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的伦理

商震

种 花

妈妈家的院子

有80多平方米

我一直让妈妈种菜

妈妈却种了许多花

妈妈说她小时候

什么菜都种过

可我就没看到过

吃的那些菜

在土地里的样子

妈妈说

种花是休息

种菜是劳动

野 草

满山的草

能叫出名字的

只有几种

蒲公英艾蒿狗尾巴草等等

我指认了一阵子

觉得是在做无用功

野草

这个名字多好啊

野草是个团队

何必要细分个体的名字呢

葡 萄

葡萄是酸的

不是没吃到葡萄的人说的

我吃了葡萄

也认为是酸的

我吃葡萄时

风正大天很热

葡萄入口

比我的舌头还要温软

柔软的葡萄

让我放松了警惕

尖利的酸

顺势进入我心底

吃进去的葡萄

像正爱着的人

无论多酸

嘴里也要说甜

脸上还要荡漾着笑

傻

今夜月亮像一面镜子

我坐在阳台上看

都说月亮可以照见人的梦

我就是来看各种梦的

善良人的梦

很容易看到

阴谋家的梦

怎么看也看不清

天快亮的时候

月亮对我龇牙一笑

好像在对我说

“你傻不傻啊！”

对 视

我站在南山上看江北

江北的楼群和道路

密匝匝地像一个大沙盘

我想象此时江北有人在看我

说我是南山的一块石头或一棵草

假设此时我也看到了你

你是一株灌木或落在灌木上的蜻蜓

一江之隔

我们都把对方看小了

长江不理会人间的事

只有人会在意远去的水

我不看你时

你看不到我

我们不再对视了

不会影响东去的江水

煮 爱

今年夏天是几十年来

我经历的最热的一个季节

有人说这是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太多

老天在煮仇恨

我却认为仇恨煮沸了

就变成了爱

爱是煮出来的

有时是用小爱煮成大爱

有时就是用仇恨煮成爱

我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茶水

茶叶并不在杯里

漂亮的茶汤

是茶叶煮出来的清亮

不 忘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每天用毛笔练字

所写的内容

是白居易的半句诗

“老来多健忘”

“老来多健忘”

这五个字

他抄写了三年

耄耋之年

该忘的事早就忘了

他一定是有不能忘的事

才使他固执在这半句诗里

而后面那半句

“唯不忘相思”

他只字不碰

呼兰河

一场大雨过去了

水位在一毫米一毫米地下降

滩涂野草也在一点儿点儿露出来

这条河被无数次描述过

地理学家水文学家

对这条河进行过细致考据

所有数据都形而下到小数点后几位

作家诗人无数次对这条河形而上抒情

我认为他们描述的呼兰河

都不是这条河

就像我現在看到的这条河

也不是呼蘭河

河水忽急忽缓忽高忽低地流

不考虑数据和抒情

更不在意与时间的关系

河水流走的不是时间

时间是个只懂匀速运动的家伙

霜雪即将来临

野草会在河水凝固之前

使劲摇晃一阵子

然后钻进地下冬眠

思 辨

因为一声鸟鸣

我看到一棵唯恐孤独得不够的树

听到一阵整齐的蛙鸣

我认识了集体无意识的发声

看到一片飘浮的云

我理解了超现实主义的天空

想起一个女人

我不断谴责经验主义误导的爱情

笑容的伦理

所有的笑容都是短暂的

风走过去

树叶只晃了一下

流水是浪漫的

带着泥沙和鱼腥

时间是暴君

笑容是逆臣

时间是恩主

笑容多了是忘恩

风不允许笑容

不含泥沙和鱼腥

纯净的笑会受到惩罚

时间制作了枷锁

用来钳制笑容的脖子

风和流水

都是时间走动的样子

时间一边走

一边打扫路边的笑容

笑容是秋叶

风吹过晃一下

就轻飘飘落到地上

笑容有命定的短暂

枷锁是天赐的永恒

石头墙

这面石头墙

是一百年前的遗存

本来已经是废墟

现在却成了

人们诉说历史的地方

野花沿着墙根肆意开放

友人让我和石头墙合影

用来证明我曾在旧事物前驻足

我站在墙下整理一下衣服

想让现代文明与墙

有较大的反差

可是我发现

裸露斑驳的墙

比我的衣服漂亮

友人按下相机快门时

我故意低下了头

希望照片里能更多地表现

石头上古老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