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楸帆
是的我确定我是清醒的,你可以做个测试,赫列勃尼科夫、塔特林、马列维奇……随便什么。这些我都在脑子里念过,不止一次,所以能记住那些拗口的名字,如果不怕浪费时间的话,那是你们的时间,真实的时间。
还有整个世界等着你们去拯救呢。
所以现在是2019年3月21日吗?
对不起,这个不见天日的水泥棺材,还有那些药搞得我……有点儿糊涂,你懂的,我会在脑子里不断地假设,如果当初我没有拒绝他,事情也许完全会是另一个样子。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会按照你们的要求,开始回忆关于M,也是按照你们的要求不提及他的真实姓名,从我们开始接触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我已经交出了所有文档和材料,所以你们可以随时调出电子备份,核实我所说的话。毕竟过去了好几年,人嘛,就是这样的。
(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四个被切分的八拍,突然停止)
大概是三年前,具体时间可以看邮件,我还在原来的出版社上班的时候,收到了来自M的投稿。当时我刚刚入社,博士毕业也没多久,这种查看自由来稿邮箱的杂事儿自然就落在新人头上。
我还记得那段时间的生活。国营社嘛没有太大盈利压力和野心,就想着做点自己喜欢的书,一般进来的人也都是社恐,如果能线上解决绝对不见真人。大家就在那幢阴暗狭窄的小楼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一个窝,然后用书把别人的视线挡住,只需要每周开会报报选题,讨论一下催稿心得和进度,也就差不离了。
对于我这种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完美的工作了,毕竟我还有自己的一点私心,能在朝九晚五之余富裕出时间精力来爬爬格子,简直是奢侈。
话扯远了。
邮箱里其实没有太多自由来稿,每个月有那么两三封,多半来自一些偏远地区怀有文学梦想的中老年人,从遣词造句可以看出對世界的认知多半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中叶。不像其他人,我一般会回复一封故作热情的婉拒信,当然是模板,建议他们试试别的平台。我自己也投过稿,我知道石沉大海的感觉。
我清楚地记得看到M的邮件时,窗外有什么东西闪了我一眼,好像是一只黑色的鸟儿落到了窗户上沿,它飞走时稍稍改变了玻璃折射阳光的角度。
那是一封非常长的来信,也许是被阳光晃了一下,所有词句都带着金色的余晖,交代了M从童年开始的整个阅读史和偏好,以及为什么我们出版社相比起其他出版社,更适合做他的书。当时他自称是个当地一本学校的中文系研二学生,比我整整小五岁,却有许多重合的阅读经验,包括八十年代先锋派、垮掉的一代、东欧存在主义戏剧、先验派诗歌以及新世纪东南亚华文作品等等。可以看出他是真心喜欢读书和写作,并且比起沉迷网络游戏和流行娱乐文化的同龄人来说,有着不匹配的深沉与严肃。
(一把模糊的男声阅读了几句信里的内容,轻蔑地哼了一声)
我下载了他随信附上的文件,那是一部近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未完成稿,名字叫《1992》,M出生的前一年。
我足足花了一个礼拜才读完书稿,过程缓慢而艰难,无论从语言、形式,还是内涵,都不是我熟悉或喜爱的类型,更像是杂糅了新闻报道、科幻小说和意识流自动写作的实验文本,讲述了一个等待投胎转世的宇宙“灵体”因为意外滞留在地球上,在无目的地游荡中思索存在意义的故事,涉及到法国空客空难事件、列宁格勒核电站泄漏、爱尔兰共和军袭击伦敦金融中心、洛杉矶种族暴乱、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签署、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解体、克林顿当选美国总统、发明伟哥、银河-II型计算机以及发现埃塞俄比亚“拉密达地猿”等等真实发生的事件,内容庞杂交错,人物众多却又面目模糊,笔调灰暗冷淡,带着厌世情绪,噢对了,还有阿西莫夫去世,这也许是书稿中最具有情感性的一部分。书的最后一章尚未完成,只有目录上的存目。
