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方
“讲!”
一群人围着他,提出这个要求,带着狂热崇拜的激情,和不容商量的语调。这一些人在他的低处,在光所不及之处,面目模糊,只形成一个集合的指令。
他首先因为感到被侵犯而愤怒,可愤怒一晃就消失。他记起似乎存在某个契约,规定了他的义务——满足他们此刻的需求,正是他的义务。
可他对那需求一无所知。他们要他讲什么?想听的是些什么话?谁曾与他交流,达成怎样的共识?他空空立于山顶,却不见脚下山。人群仍是人群,但不见一张张脸。他在过往中紧急地搜寻然而一无所获。没有丁点筹码,可供他完成这眼前的交易。他感到绝对的无知,接着是空落的自由,随后是轻盈的、无甚所谓的恐惧。
当他睁眼醒来,一切便不同了。历史由远及近,呼啸而来。从出生到昨夜,从爬行到驾车,春秋冬夏,道路笔直。道路之上他的存在渐渐地显影,先是右肩酸疼,之后腰间冰凉,随着大脑的清醒而来的是自然的心悸,他重新闭上眼,屏紧鼻翼,小心地呼吸,等待它过去。每天如此。
陈年:诗人,文學翻译家,文学评论家,作协资深会员,儿子,前夫,重度吸烟者,被青年称为老师者,被朋友称为老陈者,被物业称为业主者,被快递公司称为收件人者,被调酒师称为先生者——一块块巨大木牌,在路边不断竖起来。
陈年一边刷牙一边呕吐,最终精疲力尽,在镜里抬起头。镜中人目光关切,面色泛白,而眼白泛红。头发是新剪的,尖尖刺刺,无法再短,因而黑发掩不住白了。白发后生,势头渐猛,但仍不成气候,由黑里丝丝缕缕渗出来,像薄雪落地裹了泥。剪头的是个小师傅,不搭话。陈年担心早晚劝他染,自己先开口,问您看我这个要不要染染呢。小师傅毛巾一抖:用不着。
他扑了两扑水,将脑后伏扁的一块草皮扶正。又拿一面小圆镜来,照在头顶观察——白发他是不怕的,老亦庄正,但荒秃不免滑稽。这一照让他心惊。顶上一块,早先只是稀疏,周围拉拉挂挂,并不显得怎样。如今一概短了,中央亮出茶杯大小一块白皮来。镜中人持镜对镜,圆瞪着眼睛极力自照,忽然被陈年看在眼里。心头脚尖浮起难堪,肩肘一僵,掉了镜子。没碎。
婚是去年离掉的。
先头有原因,却未想到离,都说 “为了父母亲”。事过境化,人心也化了,终于和和气气分别,也是 “为了父母亲”。妻子离开家,陈年回家便多了,辞了饭局,连厨房也用起来,一年光景里,隆了胸腹,少了头发。
但今晚的约要去赴的。老贾新开一间酒吧,请老朋友们去坐,抬抬人气。开酒吧不为挣钱老贾说,为的是 “哥儿几个到了儿有个地方去”。
那还不是真到,陈年想,否则开什么酒吧,该开疗养院。
进门时手机叮当一响,是一篇书评的稿费。近来青年作家多,评论界跟不上,陈年担起了担子。起先还有些挑拣,渐渐来者不拒,市面上畅销书的推荐里总有他的评语。家家找他,也因为陈年确是认真写的:漂亮话有,批评探讨有,鼓励有,还总点得出些外人读不出的好来。老贾们懂得陈年是手头窘迫,不惜零打碎敲,但笑还是要笑,喊他 “陈鲁迅”。陈年啐一口:我是胡他妈适。
墙面是大块的金镶红,水黑的细框,红黑里也都散着金粉。尽是镜面,天地四下全是镜面,然而不给光,路过也只见朦朦的影子。尽头吧台是亮的,陈年就朝着吧台去。
调酒师瘦削白净,精短的头发,可是面粉唇红,眼角飞凤,陈年识不出男孩儿女孩儿,就点点头。没有酒单,品类写在黑板上,他担心现结,便问:老贾没来?
调酒师客客气气,说先生贵姓?老板朋友可先挂账。
亏了角落沙发里一声喊:“陈!这儿!” 陈年一回头,是九哥、老袁先到了。坐下没一会儿,老贾和旁的朋友也陆续到了,人越来越多,分成两桌。
“吃没吃饭?” 九哥问。
老贾叫来服务员,“有炸鸡、火腿,有沙拉......”
