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若玲
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中的“家”往往是温情脉脉的避风港,但在“新写实主义”创作模式下,方方笔下的何汉晴一家一反传统文学中的“温暖的家”的形象,从人道主义角度出发,立足人性本身,审视现代社会中的家庭成员关系。
一.迷失自我是何汉晴寻死的根本原因
找不到“自我”是何汉晴寻死的根本原因。何汉晴并不害怕贫穷,她觉得自己可以用双手撑起家庭。她对自己在夫家做牛做马的现实地位也表示接受,这一点可以从她厌恶街坊刘太婆好吃懒做的儿媳中看出。困窘的经济状态和低下的家庭地位是何汉晴所处的生活环境中,最主要的两大恶劣状况,这两大状况确实让何汉晴感到愤懑,可是常年处在这种生存状态下的何汉晴并没有萌生过寻死的想法,相反她乐在其中。她甚至对时常寻死的街坊文三花的做派表示不理解,她觉得伺候自己的男人是女人一生的宿命。在恶劣的生活环境中,何汉晴表现出中国传统女性“为媳则忍,为妻则刚,为母则强”的美好品质。
但是,韧性极强的何汉晴在听到小姑的朋友珍珍喝药求死的八卦后,却萌生出“死”的想法。显然,何汉晴是想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的,而且她要改变的不是上文所述的两大生存困境,而是找不到自我的绝望。何汉晴并不想死,她只是想找到自我。何汉晴在夫家生活二十余年,孝顺贤良,基本没有过错。但是当她“解大溲”的权利再一次被剥夺时,何汉晴突然意识到她是一个没有自己的人,她的存在仅仅是为了让“他者”幸福。何汉晴发现无论她怎么做,都找不到自己在社会关系网中的位置:公婆的冷酷剥夺了她儿媳的位置,小姑的随意使唤剥夺了她嫂嫂的位置,丈夫的冷漠蛮横剥夺了她妻子的位置,儿子的不耐烦不理解剥夺了她母亲的位置——于是,何汉晴想要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可是,目不识丁的何汉晴不知如何是好,小姑带来的八卦就成了何汉晴的“救命稻草”。要改变何汉晴的生存状态其实有很多方法,比如离婚。可是作为一个没有文化的传统女性,何汉晴“以夫为天”“以夫为纲”,她想不到,也不可能离婚。所以,何汉晴把死亡作为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方法。何汉晴并不想死,只是恰好只知道这一种改变方法。何汉晴选择死亡,与其说是为了解脱,倒不如说她是在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改变命运。她的选择类同凤凰涅槃,向死而生!
二.“贤妻”桎梏何汉晴走向新生
何汉晴最后没有死,她在走向死的过程中走向了生。一方面是因为,何汉晴的本意不是死,她只是想寻求改变,而她刚好只知道死亡这一个方法。她出门寻死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重要性,得到家人的肯定。另一方面是因为,何汉晴始终无法摆脱根植于她内心的“贤妻”信仰。何汉晴想“解大溲”,但壶里一次又一次烧开的水,让她最原始的欲望都得不到满足,这使她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她开始质疑自己的“上孝公婆,中侍夫君、安小姑、睦邻里,下教子女”的贤妻信仰。她发现自己的优点“勤快”“麻利”等得不到她在乎的人的认可,而她丁点儿大的缺点却被无限放大。于是不怕辛苦,却怕得不到认可的何汉晴在因为占了厕所,被公公训斥、邻里不耻、小姑责问、丈夫打骂后,决定反抗。她要用自己出逃后给刘家带来的麻烦,刷出自己的存在感,让刘家人后悔,文中连用21个“看哪个”[1](“我死了,看哪个给你们做饭……看哪个会憋着大手不解,先来给你们灌水瓶。”)透露出何汉晴真实的内心世界。为了反抗,她选择了像凤凰一样“向死而生”。但是觉醒之后的何汉晴却在走向“死”的路上,选择了回归。何汉晴的回归代表了她心里根深蒂固的“贤妻”信仰在这一次抗争中的完美胜利。