读完之后我心里一沉,知道这书在我们社出版的可能性不大。一来不是名家名作;二来科幻属于小众类型,也不被文学评论界所待见,更不用说拿奖;三来就算像我这样口味相对宽容的专业读者都啃得如此艰难,很难说这本书到了习惯快餐阅读的普通消费者手里,会遭受什么样的恶评,而对于一个年轻作者来说,外界的负面反馈往往是毁灭性的。
我反复敲上又删掉回复的字眼,最后做了一个决定,我得当面告诉他,哪怕这对于我来说也是一件心理负担非常重的事情。
见面约在出版社附近的一家连锁咖啡馆,如果聊得融洽,可以请他到社里转转,参观一下,显示我们对他的重视,最主要的是,我也可以少走些路。
我晚到了几分钟,主要花在镜子前的心理建设上,M也并没有打我电话。走进咖啡馆我毫不费力就认出了他,正是想象中的模样,高瘦文弱,戴着白色耳机,缩在我也会选择的角落里,安静地翻看着我给他寄的新一期文学期刊《铬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像受惊的鸟儿一样缩了起来,犹疑的眼神来回打量着我,许久才怯怯地叫了一声老师。点完咖啡之后我们聊了起来,跟邮件里完全不同,真实世界里的M话非常少,而且在话出口前都要反复思考,似乎比我还要担心引发对方的不良反应。
谈话很快变成了一问一答的机械模式。不知道为何,看着M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我就是没有办法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这书我们出不了,你找下一家吧。也许是怕看到他受伤的表情,也许是因为看到自己的影子,总之,我兜着圈子夸他写得不错,有潜力,但是有一些核心的问题需要再修改,比如结构,比如节奏,比如人物,比如文笔,比如想要表达的主题,基本上就是全部的东西。
这时他的反应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反之前的文静柔弱,他的眼睛里放出了奇怪的光,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很难用语言准确描述,似乎是带着凶狠、骄傲以及期待得到满足的混合物。
他说,不是的老师,我的书已经是最完美的形态了,我没有办法再改了。
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过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写作者,因此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在我看来就是个笑话,顿时有点不爽。
我说,那只能请你另觅高处了,至少在我这里,你还没达到出版标准。
M一下子又缩回到原来的那个状态里,像有一层厚实而不透明的壳,把他的真实情绪保护起来,不受外界的刺激与伤害。
我起身结账告别,M突然又怯怯地问,老师,我还能继续给您写信吗?
我愣了一下,这个人究竟怎么回事,但是出于一种本能的社交礼仪,能,当然能,我给了他我的个人邮箱,这也是后来一切噩梦的开始。我能喝口水吗,谢谢。
(停顿,倒水,喝水,杯子与桌面碰撞的声音)
回去以后,我很快把这件事忘了,没有收到M的邮件,更没有看到《1992》的出版。我以为他就像千千万万个地下写作者一样,努力地扑腾着在坚实地表冒了个火苗,但又很快被现实的狂风暴雨大水漫灌给湮灭了。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陌生邮件。
首先是道歉,对于半年之前某个下午的咖啡时间,他非常冒昧地拒绝了我的建议和帮助,这六个月里发生了一些事情,让他对当时的自我膨胀深表愧疚,经过了一段漫长的心理调适,他决定接受我的意见,重新改写《1992》,直到它符合我们社的出版标准。
我当时又惊又喜,自以为通过努力挽救了一棵写作的好苗子。许多时候编辑会不由自主给自己戴上一顶过分神圣的光环,仿佛有责任给暗夜丛林里的文学寻路者们擎起火把照亮方向,但是大多数时候,自己都不知道阴影背后究竟是沼泽、深渊,还是血盆大口。
