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岩
天擦黑儿时,蔡小彩去婆婆家领俩儿子,刚走到斜坡,瞅见下方房根那儿站着个人,并且是个男的,于是转身想绕路走。最近这一段时间,也就是顺子死了的这半个来月,蔡小彩变得异常胆小,白天还好,日头一落她的心就缩成紧绷绷的一团。
“小彩。”
怕什么来什么,她刚转身,背后便传来一声呼叫。蔡小彩又转回身往后瞅,别处都没人,刚才看到的那个人还站在那儿。最近泪水淌得太多,眼给使坏了,肿胀加模糊,她看不清是谁,但她清楚现在各个村里男女比例都严重失调,男多女少,连十七八岁不上学的大姑娘都到城里找归宿去了,光本村三十多岁的光棍就十来个。
岸边圪针拨里的促织不合时宜地叫起来,蔡小彩这一段时间连促织都怕,何况是个男人,她加快了脚步往另一条道上走。
“小彩,别走,是我,大泉儿。”
背后这声儿是追着她过来的,蔡小彩的心“咯噔”一下,脚停住了,返身看他。他距她还有一小段距离,她还是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她听出来了,是大泉儿无疑。一时她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站在那儿。
“小彩,我不上去了,你下来吧,这墙后面没人儿,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大泉儿似乎怕有人看见,又往下走了几步,站在刚才的位置,在那儿抽烟。蔡小彩呆傻了一会儿,顺从地往下走来,经过大泉儿,她又往前走了几步。
“有什么事儿,说吧,我得去婆婆家领孩子。”
蔡小彩背着他,没看他。实际她想看他一眼,但突然闯出这么个意外的人,她的心情太复杂、太慌乱、太沧桑,而且她怕他看清自己那张枯萎的脸。大泉儿的身架在她的眼前闪过,胖了不少。这几年,他当了崔家庄的村支书,香肥流油的,胖也很正常。
“小彩,我才听说他死了,专门过来看你,你怎么样?”大泉儿关心地问。
“我怎么样你不是看到了吗?就眼前这个样儿。”蔡小彩的眼有些憋胀,她的眼这些天使坏了,只疼却不出泪。她的眼模糊看不清他,他应该早就看清了她。她仍没转头,即使他早就看清她了,她也不想让他看得更清。
“你比那会儿瘦了。”大泉儿说,“我看着心疼,真的。”
蔡小彩何止是瘦了,是瘦干了。她本来就不胖,个头一米六八,之前一百一十斤,身材顺溜儿得能与电视上的女明星比好看。现在呢?九十斤不到,简直皮包着骨头。大儿子说她像白骨精,她倒是想是白骨精,白骨精是个精,有本事,喝人血,敢和齐天大圣斗,可她能斗得过谁呢?她连癌都斗不过,硬生生地看着癌把顺子带走了。自从顺子得了癌,她身上的肉就“噌噌噌”地往下掉。嫁给顺子的这七八年,顺子疼她亲她,哄着她让着她,前几年明知道她和大泉儿藕断丝连还谅解她,她这才下了狠心和大泉儿断开。为了不让大泉儿联系上她,她QQ不上了,手机不用了,平常谁找她就打顺子的手机,顺子再告诉她一声。顺子一死,她这才拿起顺子的手机用起来,号也没换,还是顺子的号。实际上除了公婆,也没人给她打电话。她连父母都没了,父母在两年前的大年初二中煤气就着伴儿死了。两对哥嫂各过各的日子,他们认为蔡小彩盖新房时花了父母的钱,但又苦于拿不到证据,心里都憋着怨气呢。
大泉儿说心疼她,蔡小彩心“酸”了一下,也可以说“热”了一下,还可以说“颤”了一下。顺子得了癌后只顾和癌抗争,心疼她的事情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这两年多,他们连房事都没有过了,顺子没心情,她更没心情,每天都笼罩在死亡的阴霾中,谁还有心情寻欢作乐呢?
