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香山
时隔多年,我居然在网飞(Netflix)上体验到了读科塔萨尔短篇小说集时的喜不自胜。
3月15日,Netflix推出了由大卫·芬奇制作、蒂姆·米勒导演的18集动画短篇集《爱,死亡和机器人》。剧集一推出,就吸引了观众的注意力。在斯皮尔伯格的《头号玩家》,卡梅隆编剧、罗伯特·罗德里格兹导演的《战斗天使阿丽塔》之后,大卫·芬奇也推出了他多年未竟的宅男梦想。《爱,死亡和机器人》化用了大量科幻和奇幻元素,将其与尖端动画制作技术结合,纠集全球一众优秀动画工作室一起工作,几年内最惊艳的动画佳作由此诞生。
《爱,死亡和机器人》的创意并非从天而降。早在2008年,大卫·芬奇和蒂姆·米勒就有意将传奇成人科幻杂志“Heavy Metal” (《重金属》)改编成电影。“Heavy Metal” 是法国成人科幻杂志“Métal Hurlant”(《嚎叫的金属》)的美国版,在七八十年代风靡全美。该杂志多以死亡、赛博朋克、性爱、奇幻为主题,充斥着大量色情暴力和天马行空的想象。诸多导演——如詹姆斯·卡梅隆和雷德利·斯科特——都深受其影响。1981年,“Heavy Metal” 被改编成动画电影,一时成为诸多美国少年的午夜湿梦。
“Heavy Metal” 所代表的夸张、叛逆、性自由和想象力都深深影响了《爱,死亡和机器人》的两位创始人。2008年,二人想要创作一部新一代“Heavy Metal式”的作品,由于几乎没有主流电影厂商愿意投资这样一个由一系列互不关联的小故事组成的“精选集”而搁浅。2011 年,“Heavy Metal”的电影版权落到了罗伯特·罗德里格兹(《阿丽塔》导演,让人不禁感叹宅男所见略同)手里,芬奇和米勒的“重金属计划”就此流产。
几乎所有观众都可以在《爱,死亡和机器人》中看到这十年前的创作意愿。有趣的是,他们真的创作出了属于这一代人的“ Heavy Metal”:18个相互独立的短故事被一个看似宽泛的主题概括,并达到一种了不起的混响效果。这18个故事中,有16个改编自短篇小说,第三集《证人》和第十五集《盲点》则是原创作品,其中有赛博朋克、有时间闭环、有异性、有太空生存,甚至还有聊斋志异。科幻、奇幻、末日、灾难、动作、未来科技、反历史……无论是喜爱哪种类型作品的观众,都会在其中找到自己中意的那一个。
话说回来,我们为什么会喜欢精选集?就像读卡尔维诺或科塔萨尔的短篇集,主题风格都不 相同,却让人情不自禁地一篇篇读下去。在一口气看完《爱,死亡和机器人》之后,我似乎找到了答案:由于篇幅限制,创意成为了短篇的重点,作者可以在有限的篇幅中杂糅已有的主题和风格,而制造出趣味性极强的新作品。
《爱,死亡和机器人》中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如此。比如第三集《证人》就是发生在香港——赛博朋克常用背景都市——的《恐怖游轮》式故事:色情舞者目睹了对面楼房里的一桩谋杀,被杀的人居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短短15分钟的故事中有赛博朋克都市风景、色情舞蹈、乳胶恋物癖、打斗、追逐和一个巧妙的时间悖论,在信息量密集的同时也相当好懂易看。值得一提的是,本集主创是《蜘蛛侠:平行宇宙》的前美术总监Alberto Mielgo。三年前,他受邀做《蜘蛛侠:平行宇宙》的顾问,在构建完全片的美术风格后惨遭解雇,还因此在脸书上引起争端。他的美术风格夸张又富有趣味性,不使用动作捕捉和实地取景,而全部手绘。其中在色情舞厅的一段裸舞,乖离、奇异、艳情裸露却不下流。凶杀故事发生在香港拥挤的巷道,色情舞者顶着夸张的妆容在狭窄的巷道中逃窜,不禁让人想到《银翼杀手》和《攻壳机动队》中的赛博朋克风景。
另一个我相当喜欢的故事是第四集《机动装甲》,改编自《SNAFU:未来军备》系列中的一篇。在这一集里,我们能偶遇诸多科幻观众喜闻乐见的元素和桥段:长得酷似异形的外星虫族入侵,主角们驾驶大型机甲保护家园,最后一刻的营救简直就是《异形》和《环太平洋》的动画版杂糅。有趣的是,所有主角都不是专业军人,而是普通农民,没什么复杂身世或伟大理想,只想安安静静种种田。于是我们能看到男主角开着巨大机甲穿过农田,在驾驶室里喝着袋泡茶,对老婆抱怨稻草人占地方的同时还得避开田里的奶牛;邻居喜欢给装甲搞小发明,因此和老婆产生口角,嘴里嘟囔着却还是开着装甲出门,那架势仿佛是要开着自家拖拉机去帮邻居收菜;隔壁凶悍大妈叼着烟,戴着飞行员帽子和眼镜凶巴巴地赶来支援。这种美国牧场物语氛围,和异形入侵、机甲元素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也让熟悉这些梗的观众忍俊不禁。
第八集《祝有好收获》则是中国传统鬼怪故事和维多利亚蒸汽朋克之间的惊人碰撞。动画改编自刘宇昆(《三体》和《北京折叠》的英文译者,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得主)的同名小说。文本已经相当优秀,动画化之后更是如虎添翼。驱鬼世家的男主角“梁”在一次仪式中放过了小狐狸精“燕”,随着国门大开,铁路铺进山村,妖魔鬼怪和驱鬼者都失去了古老的魔力。失去能力和对手的梁前往香港在铁路上工作,他再次见到燕时,对方已经无法变成狐狸的形态,只能在人类躯体中苟延残喘,靠向殖民者出卖美色过活。当燕在殖民者的变态欲望中被活生生改造成机械人,梁也慢慢学会了机械制造技术,驱鬼人站到了妖魔鬼怪的一 边,用他者的技术和自己的巧手给狐狸精制造出一副新的机械身体。故事的最后,浑身流光的女孩喝下一碗煤,胸口燃起一团火,她对着天空嚎叫,腿脚后伸,手指变成利爪,通过新的蒸汽魔法,变成一只机械狐狸,踏着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和英式大厦,到灯火通明的丛林狩猎去。古老的聊齋故事在蒸汽朋克和近代背景中重新焕发生机,美术风格杂糅了《花木兰》式的中国风人物设计,实在是近年来中西风格交汇的优秀之作。
当然,这个“精选集”的魅力不仅如此而已。在《齐玛的作品》中,对大卫·霍克尼和伊夫·克莱因两位“蓝色大师”的巧妙化用引出了对艺术和生命的终极探索;《冰河时代》中,人类的过去和未来都被压缩进一个老旧的冰箱;《桑尼的优势》贡献了近年来我看过最激动人心的动画动作场面;John Scalzi的三个反历史故事戏谑、疯癫、令人捧腹,一个让人类灭亡,喵星人俘虏机器人 (《三个机器人》),一个让酸奶成为了人类的领袖(《当酸奶统治世界》),最后一个让希特勒死了六次(《不一样的历史》)。
这部作品的所有成就都得益于一种既古老又革命式的创作理念:当一部系列作品不需要一个统一的作者,不需要统一的风格,不需要统一的故事题材,甚至不需要一个相同的目的时,它就成为了一场技术和风格的狂欢。也许有人会不满于短故事带来的缺漏和浅尝辄止,但在我看来,这就是短篇集(或精选集)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