我马上回复了一封简短而明确的邮件,鼓励他把修改的想法和样章随时发给我,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他寻找出版机会。
那封邮件只发出了不到一分钟,M的下一封邮件便迫不及待地出现在收件箱中,感觉就好像他早已写好了草稿,只是等待我的回信触发一连串的行为。当时我还暗自好笑,我们把邮件当成了即时通讯工具,最后回头一看,才发现一切早有预谋。
第二封信M开始谈论阅读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的心得,当时已经九十高龄的老人用口述形式回忆了一群年轻人在1910年创立诗语研究会时的俄国大革命氛围,M特地引用了其中的一句话,还加了下划线……
(另一把男声读了出来:“我说过,艺术是超情绪的,艺术里没有爱,艺术是纯粹的形式。这是个错误。”)
这是1982年的什克洛夫斯基对1925年年轻版自己的否定。我的博士方向正是苏俄文艺学理论,心想你一个小研究生懂什么俄国形式主义呢,加上其他编辑杂务缠身,也就无从回复。等到我再次打开邮箱时,里面已经堆满了十几封来自M的信,这真的让我吓了一跳。也许从那一刻起,我在心底暗暗给这个人打上了标签:狂热,自我中心,甚至带有某种程度的偏执。
那些信我也许看了也许只是草草扫过一眼,感觉像是M直接将读书笔记粘贴到邮件里,试图梳理出一条从什克洛夫斯基、巴赫金到达科·苏文、朱瑞瑛的文学陌生化理论脉络。看到最后我终于明白了,他这是想要给我上课,让我理解《1992》为什么要这么写。M并不是真的接受了我的建议,只是假装道歉来获取我的信任,然后再用回寰之计,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与愚蠢。可惜他有点操之过急了,如果把这个时间段落抻长到一个月,说不定我真的会上当。
我控制住情绪,语气严肃地告诫他不要再徒劳无功给我洗脑,并且每个星期只能给我一封邮件。
过了很久,M只发过来一句话,对不起老师,每星期两封可以吗?
不知为何我笑了出来,也许是被这句话里某种天真而脆弱的东西打动了,那种东西叠加在咖啡馆里呆坐的少年形象上,像是把我带回到某个并不太久远却似乎遥不可及的状态。
开始工作一年之后,许多残酷的生活真相开始撕去面纱,张牙舞爪。我所在的国营社为了股份制改造,全面走向市场化运营。一缸死水要被搅动起来,必然先泛起沉淀的泥沙和腐物。工作上人事上都压力陡增,人心惶惶,生怕自己变成被撇走的浮沫。什么文学理想、编辑情怀,都不如每个月汇总各渠道的码洋数字来得实在。只有来自M的每周两封邮件,讓我觉得内心深处还有某块地方是为自己跳动着的。
修改进行得非常缓慢,他每个月只能改出一章,但是可以看出M的思路有了很大变化。看完前三章之后我激动不已,即便不考虑作者的年龄,就算是放在整个当代华语文学写作圈里也是有相当的锐气和新意。只是那广博知识和老到视角与其年龄阅历并不相称,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那天我见到的究竟是不是M,或者是被特意雇来作为替身的大学男生,而真正的M却厕身在咖啡馆另一个角落里冷冷观察着我俩的对话。我只能努力按捺住搜索M个人信息的冲动。
除了邮件,M拒绝以其他任何方式进行联系,他有我的电话号码,我却没有他的。我可以理解写作者由于各种原因要和编辑保持安全距离,但这也让每个星期的等待变得难熬,有几次我主动发信催促他更新情况,与之前的秒回不同,M似乎变成极有耐性的老钓手,能够任凭风浪摇晃手中钓竿也不为所动,而我反而变成了在水面之下跃跃欲试的窜头鱼。
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我把《1992》报了上去,作为下一年度的重点选题,像是下了一个赌注。
就在这个时候,毫无先兆地,足足一个礼拜M音信全无,任凭我怎么催促,频频刷新的收件箱页面仍然死水一潭。
某个惊恐的预感浮出意识水面,我托关系打听了那所学校的学生办公室,中文系研二年级确实并没有一个叫M的男孩。这时我几乎确信自己已经失去了M,那种失落之情似乎溢出了一个编辑失去其心爱作者的边界,带有无法准确定义的可疑成分。尽管我们在邮件中完美地回避了谈论各自的私人生活,但恰恰如此使得我们的关系具备了某种超越现实层面的纯粹性,至少当时在我看来是这样。