“你走吧,我就这样了,你有要心疼的人,我用不着你心疼,好好过你的日子去吧。”蔡小彩的话儿里透露出无奈、认命,还有埋怨。
“这么着吧,今晚你给我丢着门儿,我来找你,我有点事儿跟你商量一下。”大泉儿有点悲楚地说,“我知道你现在难过,我帮你把前边的日子往顺里捋捋,好让你带着两个孩子能往前走,我不想让你过得太苦了。”
看蔡小彩没反应,大泉儿接着说:“叫不叫我进你家门儿在你,我要一推,开了,我就进,要不开,我就走。”看她还是没反应,他又补充了一句,“放心吧,我不欺负你,我要欺负你,你就把你家那条大狼狗放开,让它把我咬烂撕碎,就这么定了,那我走了啊。”
大泉儿自己定下了这事儿,就走了,从她身边经过,似是无意从她的胳膊上蹭了过去。他没有回头,两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双矫健的大腿走得铿锵有力。
蔡小彩得去婆婆家领孩子去了。婆婆家离她家不远,中间隔着一道十来米高的土岸。她从崔家庄刚嫁到灵山村时土岸下是地,是没有房子的,这几年才有人盖了房子,连她家新盖的已经有了十好几家了,村里把这片人家叫岸下,原来的村自然就成了岸上。岸上岸下之间有一条很窄的坡道,窄得两个人并肩走都要碰肩头,两旁的圪针拨子一簇一簇的,不小心还会被扎着。这条坡道是近路,白天时来来回回是有人走的。
立秋后的天是不一样了,才说了那么一小会儿,天就黑下来了,促织“织织织织”叫得更欢腾了。天一黑,蔡小彩不敢再从坡道往上走了,她往下走,坡下有一条大路,还是走大路安全。刚才她和大泉儿说话的地方是岸下最靠北人家的后墙,斜坡和这家后墙只隔著一溜子圪针,从斜坡拐到大路往南走,第四排就是她的新家。盖房时顺子就嚷嚷着腿疼,顺子是个大车司机,给别人开车,从山西拉煤往全国各地送,出一趟车就得四五天,有时十来天,回来也歇不了,还得折腾盖房子这一摊子事儿,一开始他们都认为顺子腿疼是累的。后来房子盖好了,也装修搬家了,顺子的腿还是疼,疼得越来越厉害了,一检查,才知道是癌。他还这么年轻,不能挺着等死,就做了手术,手术还不到一年,复发了,癌细胞还转移了,没法再治了,药药罐罐地伺俸着,算是挺了一年。
走过自家家门,蔡小彩听到大狼狗在家里哼唧。这条大狼狗是顺子出车时从大同一个煤矿拉回来的,是煤矿老板娘不想要的,当时瘦得只剩下干巴骨头了。顺子待见狗,觉得它可怜,就拉回来了。这条狗懂得感恩,看门儿看得结实,只要陌生人进门,它会蹿起身来龇牙咧嘴地把人叫得浑身发毛。
大狼狗哼唧是因为它听到了蔡小彩的脚步声,它耳朵灵着呢。蔡小彩在门口站了一站,开门进了家。大狼狗冲她狠命地摇尾巴,“哼唧”变成了“嗬嗬”声,对主人表示亲近。蔡小彩看了看狗,又抬头瞅了瞅四周的墙头,墙头上插的都是密密麻麻的玻璃片,看起来安全可靠。这些玻璃片是顺子插上去的,他经常出门在外,有时十天半月不回来,很不放心她们娘仨,房子盖好了墙头也垒好了,他找了些旧玻璃砸成又尖又长的碎块,把剩下的洋灰掺了沙子和了泥弄到了墙头上,又把这些尖碎的玻璃片密密麻麻地插了上去,这样一来,洋灰一干玻璃片就固定在了里面,拔也拔不出来,起到了防护作用。蔡小彩果断地把大狼狗牵上,锁上大门,往婆婆家去了。