“不要那个,” 九哥打断,“煮碗面。”
挨个儿问,都说好,一算,八碗面。
“我那天一看,鹏鹏可真是大了。” 九哥对老贾叹。
“比我猛。” 老贾说。
“比你猛。” 都点头。
老贾儿子送到洛杉矶上学,前一阵趁假期,老贾过去探望,朋友圈发了几张父子照。
“老袁可是还得等。” 九哥眯着眼一瞥。
“早呢!” 老袁嘴上骂几声,可眼里乐呵呵。儿子刚会走,是外遇里来的——本来不想留,女方犟着生了,一见是儿子,老袁立即离了婚,娶了儿子妈。这是第三婚,前两家都是闺女。
当初为什么没要孩子老陈?人堆里不知是谁问。
责任心他说。
没人赞同也没人反对,没人表达信或不信。他的回答没能使话题发展,连提问者也忘了问过。语言发生又消失。在同龄人里,他越来越难掌握对话里能量的流向。
“陈老师!”
不知谁带来的姑娘,忽然间亲亲热热唱一声,腰身随着 “师” 字儿一同飞过来,正撞在陈年托着面碗的肘上。好在碗也不是面碗,小小圆圆,容了面没容下汤,险险一倾,没洒。
姑娘眼尖,抓了块纸给陈年,换下他手里的碗,搁在桌边:“抱歉陈老师,太激动,我是您粉丝。”
“什么的粉丝?” 陈年问。他可干过不少事儿。
“您!的!粉!丝!” 姑娘凑近了嚷。
“也是诗人。” 九哥拿眼神介绍。
“不算不算,我那是瞎写。” 姑娘摆手,还是冲陈年,“我最早读的诗,都是您翻的。”
“那可糟了。” 陈年笑。
老袁让了位,去另一桌。姑娘安心坐了,越来越紧挨着陈年。像镜头太贴近,景色就响鼓重锤地糊成一片。又何况他眼已经花了,物件要放远,才能安心看。
他四十九岁,已经失去作为青年的面目,还没攒够老年应有的荣誉。最使他厌恶的总是当下,这些不被看见的,这些臃肿的、蒙面的、尚未被定夺的时刻。
“你叫什么?” 陈年问。
“您愿意我叫什么?”
陈年皱眉。他不爱听姑娘这样说话,可姑娘们就是一代代地变了。他年轻时的姑娘,是稍不乐意就有资格扇你一嘴巴的,然而这些姑娘跟他一起老了,老成男人的样子,唇周生出青胡来。
九哥老贾都挪开脸,留出姑娘和陈年。“前辈收集癖”,他们早给这类姑娘起过名——把自己当礼物,专粘圈里的熟脸,不图人,也不图利,乐意是全心的乐意,也是短暂的。经验崇拜,男人们推测。
“夏霓。” 姑娘说,“我叫夏霓,霓虹的霓。”
散场还不到午夜,一次比一次早。
“你行吗陈年?” 临出门,老贾一脸正经地关照,“不行这旁边儿,” 手往上一指,“我们跟酒店有合作。”
夏霓偎在陈年袖子上,她喝得更多,扬言送陈老师回家。
“走吧,没事儿。” 陈年笑嘻嘻跟他们告别,由着夏霓扯住他晃荡。虽然他早累了,不光是今天,但那是无法宣布的事。他警告自己,尽快调动情欲——他不做父亲,孤身一人,再不风流些,败都败得没由头。
“喝点儿茶吧。” 进了屋,陈年先烧水,眼睛避着夏霓。
“不喝。” 夏霓闭着眼伏近来,酒气喷进陈年颈窝,人像一团醉雾。
“喝吧,醒醒酒。” 他把她置在沙发上,自己坐正了,冲茶盘。他宁愿她醒醒,他有点想说话,即便是和她。他更宁愿没有她,好脱衣上床,合眼失眠。
夏霓仿佛说醒就醒了,大睁着眼睛,起身里外盘旋。
“您这儿书真多。”
“搁不下,好些都捐了,这一架是当时……”
“我都没看过。”
“留下的都是旧书……”
“这都没拆呢!”
“那一堆是出版社寄来……”
“连快递都没拆!”
“嗯。” 陈年开始烫茶,水开了。
“快递都不拆!怎么忍得住?” 夏霓嚷起来。
“小点儿声小点儿声。”
“我可忍不住!” 她嘻嘻笑,“我给您拆了吧。”
她盯准几个盒子,扑棱着捡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个拆过了,” 她嘟嘟囔囔,“什么这是,信啊?”