我在焦躁不安中度过了那个月剩下的日子,甚至动过请黑客侵入M邮箱的念头,但在最后一刻还是放弃了,就像小时候偷翻同桌的抽屉,有可能摸到巧克力,但更可能是粘你一手的口香糖残渣。
就在我彻底绝望时,是的,就像邮件记录的那样,M又出现了,这次要求见面的是他,地点在近郊的一座天文台。
我坐上了一班地铁,包里揣着打印出来的《1992》样章,上面用红笔圈画着各种修改意见。一路上进入车厢的每一名乘客都挂着平静的合不拢嘴的表情,似乎对世界想说什么又无话可说。看着对面车窗晃动的倒影,似乎只有我是唯一保持缄默的嫌疑犯。
在天文台脚下的中式快餐厅里,我又见到了M。这一次他给我的感觉和上一次完全不同,整个人像是成熟了十岁不止,从穿着到言谈举止都像是一个真正的文学青年。在等上菜的间隙,他侃侃而谈,甚至还点起了烟。这次他没有再谈任何艰涩的文学理论,而是说起远在海边的故乡,疏离的原生家庭以及几次不成功的恋爱经历。他说想把这些都写进《1992》的续篇,关于那个灵体投胎之后的人生经历,标题就叫《1993- 》。我问M留白的意思是故事会延续至当下还是什么,他说还没有想好让主人公在什么年纪死去,这取决于第一部书的市场接受情况。我听了之后略有失望,因为这与他在我心目中塑造的纯粹形象相去甚远。文学就是文学,与市场何干。于是我便闷头吃菜,他突然假意拿餐巾纸碰了碰我的手,言辞恳切地问,你会帮我的吧。我不解。他突然有点激动,说起我几年前因为某篇分析黄锦树马华小说中的雨林意象的小文而获得的评论界奖项。那些老师,你一定都认识的吧,到时帮我美言几句哈。他左边嘴角有一丝油晃晃的口水痕迹,让我回忆起那个打开《1992》文件的下午,突然间胃口全无。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神思恍惚,完全听不进去看不进去,只记得在日落时分的天文观星台上,M掏出手机,面朝着加油站的方向,朗诵了一首马雅可夫斯基的《致谢尔盖·叶赛宁》,当他念到那个著名的被爱森斯坦拿来分析蒙太奇修辞学意义的小节时,我眼前的橙蓝色夜空突然开始顿挫着分崩离析。
空虚……您飞着,冲入群星。
我在减速的车厢里迷糊醒来,差点就睡过了站。分析梦中的一切,似乎我把工作以来遇到的几个人的形象融合投射到了M的身上,那种不快感像是吞下一块冰凉的猪油,在身体腔道里涂抹了一路,恶心感挥之不去,以至于我见到真正的M时,始终无法将他与梦中的形象对上焦,像是一种奇怪的精神错位关系,又或者是我无法正确面对自己内心潜藏的期待。
你不是学生,也许也不叫M,为什么要骗我?
我只是在寻找和你对话的入口。
M似乎早已预料到,一脸漠然地回应,不知为何,我感到一丝受伤。他并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拿出了一个笔记本,封面是古怪的苔青色,带着褪色的划痕。
那你为什么没继续写信?
有些事情,我想是時候该告诉你了。
我的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我妈打电话告诉我姥爷去世的消息。无数的猜测飞闪而过,最后坍塌成笔记本上的一个手绘的坐标系。
我努力理解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但是失败了。
这是达科·苏文在1979年提出的认知陌生化理论,也是对俄国形式主义的延展和回应,毕竟他是个生于前南斯拉夫的左派知识分子。M完全没有觉察我情绪上的变化,只是自顾自发表演说。这次他确实话多了,整个人却也邋遢憔悴了,清爽的少年气不见了,只剩下胡乱支棱的发绺儿和黑眼圈。
M说,纵轴指的是读者能够在多大程度上用真实世界的理性逻辑去理解和认知文本,而横轴指的是美学风格上更偏向自然主义还是陌生化。所以你看几种文学类型被放在了不同的象限里,其实不光文学,大部分艺术门类都可以这么来分。可我一直没搞明白,这个坐标系的左下角对应的应该是什么。
我看着“谜之第三象限”里三个笔画粗重的问号,努力跟上M的思路。现在我丝毫不怀疑眼前这个邋遢少年就是邮件中的狂热分子了,唯一尚未确认的就是他的真实身份,可那还重要吗?
