“我总是用理智之闸把感情之水关住,尤其在我觉得虽然是好可是却不应该的时候”,他既怕她受到家人的责难,又担忧个人的前途和命运,以致“一直为这淡淡地、淡淡地忧郁着,而无以自脱”。
那时,因文笔犀利,他年纪轻轻就被《中央日报》聘为主笔,时代的洪流把他推上政治舞台,“为了这点爱国心,走上了自己不喜欢的道路”。她不懂政治,只切切地提醒他“不要过分,被打击的滋味是不会好受”,她也关心他的身体,叮嘱他“常常日光浴,尤其清晨的最好,并且鱼肝油不要忘记吃,应该随身带着”。在信中,他也有无限遐想:“我希望有个贤淑的……有一个好的小家庭,有一两个‘小土匪,著一两本有学术价值的书,种种花,栽栽菜,做个教授以终老。”他对于爱羞于出口,但信中的省略号,足以令她开怀。
局势越来越乱,通信变得艰难,收不到她的信,他心中十分惦念:“在平时,我还不太怎么样;在危难来临的时分,我特别挂念着和我最有关系的人……”1948年圣诞,她收到一张卡片,正面是一对小精灵坐在松树枝上,内页用英文写着一首诗,最后一句是:“最重要的是,亲爱的,我爱你!” 炙热的表白令她热泪盈眶,回信中,她表明了决心:“你死,我死,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永久地相爱。”
《中央日报》搬迁到台湾,再写信时,他说:“如果力量办得到,我想在台湾海边做栋小房屋,在那儿沉思,读书,写文,种园。至少还希望和您在一起在海边散步,眺望那遥远的海之境色。”他希望她“慢慢设法来台”。时间让感情成熟,父亲不再阻挠,1949年6月3日,在殷海光安排下,夏君璐抵达台湾,爱情的小舟在时代的大海中颠簸翻腾,终于平安进入基隆港。
因对当局的陈腐之气愈感不满,殷海光自觉无力扭转,遂退出报界,在傅斯年邀请下,到台湾大学执教,夏君璐也考入台湾大学农化系,她的志向是毕业之后,做他合格的妻子, “一直我幻想着,我们共同养鸡,养许多的鸡,那么您很可以不要做事,所有时间您可以看书、研究、写作。”她常在周末去看他,只要她在座,他这个别人眼里不苟言笑、不近人情的“怪物”,总是笑得很满足。
可是,他终是放不下那份家国责任,授课之余,和胡适、雷震一起创办了《自由中国》,并兼任主笔,在这块阵地上传播自由、民主理念。1953年,夏君璐毕业,他们正式结婚。在温州街的家,她尽情地种植、烹饪、饲养,让他享受家庭的温暖。
因为《自由中国》推出的一系列社论戳到了国民党的痛处,随着“雷震案”爆发,编辑们被暗杀、被抓捕,殷海光也被特务日夜监视。书不能教,文章不能发表,海外研究机构请他也被禁足,人人谈殷海光色变。没有收入,只得靠她给人做衣服艰难度日。即使这样,她的爱仍然坚如磐石,在被软禁的小院,他们挖池子、造假山、种杨柳、栽睡莲,狭小的空间里,她为他开辟出无限乐土。院外,疾风暴雨;院内,恬静幸福。在“梦想的大庄园”,他坚持读书写作,并完成多部著作,其中《中国文化的展望》成为现代思想史上一部重要文献。
“我的学问算不了什么,但我有超越时代的头脑与宝贵的经验。”可是自由被剥夺,思想无法传承,他因此长年心情郁结,不幸罹患胃癌。在学生们资助下,他做了手术,术后只能喝流食。她就在院里种了一小片麦子,每天给他打青汁;他瘦成皮包骨,无法走动,太阳挪到哪儿,她就把他抱到哪儿。她像阳光一样,照着他心头的冬天。1969年9月6日,被禁锢11年之后,他在她怀中去世,年仅50岁。
著作几乎都被查禁,她被迫带着13岁的女儿远走美国,随身携带的是他们在战乱年代互通的两百多封书信。在美国,她当佣人、做大厨,搬家十几次,那些信件全部被保存下来。2011年,《殷海光全集》出版,《殷海光·夏君璐书信录》被编入其中,重新翻开那些泛黄的信件,记忆灿如花开,忆起初相遇的那一刻,耄耋之年的她羞涩地说:“我是配不上他的,但我爱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