陈年两步过去,夺下来。酒和紧绷的自勉都失效了,压着的难堪浮起来。
“这么多信,” 夏霓眼里发亮,“情书吧?”
她坐回陈年身边:“谁写的?”
“我写的。”
她咯咯地笑,表示赞赏:“给我看看。”
给她看看,陈年想,她当这是理所当然的,就因为在这夜里她在他的家,她便是他的现时,于是也有权共享他的过去。
“回吧。” 陈年站起来,“不早了。”
他眼睛避开夏霓:“我喝了酒了,送不了你。”
没那么远,算算就是六年前,他有份清晰的事业,有个家,有远在上海的情人——王麦。
他给她写信,勤奋地。他们常常见面,每天通电话,但他要写信。信里他叫她大姑娘,小姐姐,王八蛋,毛贼,王老师,大傻子,共军(太狡猾),妖精(他是唐僧),女鬼(他是书生)……王麦的来信比他少得多,被妻子知道后就扔了,扔掉的还有王麦和他自己。
在审判中他回避了九成的事實,不断地对那已暴露的一成加以肯定。奇妙的是,在这一过程里,他迅速地成为自己的信徒——没有更多,就是这些,仅有的这些,被语言留住。很快的,遗忘开始主动发生,效果显著。他发现背叛自己如此容易。
这些信在昨天被陈年收到,未加任何注释。他决定不读。这个举动如此恶毒,他不想让她得逞。
“我不要女儿,我只要你。”
“我不要当爸爸,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他的一生都被语言追逐。先是父亲式的,文白间离的,再是政治的,改天换地的,随后是外来的,被误解或想象的,然后是疾速的落潮——语言向单一的大门迈进,向符号、影像、数字迈进。人开始要用同一句话,表达一千种意思。对准确的追求遭到鄙夷:当接受教育不再是特权,拒绝教育就成为特权。
大土豆子:
你得意什么!
先说正经事。你的诗受人夸奖,当然是好事,可那不值一提,因为我早夸过你,我日夜尽心称赞你,还不足够吗?你不要当我嫉妒。我生气是因为仿佛我的夸奖在你那里并无价值,倒是那些阿猫阿狗说了才算数。真是颠倒乾坤!我再告诉你,得了夸奖怎么办?不必当回事(除了我的)。埋头写下去。写才重要。
你说越写越感到“一切都在语言中缩水”。这一点要再讨论。但我可知道,你一开始妄自菲薄,就是偷懒的前兆。随你嫌我唠叨吧!我就是要唠叨你。我眼见了太多年轻人对自己不珍惜,对机会无知觉。你我不许。
你要我诚实,今天我就对你诚实。我是谁我并不知道——这并非虚无主义;我想要是谁,大概已经来不及了。
我不嫉妒你的年轻,我嫉妒他们的,这些蠢货,我嫉妒,可是不害怕,谁能像我一样听得懂你说的话呢?甚或是你没说的那些。
你要去玩,要见人,我挡不住,可不该是那些人。
我已经死了,我活在有你的梦里。你不要以为梦是假的,就是这梦让我每天睁眼醒来,走出门去。梦是真的。
想到你也活着,做事情,我已经足够高兴。那一天你比平时早起,克服懒惰,我实在高兴极了,因为你听了我的话。我求你抓住更多时间,因为往后的时间是丑陋不堪的,不足以再做交易。你的未来三年,要胜过我未来十年。每一天我都在替你着急。
可是你不该乱交朋友,不是因为我嫉妒,是因为他们不配。
夏霓站在电梯口,眼泪一下流出来。眼皮带着酒肿,又干又薄,泪水一冲,立刻杀得疼。她不记得按电梯,只怔对着电梯门等。金属镜面映出一张满满的白脸,两眼细成一条线。这么丑?翻出化妆镜照,还是她,刚才只是变形。她当然不丑,但从来也不算美。个头中等,不胖,但总是比匀称多出一点点,就努力在衣服发型上下功夫。二十九岁半了,还没准备好,就对人说二十七——先带着光荣说奔三啦,人再问,再说二十七。
她其实是受够了年轻了——空张着大眼睛,在乱林里钻。可要她定下一条路,又可惜另外一千种。最恨困在学校那些年——人人年轻的地方,年轻就不值钱。她记得一篇童话,金王国里,人人都是金子做的,都不知道自己贵,直到有人走出去。她就走出去了,走到陈年们当中,以文学的名义。