究竟什么东西看上去与现实毫无二致,却又完全不符合逻辑,无法用理性去把握呢?M像是在自问自答,这听起来就像是那种民间传说里神仙出来难倒主角的谜题,可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骗了你。
嗯?
《1992》不是我写的。
虽然早有怀疑,可事实砸到脸上时还是有点疼。
我只是个记录者。
你在说什么?
是梦。坐标系的左下角是梦,更确切地说,是对梦的记录。
我彻底被M搞懵了,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他精神出了什么状况。M却像是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像个自动答录机一样继续运转。
大概是从我记事那会儿起,我就开始做这个梦,不是重复做同一个梦,而是同一个梦的不同碎片,因为它太大太复杂了,所以每次我只能看见一点点。直到我学会写字,开始试着把梦里的东西记下来,就变成了《1992》的雏形。我清楚记得那是2008年8月24日的夜里,梦完结了。像是快速回放,我重温了过去12年间的每一个碎片,它们以某种清晰的结构被组织在一起,就像是乐高玩具。我突然理解了整个梦境的意义,一个照见未来的镜像,它在预示某种庞然大物的降临,也许是世界性、宇宙级的灾难,歇斯底里的变革,这变革是为了全人类,我们未来的子孙们,它似乎在说,灾难是令人快活的,可使世界更新。我又花了一年的时间把整个稿子改了一遍,除了结尾,正好是遇到高三,于是就放在那,我也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才好。大二暑假的一个晚上,在当时女朋友闷热黏稠的宿舍里,我又开始做梦,那个乐高玩具以一种难以形容的方式被翻转了过来,形态完全不同了,但结构仍然保持完好,就像一只安全套,后来数学系的人告诉我那叫拓扑变换。我想那可能就是这本书的关键所在,于是我又改了第三稿,也就是发到出版社邮箱的那稿。但还是没有解决结尾的问题,直到遇见了你,我才明白,那个灵体就在我的身上,而你就是这本书的出口和结局。
(旁边两把男声在低声交谈,杯子突然摔在地上碎掉)
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从你们的嘴角我就能看出来。你们肯定想,一个文科生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一个高中生怎么可能写出这种东西,都是胡说八道。也许,也许我用我自己的方式重新复述了一遍,可是意思绝对没变,书稿更没有作假。世界都这样了,是吧,我还有什么必要跟你们扯谎呢?时间在你们手上,你们爱信不信。
(男声继续交谈,有什么东西被甩到桌上,像是一叠纸,纸页被翻动的声音)
是的……这确实是M寄给我的信,到后来,他觉得电子邮件也不安全,任何电子化的信息都容易被筛查过滤,你们找不到回信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回。我觉得他已经疯了,失控了,充满了对世界和我的妄想。对,我觉得他才是那个从天而降的灾难,至少对于我来说。
(沉默)
所以我可以继续吗?谢谢。
当时其实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任何一个正常人应该都会这样吧,感觉被骗同时又觉得荒谬可笑得不合常理。尤其是当他说起为什么会找到我们出版社。他说在梦里曾看到一个老人带着穿红衣服扎马尾辫的小女孩在一堆旧书里玩耍的场景,阳光中书尘飞扬,而所有扉页上的藏书章都刻着我们社的名字。藏书章的形状非常特殊,是带缺口的葫芦形,如果没有见过是编不出来的。我相信那是我姥爷,是的,他也是我们社的古籍编校专家,在我小时候他经常带着我去社里玩,这也是我会选择去那里上班的原因。