自从顺子查出了病,住院、买药、熬药,事儿太多,两个儿子一直跟公婆住,眼下顺子没了,丧事也料理完了,她就把俩儿子接回了家。小孩子不懂大人的悲伤,不想看蔡小彩的那张苦瓜脸,每天都往爷奶家跑,她得去把他们领回来。白发人送黑发人,蔡小彩深知老人的悲痛要比她多,可俩老人硬是把悲痛压在深处,他们劝蔡小彩要振作,要保重,要好好地生活。当然了,公婆是农民,没文化,劝的不是这样的语言,但是这个意思。蔡小彩也明白,公婆这样劝为的不是她,而是他们家的这两个宝贝根脉。
“妈,你怎么把狗牵过来了?哦,我知道了,你在道上害怕,让狗给你做着伴儿。”大儿子坐在门槛上吃饭,看见蔡小彩牵着狗,自问自答了一番。
公公端着碗从屋里出来,他没问狗的事儿,而是问蔡小彩吃饭了没?“吃了。”蔡小彩边在树上拴狗边说,“让狗在这院儿待几天吧,这几天我睡不好老头疼,它一叫我就更不能睡了。”
拴好狗,蔡小彩到了屋里,坐到炕沿上等两个孩子吃饭。在炕沿上一坐,蔡小彩感觉全身的骨头像不管用了似的,塌下去软成一摊,她躺下去,头枕在婆婆叠起的被子上。
“你没事儿吧?”婆婆担心地问,声音嘶哑得不成个调子。
“没事儿。”蔡小彩对婆婆说,“我有点困,迷糊一会儿啊,他们吃完了叫我。”
这一躺,蔡小彩迷糊着了,她还做了个梦。梦中,她变成了一个气球,先是瘪瘪的,后来被人打了气,她就轻飘飘地往天上飞了,越飞越高,飞过了云彩,飞向了天际。突然,不知出现了一团什么硬硬的东西,她想躲开却怎么也躲不开,“砰”,瞬间她就在一道雷光电闪中炸裂了。她惊醒了,半天才弄清自己身在何处。醒来后她很渴,浑身干巴巴的,但她并不想喝水。
“吃完了没?”蔡小彩仍然躺着问。
“早就吃完了。”大儿子说,“我和爷爷都给狗搭好窝了。”
蔡小彩一惊,歪头看了一下墙上的表,都快八点了,她睡了一个多钟头。她赶紧从炕上下来。大儿子正趴在饭桌上写作业,她从方桌上抓了把拢子梳头。
“锁门了没?要锁了你就别走了。”婆婆说,“俩孩子也不愿意下岸去。”
这上院里有她住的地儿,还没盖新房时,蔡小彩就住这个院儿。他们搬家时旧床和几件不想要的旧家具没往下搬,说是万一老人有个什么事儿他们就回来住下。如今老人家没事儿,顺子倒是先走了。顺子的灵堂就在那屋设的。
“我没锁门,得回去。”蔡小彩看了看大儿子,“老二呢?”
“跟我爷爷到小卖部买糖去了。”大儿子八岁,上二年级,自没了爸爸,他懂事多了,“我跟他说了吃糖坏牙,可他不听,硬哭。”
“要不让老二在这儿睡吧,博博你跟我回去,我给你好好地检查检查作业。”蔡小彩以严厉的口气说,“要是我检查出你又马虎出错,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也不跟你回去,我也在这儿睡。”大儿子紧捂住作业说,“你走吧,我让爷爷给我检查作业。”
“真不走?”蔡小彩认真地问。
“不走。”大儿子坚定地答。
蔡小彩上前就去扒拉大儿子的手:“让我先看看你写的作业,是不是你又马虎了,怕我给你检查?”
