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名钒
摘要:结合顾之京先生的观点,本文拟定稼轩田园词为29首。这些词反映了稼轩对乡村田园的接受历程。即闲居带湖初期,稼轩有着强烈的不甘,此时乡村田园只是其排遣、慰藉的一种途径。与范成大不同,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现实的骨感,让他埋藏“理想”,拥抱生活。而归居瓢泉的稼轩不得不又一次,被迫将理想埋入土中,在郁闷之余逐渐释然于田园,与乡亲野老、山水田园相伴终老。
关键词:辛弃疾;田园词;接受
田园词是以农村为题材,反映农村田园生活的词。它可以是写农村自然风光和隐士生活,也可以是描写乡村民情风俗、农民劳动及生活等内容。顾之京先生认为可以确定为稼轩田园词的有25首,另有3篇存疑。而存疑3篇和《卜算子·漫兴三首》其二都是表达归隐田园的愿望,故而可以归入田园词。因而,本文拟定稼轩田园词为29首。
淳熙七年四十一岁的辛弃疾落职闲居带湖,开启了其后半生主导性的生活范式——乡村田园。那么,辛弃疾是否真正把自己代入到乡村田园之中了呢?如何玲霞《苏轼与辛弃疾田园词的比较分析》中所说:辛弃疾是以局内人的角色来写乡村田园的。这种说法太笼统,稼轩田园词中确实有描写自己乡居的作品,但这并不是稼轩田园词的全部。至少从其田园词本身来看是有一个接受的过程:闲居带湖——闲居瓢泉。而其中心态最复杂、最丰富的当属闲居带湖期间。
一、闲居带湖,在“自我博弈”中埋藏理想,拥抱生活
进入不惑之年的稼轩,稚气在十余载的历练中已经褪去,而青年的气力如常,正是实现“北定中原”理想的黄金时期。被迫闲居乡野对于他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在这种巨大的落差之下他是不甘的,在《临江仙·即席和韩南涧韵》中用上片平原青青,溪头唤渡,蝶舞花飞,野蚕嫩桑,一派盎然春意来反衬下片中,以诗酒自娱,不关心世事的“绿野先生”的清闲。热与冷的对比,反衬词人不甘心于“闲袖手”的处境。
当然这种不甘并非贯穿于带湖生活全部,人要活着总要学会自我调解,稼轩在《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也宽慰自己,从花柳吐青各自深浅不一,感悟“一样春风几样青”。众鸟啼鸣,有着万种风情,“各自无聊各自鸣”。由此感悟人间万物自来不齐,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生活有很多种,居“庙堂”则忧其民,处“江湖”则应自乐自得。如果把乡村田园看作一种新的生命体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稼轩使命感强烈,不可能一下就能说服自己。刚劝解自己,壮志未酬的愤懑又喷发,正如《鹊桥仙·已酉山行书所见》中词人在乡村热闹的景象中,略显凄清,他“醉扶怪石看飞泉,又却是。前回醒处”这种“闲适”是被迫无奈的。这种买醉也是被迫的,为了排遣空虚,麻醉自我。词人一再强调自己被迫如此,还是心存不甘。《江神子·博山道中书王氏壁》对博山道中的“比着桃源”风光,词人沉醉其中,更是把酒乘醉,晚归途中慨叹“白发苍颜吾老矣”于永森言:直是悲凉无限!这里的悲凉更多的是一种不甘,是一种“冯唐易老”的焦急感。
文人的心思是可爱的,因苦闷要发发牢骚,自我排遣。但排遣后又忍不住责求自己,为何不甘?这种责求又常以自嘲的形式来呈现。在《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中,词人看着星月倒影,听着浣纱笑声,门前稚子啼声,本应该是心静止水,轻松地融入这田园牧歌。但实际呢?“宿鹭窥沙孤影动。应有鱼虾入梦”已经夜宿的沙鸥,却在梦中心心念念着鱼虾。似乎在讥笑名利者不忘得失,而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