(深呼吸,吐气声)
回家的路上我心乱如麻,理性告诉我应该远离这个男孩包括他的书稿,情感上却监测到一个巨大的黑洞,能让所有的光线弯曲。我非常清楚这就是我幻想中的完美关系,一种去情感化的纯粹智性上的吸引与羁绊,但我不会放任自己这么做。我的父母已经是非常具有传染性的范例。我想要成为一个正常人,拥有正常阈值内的狂热和崩溃,所以我需要一个M的反面来对冲基因中的极端因素。可是他说出那句话时的表情不断在我眼前闪回,也许是车窗外电线杆与落日余晖的栅栏效应。
他说,只有你能帮我拯救这个世界。
我希望M指的只是帮他出书,而我有一种强烈的想要被利用的冲动。就像你们现在利用我一样。可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句老套的情话。
邮件纷至沓来,开始是电子,后来变成了纸质。有时候一天会有好几封,甚至寄到我的住处,像是一种威胁。
可笑的是,我从一个启蒙者变成了被启蒙者,学习着他那些来自梦境的宇宙知识。孰真孰假,你们肯定比我知道得多。
M认为自己是马雅科夫斯基转世,只因为他们拥有同样的生日,7月19日巨蟹座,不过隔了一百年。他认为这就是宇宙灵体存在的最确凿证据,否则难以解释他对于俄国形式主义天才般的理解,《1992》就是二十一世纪的《未来主义宣言》,而我就是他的娜拉·波隆斯卡娅,除了我还没有丈夫,听起来颇有一丝不祥的意味。
他窥探着我在社交网络上的一举一动,把每个信息都读解成我对他的示爱,并在下一封邮件里给予更加热烈的回应。哪怕只是一幅猫咪图,他都能联想到我俩退休后相依为命,撸猫作乐的老年生活。
(男声朗读:死并不难/而活下去/则更艰难)
是的,他是那么写的,还是出自《致谢尔盖·叶赛宁》。
可是对于我来说,一旦对方表现出某种情感上的依恋迹象,更不用说是痴狂的自我投射,本能的第一反应就是逃避,这就是一种刻在基因里的模式,改不了。
我中间还曾经梦见过他好多次,有一些荒诞情色到没法说出口。M在梦里对我说,如果我以后对你做了不好的事情,你一定要原谅我。当时我在梦里就心想,我凭什么原谅你,我又不是你的娜拉。
所以我一直后悔,如果当时没有提出第一次见面,只是保持邮件来往的交流状态,是不是这种关系还能维持得更久一些。
不,M并没有来找我,也没有守在出版社我家楼下诸如此类的痴汉行为。我觉得本质上,他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但如果能够用文字,不管是书信或创作,一直这么自我催眠下去,这个幻梦就不会被打破。
恰恰相反,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见面,是我主动找的他。
改制结束后的某一天,编辑部主任找到我,说你报上来的那个选题,我看了样章,非常好,非常有潜力,你要好好做,争取在今年出来制造点影响。他看着我呆若木鸡的表情,又加上一句,你知道我们社现在按公司化运营了吧,末位淘汰,择优提升。好书难求,别让其他社抢了去,给你姥爷丢人噢。
不知道是谁把我丢在废稿堆里的三章《1992》连同选题表一起交了上去。
脑子里的斗争很激烈。倒不是因为该不该做这件事,而是在屈服于世俗压力,还是承认自己内心仍想与M取回联系之间选择一个理由。这对于我來说,区别重大,关系到我如何看待自己。最后我决定悬置争端,先解决眼前的危机。
我打开邮箱里自动标注为“已读”的文件夹,努力不去看正文,直接打包下载了所有附件。修改稿还是差最后一章,而最后一封信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某种矛盾的情绪再次升起,心中既感到抗拒又有点卑劣。我想要最后一章,我必须要看到最后一章,骚扰了我这么久,难道这不是理所应当的补偿吗?