“贤妻”信仰的桎梏是何汉晴反抗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传统社会中,“贤妻”是一个多重身份,它包含了女孩(个人本身)、媳妇、嫂嫂、妻子、母亲,甚至弟妹、婶娘等等身份。在拥有多重身份的“贤妻”位置下,女子很难在这么多身份中把自己的“女孩”身份完整的保留下来,并且“女孩”身份往往会因为其他身份而消解。失去了这一身份的女子彻底沦为婚姻的奴隶,她的一生就不再是为自己而活的了,因此,这样的女子连死的权利都没有,比如何汉晴。方方坚守着知识分子的清高,用批判的眼光审视着何汉晴。在跌宕起伏的情节中,生活的琐碎被展现在纸上。被琐碎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何汉晴选择了“向死而生”,死是人最基本的权利,而何汉晴却连这个最基本的权利也没有,寻死仿佛是她一次非常奢侈的享受,尋死之后,她只能回归烦人的生活。
三.“缺爱”的社会让一切回归原点
何汉晴最终选择了“求生”,回归琐碎的生活。何汉晴在寻死的过程中不断地反思自己寻死的对与错,她几欲放弃死亡,但她的自尊让她犹豫不决,即她灵魂中的最后一点“自我”劝说她不能放弃死亡——何汉晴陷入了“生死两难”的境地。但是最终帮她脱离困境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丈夫。丈夫刘建桥在晴川阁找到何汉晴,让何汉晴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她可以顺理成章地“活”下去了。“何汉晴却觉得丈夫抓着她的那只手不光在发抖,而且惊人地烫,那股烫气一直从何汉晴的手上冲到她的心里”[2],“何汉晴感觉到了丈夫在轻松之余的紧张”[3],这紧张在何汉晴看来是丈夫对她的依赖和爱,她的心里一下子就舒服了。家人的爱与关怀,是何汉晴舍命寻找的,也是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笔者以为夫家人并不是出于爱而四处寻找何汉晴,而是出于他们的生活需求。何汉晴对夫家人来说并不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她只是一个生活必需品。所以丈夫刘建桥在找到妻子时的第一句话不是问何汉晴有没有受伤、出什么事儿了,而是斥责何汉晴对于家庭的不负责,完全不关心何汉晴为什么要来寻死。因此,笔者认为,何汉晴寻死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何汉晴在寻死过程中苦苦追寻的是自己在家中和社会中的位置。她认为这种位置具体体现在家人、邻里之间的互相关爱,何汉晴把这种关爱定义为“因为爱,所以要做什么”。但她的社会关系网中只有“畸形的身份认同”,而没有关爱:公公无条件地维护婆婆不是因为爱自己的妻子,而是因为她是婆婆;刘建桥对父母言听计从,不是因为他爱父母,而是因为他是儿子,所以不能忤逆父母……何汉晴是这个“缺爱”的社会中的第一个“觉醒者”,她孤立无援,且没有智谋,因此,寻死变成了闹剧。这场闹剧的结果是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何汉晴虽然从“死”到“生”,却并没有获得“新生”,她依旧要在“烦与累”的生活中继续走下去。
四.结论
小说“由便秘始,又由便秘终。身体上的便秘和心理上的‘便秘一直围绕着何汉晴的生活,伴随她从‘寻死走到‘寻生,并将一直影响其一生”[4]。其实,何汉晴的“寻死”就像便秘似的,有了想发泄的冲动,但是却因为种种原因硬生生地发泄不得。虽然有时候会暂时舒畅,但还是会伴其一生,让她活得不舒服。关爱和尊重就像蜂蜜一样,缺少蜂蜜这个调剂,生活永远就会像“便秘”似的,发泄不得,舒畅不得。可笑的是,在这个生死游戏中,何汉晴的寻死只是一个伪命题,因为她的社会关系网中是不存在爱的,即使“天上掉下”两瓶蜂蜜,也很快被人蚕食干净,何汉晴的一生注定不幸。
参考文献
[1]宋晓培.“自我”在“他者”世界下的生存困境——方方《出门寻死》的存在主义解读[J].北方文学(下半月),2010(09):21-22.
[2]方方.方方作品精选[M].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6.
[3]陈卿.城市平民女性的生存困境——评方方小说《出门寻死》《黑洞》[J].淮南师范学院学报,2010,12(06):29-31.
[4]晏羽.由“寻死”到“寻生”——试论方方《出门寻死》中女主人公的生存困境[J].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34(S1):102-104.
(作者单位:湖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