什么造成了这种往复循环的“自我博弈”呢?一边是高昂的抗金理想。要实现这一理想必须“高居庙堂”,而长期闲居只能望月空叹息,所以词人期待离开田园被委以大任;另一边是“田园”静好。《鹧鸪天·戏题村舍》中的田园“鸡鸭成群晚未收”,并且庄稼长势可观。这的人“食求饱,居求安”,因而词人发出“有何不可吾方羡,要底都无饱便休”的钦慕。看世道流转,纵使“去年溪打那边流”,在这个山村却一直延续着“不嫁余家即聘周”淳朴的婚嫁习俗,让人联想到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乡村的淳朴有民风、民俗的点染,更有农趣盎然的体现。《清平乐·村居》中以纯白描的手法,生动形象地展现了农户诸子各司其职,特别是对“小儿”的“无赖”更是点睛之笔,童真、童趣映入笔端。在这美好的乡村生活中,稼轩不仅是旁观钦羡者,更是亲身参与者。《清平乐·检校山园书所见》中词人记录社日乡村习俗“拄杖东家分社肉”,有肉当然也不能缺了酒,故而词人迫不及待地前往探视坛中所酿“白酒床头初熟”。当一切安排妥当,闲下来的词人,静静地看着小孩儿偷枣的趣事。着实别有一番滋味。
“自我博弈”是苦恼,也是修炼。在山中夜坐的词人,听到潺潺溪水,不禁試问溪水为谁而鸣不平?“是中无有利和名,因甚山前未晓有人行”看到乡民为了生计,天未亮就已出行,悟出尘世熙熙攘攘也并非都是只为名利。他想放下沉重的羁绊,归隐田园。《鹧鸪天·鹅湖寺道中》言说要放下功名事“只为林泉有底忙”,《朝中措·崇福寺道中归寄祐之弟》更是劝祐之“为谁醉倒,为谁归去,都莫思量”和自己一起归隐田园。这种心态也助推了他真正的去拥抱田园。《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词人以局部的声响来反衬乡野之静,又将自己避雨林中店的匆匆以明松暗紧的笔调写出,刻画了一幅闲逸的乡村画卷,成为稼轩田园词的经典之作。
在带湖闲居的十年,是稼轩“自我博弈”最频繁的十年,他在不甘与现实之间挣扎,“北定中原”是毕生理想追求,而乡村闲居是现实生活。长期地不得志,让他不得不从老庄的古老智慧中寻找慰藉。他逐渐地接受归隐这一选择,暂时性地将自己的理想埋藏,去拥抱现实的生活。这样的选择对于稼轩而言是无奈之举,因而,一旦朝廷有征召,他会欣然赴任。
二、归居瓢泉,由仕宦浮沉的郁闷到野老田园的释然
绍熙三年稼轩被朝廷征召,又于庆元元年十月落职,归居瓢泉。原期待能有所作为,不期这段仕宦经历不长。巨大的落差,让其彻底看清南宋政权。《卜算子·漫兴三首》就是这是稼轩心声的外化。
其第一首,、上篇描绘了农人悠闲自适景象,与下片“扫秃兔毫锥,磨透铜台瓦”笔耕之人的费力形成鲜明的对比。其所要表达的是笔耕辛劳要苦于农耕闲适。虽然这种慨叹是失真的,但对于稼轩而言,这是一种自嘲,一种排遣。第三首慨叹英雄不得用,而“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他深刻地认识到南宋政权的本质,因而自嘲道“万一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虽有不甘,但“时也命也”,他可以做的是活在当下。第二首上片言那些富可敌国的人,最后都不免于自然规律“终须一个土馒头”。而田园的静美,能洗涤人的尘土,何况山水在招唤“翁早归来也”。写出了其归隐田园的愿望,这时候是稼轩是真正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从庆元元年到开禧三年逝世,除了中途有两次短暂的入仕经历外,稼轩大多数时间都在瓢泉渡过。年过半百的稼轩,虽然理想依旧炙热,但已不再执念了。并且其田园词有了新元素。即野老作为主角进入词中。如他为乡老詹氏祝寿,又如《浣溪沙》(父老争言雨水匀)可以看出此时的稼轩不在是背手闲观的“看客”,而是乡民野老促膝长谈的“聊客”。也正因为真正地融入了乡民群体,在《鹧鸪天》(石壁虚云积渐高)中乡邻才会“殷勤野老苦相邀”,“殷勤”而继之以“苦”,则被邀请者自当难负盛情佳意了。