我给M写了邮件,语气平淡地询问最后一章的交稿日期,就好像上一封信只发生在昨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M迅速回复了邮件,像是一直蹲守在界面那头的一条狗。他说终章早已写好,只是情况有些变化,不清楚是否我还需要。
赤裸裸的威胁。
我马上回说,带上最后一章,我们见面聊,老地方。
咖啡馆里客人稀稀拉拉,我到得有点早,还是在第一次见面的角落坐下,给自己先点了杯热可可,手里的出版合同卷起又松开。是的,要在一场战役里解决所有问题。
过了约定的时间,M还没有出现,热可可和暖风机火力交织,像是给我的眼皮搭上了棉被,我睡着了。
我梦见M来了,还是第一次梦境里的样子,身上带着一股令人不快却又吸引人的文青气息。他把打印稿丢给我,似乎带着很大的怨气。我没有看他,只是读起了最后一章。跟之前全书的神秘主义冷淡风不同,这个结尾充满了狂热的口号,从字里行间喷溢出来,像他的眼神。……每隔一百年,革命的幽灵会重新复活,通过诗与词重返人间……不应当放弃过去,应当否定它,并加以改造……当社会把你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不要忘了,你身后还有一条路,那就是犯罪,记住,这并不可耻……我抬起头迷惑地看着M,这不是我要的结尾,我告诉他,这不是小说,只是拙劣的街头宣言。他那副洋洋自得的样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恶狠狠的眼神。他说,我以为你会懂的结果你不懂,21世纪的世界,还需要马雅可夫斯基吗?不等我张嘴他接着回答,需要,非常需要!我们要用画笔制作出街道,用调色板制作出广场,让未来的灾难在落实于外在实体之前先落实于灵魂之上,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喉咙发干舌尖发苦避开他的逼问,我说对不起这书我出不了你找别家出版社吧。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这时咖啡厅变成了我家的样子,我们在卧室里,周围一片凌乱,稿纸散落一床一地,像是我们已经在这里撕扯了许多个日夜。他两眼通红像是随时可能喷出火来,你必须出,你必须出,他重复着这个单调的短句,像部坏掉的机器。不然呢,梦里的我似乎挑衅多于害怕,不然呢不然呢,我把他逼到了墙角,旁边绿色花艺架上挂着我修剪枝叶的各种工具,没有任何过渡,那把最粗大的修枝剪就到了M的手里,他用剪子对着我,你必须出不然我就……M胳膊一弯,剪子朝自己的脖子直直扎去。
我惊醒过来,一头汗水,M已经端坐在面前,惴惴不安的样子。
你到多久了,怎么也不叫我。
看你睡得那么香,不想打扰你。
不存在的,只是小眯了一会儿。稿子带了吗?
带了的。
他小心翼翼地从随身书包里掏出了装订好的纸页,递给我,那动作像是只要我流露出一丝犹疑,他就随时可能抽回去。
我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翻看了起来。
修改幅度很大,好坏难以评判,M完全偏离了之前故事的预设和阅读期待。灵体在地球上游荡了一年之后,并没有像原先那样进入一户普通人家待产母亲的子宫里,它决定继续游荡,在同温层之上、在加尔各答焚烧垃圾的街头、在互联网每一条匿名的评论里……原因也很没有逻辑,它接收到了来自宇宙深处的新信息,让它继续等待,等待到2019年3月21日,那是一个拓扑变换的时间节点,灵体将会降临到每一个活人的梦中,到那个时候,阅读到这些文字的有福之人将会被选中,度过灾难,进入新的现实之中。
结尾最后一句话是:
(男声朗读了起来:在某个清爽的秋日午后,它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黑色的鸟儿,停留在一扇半开半阖的木窗上沿,它等了一会儿,直到屋里的人觉察到它的存在,便拍拍翅膀飞走了)
我对他说我很失望。这样一改,前面积蓄的叙事和情感能量就落不了地,好像是虚晃了一枪,刺了个空,绵软无力。我说如果你坚持要用这个结尾,那前面也得跟着改,比如你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拓扑变换的时间节点,前面完全没有铺垫,这是写作技术上的纰漏,不能被轻易放过。
M眼神呆呆的,好像没太听懂我的话,过了好久才冒出一句,你怎么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重要的并不是写了什么,而是这本书本身啊。
我摇了摇头,他现在听上去和我最厌恶的那些文学混子没什么两样了。
你看,如果按照原来的路径,灵体最后投胎变成了我,时间线上是闭合的,而现在我让它变成了一个开放性的结构,最后落在了你身上,它是拓扑变换中的一个破损。
我不明白。
这意味着,当世界末日降临时,只有读过这本书的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这是在救你。
你真的疯了。
我以为你会懂的。M说出了梦中的台词。现实是被理念所形塑的,不管是文学表达还是数理逻辑。马雅科夫斯基用诗的直觉把握到了拓扑变换的核心:无论事物的外在现实如何改变,彼此之间的相对关系始终保持不变。这只是一个极其粗糙的类比,不管是一百年前的莫斯科还是2019年的梦里,你和我,彼此吸引又相互操控,却永远得不到对方的认同。
我竟然无言以对。
那个偏执、孱弱、飘浮在妄想云端的M,似乎一下子降落到凡间,对我俩的关系一语道破。莫非他过往的举动只是在进行角色扮演,又或者那不是他,而是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是附在他身上的什么东西。
我突然觉得有点害怕,理性如我竟然也开始分辨不清虚实真假,就像是某种传染病从M的文字侵入了我的大脑,或许我根本不应该出版这本小说。
你说的情况有变,是有其他社联系你了吗?