“我没马虎,我认真地写了。”大儿子还是捂着作业,身体也压了上去。
“那你怎么不敢让我看?你这是心虚。”蔡小彩的气上来了,上前就要拽孩子,“走,你跟我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这是干什么呀,孩子写得挺认真。”婆婆护着大孙子说,“孩子不叫你看是你把他吓的,你快走吧,让他俩都在这儿睡吧。”
婆婆一急,嗓子更嘶哑了,声儿不大,但几乎是叫出来的。蔡小彩住了手,无奈地对婆婆说:“那我走了,你让他们早点睡。”
路上的太阳能路灯已经亮了,不远儿就会出现一盏。这些路灯是前年装上的,也就是顺子得癌那年。那年村里不只安装了路灯,还在河滩边上修了小公园、健身乐园,还有操场、堤坝。没过多久,也就半年多时间吧,操场上的篮球架就被放倒了,据说是占着河道,修的堤坝也塌了,到现在也没垒起来。建操场时修建人员就没个规划吗?建的时候就不知道占着河道吗?那堤坝可是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的,老一辈的人从坡上自己打下来的石头垒成的房到现在都不塌,这政府拨款买来的方方正正的大石头怎么说塌就塌了呢?蔡小彩和街坊邻居一起说闲话儿时也议论过这样的问题,但那都是过去时了,后来顺子得了癌,這些官事儿和蔡小彩就无关了,眼下也只有这路灯对她还有点用,起码让她晚上看得清从婆婆到自家的这条路。
蔡小彩走路时想把脑子放空,可她老也放不空。大儿子刚才捂着作业那战战兢兢的样子叫她心酸、心疼。想想刚才,自己为什么要和孩子平白无故地闹那么一场呢?她不敢多想。她望着天,想起刚才在婆婆家炕上做的那个梦,觉得自己要真会变那该多好,她就变成一朵云,然后飘走了事儿。这样胡思乱想着,脚下却不慢,不知不觉,到了家门口,她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照着明开了锁,推开了门。院子里真静啊,没了狗的哼唧声,没了孩子们的喊叫声,似乎没了一切。可今夜的门儿呢?锁还是不锁?
她靠在门缝上,靠在黑压压的夜里,莫名地数起天上的星星来,她才数了不到十颗,只感觉身子一动,一松身,门就轻轻地开了。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烟味儿,熟悉而又陌生。
“别害怕,是我。”
“你还是走吧,好好过你的日子去吧。”蔡小彩有气无力地悄声说,“我身上满是晦气,别粘上你了。”
“别瞎说,你身上都是灵气,哪有晦气。”大泉儿使劲吸了一口烟,烟亮了一下又随即暗淡,他把烟屁股扔掉问,“你到哪儿去了?我已经在门外等你半天了,孩子呢?”
“不跟我回来,都不跟我回来。”蔡小彩像是自言自语。
“狗呢?”大泉儿悄声问,“怎么没听见狗的动静?”
“也不回来了,都不回来了。”蔡小彩的脑袋瓜子乱得连人和狗都混为一谈了。
“走,咱们到屋里说吧。”大泉儿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插上门插,上了锁,说,“你放心,我不会乱来,我尊重你,你不让我做的事儿我绝对不做。”
进了屋,蔡小彩说别开灯了,她还是不想让大泉儿看清自己。大泉儿用手机灯光照着把蔡小彩拉到床边叫她坐下,他拿了把凳子坐在了蔡小彩的对面,之后把手电筒关了,屋里瞬间黑得看不见任何东西。
“什么事儿?说吧。”蔡小彩冷漠地问。
大泉儿没马上回答,从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点了一支烟,沉默地吸着。烟气把蔡小彩呛得咳嗽起来,大泉儿把烟扔到脚下搓了。
“咱们就不能先说点别的?”蔡小彩还在咳嗽,大泉儿去摸蔡小彩的背,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打着。
“咱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自打你不要我了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咳过之后,蔡小彩依旧冷漠,“头几年是我贱,和你纠缠不清,这几年你已经不在我心里了。”
大泉儿去抓蔡小彩的手,蔡小彩把他的手甩开了。
“小彩,我一直都想要你,可我身不由己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小芳订着娃娃亲呢。”大泉儿委屈地辩解。
“大泉儿你可真能胡揪揪理儿,都什么年代了还娃娃亲?你当我是傻子呀。”蔡小彩更冷漠了,“你就别拿娃娃亲来挡着了,谁都知道订娃娃亲是你爹和小芳他爹的一句玩笑话儿,你就是看小芳他爹是村支书,你想仗着他当官儿。”
“不是。”
“就是。”
“你说是就是,反正我心里想的一直是你,这几年你不让我联系上你,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大泉儿猛然间有了哭腔,“我到你们村来过多少回,碰不到你,我想到你家找你去,又不敢去。”
“不敢来那你现在还来干什么?”蔡小彩话里带着责问。
“还不是听说你——听说他、他没了吗?我想看看你现在怎么样,我一直都惦记你。”大泉儿一句话断了三截。
“你是不是想乘人之危?”蔡小彩很直接地说,“要不就是看我成了寡妇过来笑话我?”
