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波
褚时健出现在我的书中有两回,一次是入狱,一次是种橙。
1980年代,他是中国烟草业的传奇人物,以十七年之功,将濒临倒闭的玉溪卷烟厂带到全国第一、世界第五大烟厂的位置,累计创利税达800亿元以上,每年上缴税金占到云南财政收入的60%。可是,他到1996年却因贪获罪,金额700万元左右,按律难逃死罪。
事发之后,褚时健试图通过云南边陲河口边关出境,被边防检查站截获。随着案情侦查深入,其妻子、妻妹、妻弟、外甥均被收审,女儿狱中自杀身亡,儿子远避国外,名副其实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然而,褚案在经济界引起了极大的同情浪潮。褚時健创利百亿,其月薪却只有区区的1000元。有人算了一笔账,红塔每给国家创造14万元利税,褚自己只拿到1元钱的回报。1999年1月,褚时健“因为有坦白立功表现”被判处无期徒刑,宣读判决书的时候,他只是不停摇头,一言不发。一年后,褚时健以身体有病的理由获准保外就医,他与妻子在哀牢山上承包了两千亩荒凉山地,种植甜橙。
此后十余年间,偏远寂寥的哀牢山突然成为很多民营企业家的奔赴之地,有的独自前往,有的结群拜访,用最早做出这一举动的王石的话说,“虽然我认为他确实犯了罪,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作为一个企业家的尊敬”。对褚时健的同情和致意,超出了对其案情的法律意义上的辩护,而实质是一个财富阶层对自我境况的某种投影式认知。
褚时健重新回到大众面前是2012年,以十分戏剧性的方式。过去的十年里,他一直在种甜橙。2003年,刚刚登完云南哈巴雪山的王石顺道去看望褚时健,在哀牢山的一个小山坳里,他看见70多岁的老人蹲在路边与一个铺设水管的工人讨价还价,工人开价80元,老人还价60元。站在一块荒地前,王石指着一尺多高的果苗问褚时健:“什么时候能挂上果?”褚答:“五六年后吧。”
到2008年,褚时健的橙子结果了,他起名叫“云冠”,但当地人却顺口地管它们叫“褚橙”。到2012年,褚橙的产量达到一万吨,销售突然成了一个新的难题。10月,“本来生活”电商网站找到了褚时健,希望包销20吨褚橙。褚时健从不上网,但他下意识地觉得可以试试。
2012年11月5日,褚橙上线,五分钟就让“本来生活”网的服务器直接宕机了,三天内,20吨售罄,网站紧急加货,10天内卖掉了200吨。没有人会料到,移动互联网时代的人格化产品,会由一位“囚困”于哀牢山的85岁老人来引爆。“人生总有起落,精神终可传承。”这是网站的几个年轻人为褚橙想出来的推广词,几个简单的汉字里浸透了这个时代的所有曲折与顽强。
这些年,每逢“褚橙”新鲜面市,我都会去网上默默地订购两箱,一是感奋于八旬老人的创业励志,再则是品味一下哀牢山的甘甜与“苦涩”。一个能让平凡人发光的时代,大抵就算是一个好的时代了。人生真的不如一只橙子,难得圆满,苦甜莫辩。
做挽联一幅,送褚时健——这一生大起大落,五十岁称王,七十岁入狱,八十岁种橙,九十一岁终走了;那岁月有甜有苦,高峰处有风,低谷时有光,激流涤残躯,哀牢山上看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