你终于开始明白了。M突然露出了暧昧的笑。你出或者不出,书就在那里。
他没有变,我突然松了一口气,所有的改变只是我心绪的投射,而M还是M。
那你到底是出还是不出啊,我这可合同都盖好章带上了。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看着他,贪婪地看着我的他,M的脸开始变得边缘模糊,恍惚间他变成了梦里出现的另一个版本的M,厌恶感无法遏制地从头皮里往外钻,现实一切都变得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M先生,我非常欣赏你的小说,遗憾的是,我们出版社没有这个幸运。
这就是我和M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在我身后大声说,记住那一天,我们都是马雅科夫斯基。
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1992》辗转几家出版社也没能付印,M从此销声匿迹,像所有那些自诩为天才的写作者们一样,蛋壳般脆弱,只需要一把小勺就能让他们崩溃。
我回到了编辑的苦闷生活,没被开除,也没有高升,只是继续日复一日做着没有灵魂的书。
直到今天,书的结尾里提到的那个日子,我才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男声纠正:今天不是2019年3月21日)
不是2019年……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现在是哪一年?不是因为M降临在每一个人梦中,指引你们找到了我吗?
什么叫这不重要?这很重要!
如果不是因为发生了拓扑变换,现实和梦境沿着X轴交换了位置,《1992》里写的东西怎么会变成现实的?你们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M还说过,如果在拓扑变换之后你想分清自己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只需要念出这些名字,赫列勃尼科夫、塔特林、马列维奇……如果它们勾起了你某些激烈的情绪与回忆,那就证明你是在梦里,因为灵体降临之后,我们都是马雅科夫斯基。
你叫我冷静?我的情绪曲线波动异常?我怎么冷静!
不不不,是你们搞错了,1992年原本没有发生那些事情的,是变换到现实之后,它们才成为了历史。这就是为什么这本书这么重要的原因,它是唯一能够证明变换发生了的证据。它是连接现实与梦境的入口,想想那个结尾。
可是现在太迟了,只有我完整地读过,在这一切发生之前。
什么?你们认为是我杀了M?因为可笑的爱情和控制欲?我懂了,那是我的梦,我曾经的梦,在梦里,我受不了他的失败人格和偏执狂,在最后一刻,我把剪子推向了他自己……现在这个梦变成了现实,而现实变成了梦。
我明白了。
可你们还是解释不了一件事,梦里的M写不出《1992》这样的小说,那这本书又从何而来呢?
你是说……这本书其实是我写的,因为所有的知识结构和文风都很吻合,只不过是为了爱情,为了成就他,我把署名权让给了M?
哼,这倒是一种有趣的假设。
我告诉你们,还有一种可能性。
你们来找我,是因为想要得到灵体,你们认为我杀了M之后,灵体便附在了我身上,因为他太爱我,太想得到我,还有什么比合而为一更终级的关系呢。你们想知道我在马雅科夫斯基和M之间,还经历过些什么。想利用拓扑变换来让你们的千秋大梦变成现实,哼,这倒是合情合理。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
你能确定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桌椅与地板巨大摩擦聲,激烈撕扯声,男人叫喊声和女人嘶吼声,突然响起一匹厚绸缎裂开的声音,一切安静了下来,一个人说:快去叫医生!另一个人说:太迟了。又过了很长时间的沉默,录音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