“小彩你看你,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能吗?”大泉儿焦急地说。
“你能,只有你能。”蔡小彩哭了,鼻子吸溜起来。
大泉儿又去抓蔡小彩的手,这次她没甩开。“小彩,你真有那么恨我吗?”大泉儿轻轻地捏着她的手问。
“不恨,有什么可恨的,都是命中注定的。”蔡小彩轉了话题,“不说这个了,说你找我说的正经事儿吧,说你怎么帮我往顺里捋前边的日子吧。”
“能怎么捋呢?我知道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我只能在钱上帮你了。”大泉儿动情地说,“你有男人的时候我不能靠近你,现在你没男人了,就让我靠你近点好不好,我希望你能接受,叫我把对你的亏欠给补补。”
顺子的病确实把家里花得干了锅,外债也有不少。钱哪,的确是蔡小彩眼下最需要的东西,大泉儿能懂她的难处。“我需要的都是大钱,不是小钱,你帮不起的。”她的冷漠已被他的真诚暖化了不少。
“我知道,我不给你小钱,你需要多少我给你多少,我给得起。”大泉儿把蔡小彩的身子往自己的怀里拉,蔡小彩身子僵直着,不肯前俯。大泉儿站起来抱住了她,一手抚摸她瘦骨嶙峋的脸,一手抚摸她干涩的头发,“小彩,我爱你,一直都爱你,真的,我发誓。”
有凉飕飕的水滴从蔡小彩的脸上擦过,这水滴掉在了蔡小彩的心上。这个时候,他能说出这样的话,能掉出这样的泪,蔡小彩感觉珍贵,她绷不住了,委屈痛哭起来:“大泉儿,你说他扔下我们娘仨就走了,往后的日子我可怎么过呢?我可怎么过呢?”
她由痛哭渐渐转为抽泣,他一直紧紧地抱着、抚摸着她。很久很久,他俩之间什么话都没有,空气也像不流动了似的。
“小彩,你需要多少钱?只要有数,我都给你。另外我也想让你帮我个简单的忙。”过了很久,大泉儿先开了口。
“我能帮你什么呀?我一个穷得干了锅的寡妇。说吧,只要我能帮的。”蔡小彩说得很卑微,也很深情。
“把他的身份证借给我用用。”大泉儿说。
蔡小彩受惊般地从他怀里挣开,问:“你干什么用?”
“就用用,也不干什么,我做着一个买卖,需要几个人合股干,我想让你入个股。”大泉儿又点了一支烟,他把凳子拿得离蔡小彩远了一些坐了下来。
“让我入股你用我的身份证啊,用他的身份证做什么?一个死人。”蔡小彩警惕地说,“你一定是做违法的事儿,是不是你也倒腾税票?”