评判稼轩是否真正融入乡村田园,其标准关键在于看其是否和乡民打成一片,而不在于看其对田园景物的认识描摹。因而,稼轩真正以局内人的角色接受乡村田园,是在其迁居瓢泉之后,而在此之前他只能说是田园的“看客”,局内人是万万算不了的。这一点稼轩和同时代的人是不同的,如范成大。
三、稼轩与范成大对农村田园的接受之比较
辛弃疾和范成大都经历了两宋交替,也都推动了田园题材作品的进一步发展,在作品上同中有异,但对田园乡村的接受却有着很大的不同。
二者的相同之处在于,一方面,乡老农民作为主体被纳入作品之中。就辛弃疾而言,闲居瓢泉期间的词作体现了这一点;而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诗,如“步屟寻春有好怀”的乡居士人,“也傍桑阴学种瓜”的村童……都乡村人物地再现;另一方面,都记录了乡村田园风俗。辛弃疾对上饶风俗的记叙,且融入了其对上饶乡村的体验和喜爱;而范成大的田园诗,如《腊月村田乐府十首其三·祭灶词》记叙了民间祭祀灶神的习俗,生动有趣。而二者的不同之处也很明显。其一,辛弃疾笔下的乡村田园,其美好一度让人觉得失真;而范成大的田园词却是真实、全面地反映了农村农民的乐与悲。如《夏日田园杂兴》其十一真实地反映了农民遭受剥削的状况。其二,从田园作品的创作时间来看,辛弃疾的田园词创作主要集中在闲居带湖和瓢泉期间;而范成大的田园诗创作则贯穿其创作的始终。造成以上两方面的不同与作者的经历有很大关系。就范成大而言,其早年流离凄苦。且入南宋后,由科举入仕,从司户参军这种小官职做到封疆大吏,深知下层民众疾苦,因而范氏对社会的认识视角要更细,情调更沉着。而辛弃疾虽然也经历过易代,但其早年生活优裕安稳,加之祖父培养,养成了宏大、高昂的情调。这种不同也反映到二者对乡村田园接受的不同上。
范成大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因而,他的作品更像是以史官的视角直录生活的真实,在范成大看来,田园是生活的一部分,因此他笔下的田园不在于范成大自己如何变,而在于现实的乡村如何变。这与辛弃疾的观念是不同的,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稼轩笔下的世界不在乎于世界如何,而在乎于我感觉世界如何。故而,只有理想受挫时,稼轩才会将目光駐足田园。官场失意的愤懑,需要田园的派遣。这时是稼轩需要一个美好的田园,于是诉诸于笔端。
最后,对稼轩田园词中所体现出其对田园的接受历程,做一个小结。闲居带湖初期,稼轩有着强烈的不甘,乡村田园只是其排遣的途径,这并不是说稼轩不爱乡村田园,其笔下的田园之美好一度失真。但必须认识到在稼轩那里,田园只是生活的一种范式,一种如果不是不得已不会去主动选择的范式,而“北定中原”,在政治上有所建树是他的毕生理想。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稼轩的一生希望为理想而不是为生活所活着。但现实是骨感的,在一次次失望中,虽然心中有梦,但棱角终究会被渐渐磨平,在“自我博弈”中学老庄哲学,埋藏“理想”,拥抱生活。
参考文献:
[1]顾之京,辛弃疾农村词篇什探究[J].保定: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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