蔡小彩可没有瞎说,这些年,倒腾税票发横财的大有人在。原本,灵山乡是个穷乡,除了一溜沟丘陵什么也没有,后来,政府出钱削平了几座山坡,为沿着一溜沟丘陵的村修了一条宽阔的柏油路,这条柏油路一直通到了山西。有了路,山西那儿又有煤矿,一些心野胆大的人在政府的支持鼓励下贷款买了大货车,做起了煤买卖。后来,做煤买卖的越来越多,那些做不起煤买卖的也有了活儿干,有当司机的,有开饭店的,还有装卸煤的,可以说,一条路让灵山乡致了富。后来的这几年,环境污染太厉害,国家下大力度治理,做煤买卖的和政府周旋了一阵子,再也周旋不过了,不得不停下来。停是停下来了,那些富得流油的人却不闲着,开始争着当官,一到换届选举的时候,村里热闹得就像炸了锅,你成立一拨,我成立一拨,他成立一拨,这一拨在过节时给村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送米面油,那一拨自己出钱请剧团给村里人唱大戏,还有一拨竟然把到山坡上的庄稼路给修了。他们这收买人心的钱从哪儿来的呢?据说就是倒腾税票倒腾来的。
顺子是个大车司机,天南地北的,见的世面多,对倒腾税票的事儿也清楚,但他从不对蔡小彩细说,蔡小彩也懒得听,可她知道那是违法的事儿。也有一些人想拉顺子下水,特别是他们村的崔二楞,顺子给他开过几个月的车,他就给顺子做工作,说一次就能赚十来万,但顺子却立场坚定,说:“违法的事我不干。”
大泉儿很快抽完了那支烟,又扔到脚下搓拧。“小彩,你猜对了,我就是倒腾税票用的,我知道倒腾这东西违法,可那钱来得实在太快了。你知道不?要是干好了,你光在家数钱都数不过来。知道你们村崔二楞有多少钱不?上千万。他是怎么当上村支书的?送钱送出来的,一个党员一万块。”
蔡小彩知道崔二楞有钱,钱多得花不清,在县城买房,在海南买房,听说还在北戴河买了房,但他有上千万,让她想不到。蔡小彩知道崔二楞为能当上支书给党员送过钱,她也想不到会送那么多。
“你现在不也是村支书吗?你也像崔二楞那么有钱了吧?”自大泉儿说出“身份证”这三个字后,她的态度就又冷起来。爱,只是形式,利,才是根本,大泉儿跟当初他们分手时没有丝毫区别。
大泉儿在黑暗中又点起烟,看来烟成了他离不开的东西,他吸着烟在屋里不住地走来走去。“小彩,我爱你你知道吗?没有人比我更爱你。”大泉儿吸了几口又把烟扔在脚下搓了,他极想在蔡小彩面前证明自己。
“别说爱不爱这种话了,我没心情。”蔡小彩的话瞬间结了冰。
“小彩,你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一张身份证吗?只要你给我就行了,不费你半点力气。”大泉儿借着手机的光把凳子拿回她旁边坐下,又去抓蔡小彩的手,“我包你这辈子不愁吃喝,这样不好吗?”
蔡小彩用力抽自己的手没抽出来,愤怒地说,“你再不放开我可要喊人了,你现在是崔家庄的村支书。”
大泉儿似乎被蔡小彩的这句话烫着了,放开她的手说:“小彩,我不想怎么著你,真的,你放心。我离你远点,咱们好好谈谈。”
“大泉儿,你走吧,身份证的事儿,你就死了那条心吧,我不会给你的,钱你也赚够了,以后违法的事儿不要再干了,跟小芳好好过日子吧。”
“小彩,身份证的事儿你再想想,他一个死人,就算做了违法的事儿又能怎么着?就用一用,也不用你出面,就那么一张证,我一年给你几十万,你的日子在村里得响当当地过,你怎么就不能想开点?”
“大泉儿,给你说件事儿,崔二楞也来跟我们借身份证来着,他一年也给我们出几十万,可我们家顺子誓死不借。崔二楞恨着我们家顺子,他当上了支书不给我们家办低保,说我们家房子盖得青堂灰瓦的,不够格吃低保。为了省钱,顺子后来就不吃止疼药了,是活生生被疼死的。”蔡小彩像拉家常,不起不伏,平静、淡定、随意,“我们家顺子一个要死的人骨气都杠杠的,我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有什么挺不过去的?”
“好了小彩,今天我什么也不说了,天不早了,我走了。”大泉儿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我的手机号一直没换过,你要是想好了或者有什么事儿了记着联系我,只要你说出口的,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行。”蔡小彩答应得很干脆。
“还有,我想崔二楞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弄了那么多钱,怎么也得找个替罪羊以防万一吧,你既然不借给我身份证,也不能借给他啊,怎么说我们的关系也比他近吧。”大泉儿不放心地嘱咐蔡小彩。
“你放心吧,我谁也不借。”
大泉儿走后,蔡小彩的脑子乱了。身份证,身份证,身份证呢?身份证在哪儿呢?哦,她想起来了,已经被顺子带走了。这是个秘密。
“睡吧,好累,对了,明天得记着把狗牵回来。”蔡小彩对自己说,“好像还有什么事儿没办呢?什么事儿呢?哦,想起来了,明天得把麻袋找出来,庄稼就到收的时候了。”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