她不是对他们着迷,她对他们对她的渴望着迷。男孩们的渴望是虚荣而挑剔的,险象环生,朝令夕改。而陈年们的渴望是艳羡,体贴安全,让她舒心:你挥霍吧,还来得及。
并不因为性。她的性经验也从不像人们以为的那么多。只是性仿佛是打开自由的秘密,她从小如此听说。可她已经足够长大,还没找到。她渴望伟大激越的、变化多端的生活,遗憾想象力用尽了,于是仰赖经验的刺激。她不信天分或运气,不信任何未见之物。她所能信的,只有那些锈迹斑斑的经验,那些真正见识过时间的眼睛。而那些眼睛所能透露的,在脱光之后要比衣冠楚楚时多得多。
可陈年竟把她丢出来,实在不讲理。她又不是爱他,凭什么受他这样羞辱。他和她该是轻松的,戏剧一般的,带着意外之喜和感激之情的。她给他一点结果,而他给她一点原因,两个都好走下去,在这呆呆的人生里。
他竟把她丢出来。
小王老师:
有三种翻译:
“福楼拜发现了傻”
“福楼拜指出了愚蠢”
“福楼拜大谈愚昧”
一个人的话,一旦走远一点,马上变成多种样子。这是人间的大限。
你才初初上路,困顿着作品难于生活,而我走到了下一个时刻:生活难于作品。你说我志得意满,于是自大欺瞒,那是不公平的。我对自己越是失望,越是对你不敢。你我之间,如果有一个是坏蛋,当然是你。这些天来,你什么都骂过了,无法无天地欺负人,可你看看我在做什么?可有一天我不惦记你?
你是先识得爱,后遇见我。有一些旧经验安在我头上,是不能算数的。我的爱是新的,我的爱是新的,不只于你,于我也一样。我对你的耐心,是对爹娘也没有过的。这话讲出来,真该打自己一耳光。我不求你对我好,只是你要明白我,看见我。你要能看见万分之一我的苦,就是对我好。
九号是妈妈的生日,记住打电话,不光你要感谢她,我和你一样地感谢她。
你说我的难听话,我都拼命不放在心上。只是你说我的爱让你不喜欢自己了,而你本该很喜欢自己的,这太叫人伤心。自你以来,我令自己惊讶,令自己羞愧,你明知道,却不救我。倘若我做的是坏事,唯一的安慰是你成长得更好。要是你连这一点也不认,就真没良心。
我是多么要赢的人,可是跟你下棋,我愿意输给你,因为你那么聪明。你可要一直聪明下去,连做正事也聪明,像对付我一样,聪明仔细不偷懒,我就永远给你赢。
我不要女儿,我只要你。
刚才电话里忘了说,你气得发烧,要吃一罐黄桃。
你先不要吃了,我很快带着黄桃去看你。
也不要吹空调。
你的秋冬衣服,上回我整理装箱,举在衣柜顶上。你因为傻,肯定忘了。等我去了拿下来。不要自己拿,也不要请人来拿。
好友:
还能不能称你为好友?如果不行,也可称你为“一友”,就是一般的朋友,这样我想大概没问题,因为你一向是个人便称作朋友的。
对不起。
说好不再联系,我没要耍赖或忘记。这本来也不是信,只是每天枯想落了笔,不小心寄去你那里。
你看我字如何?近来退步很大。
人瘦得明显,被九哥嘲笑,说我谈恋爱。心脏一到傍晚就不对头,无端上来一股邪火,隆隆地过火车。自然你是不在乎的,并且不在乎得很对,我举双手赞成,还要向你学习。互不在乎,这是我们的五年计划。
我要通知你,春天来了。不是我多事,是因为你糊涂,如果我不说,你一定不知道。春天不光是春天,春天是你的生日。生日该要被庆祝,尤其是你的,尤其是这一个,你该大大地庆祝一番,跟任何人,以任何方式,都应该。
也包括恋爱。你该跟人去恋爱,而不必担心我。我糟糕透了,可你要忽略我,不然我会更自责。别说傲慢、妒忌、易怒什么“七宗罪”了,哪怕大奸大恶,也不是三六五天二十四时都恶的,甚至大部分时候还仪表堂堂。只是他们心里总有过不去的坎儿,被这坎儿难住了,就正如我。我不是好人,可我对你不坏。
你信不信感应,不信也无所谓。我说你恋爱,并不是刺探,而是真知道。有些时刻里,我感到你所感,见到你所见。我清楚你恋爱了,至少算得上一段相遇。我感觉得到你动心,你感觉得到我心如刀绞么。不说了。苦极了。
你再不等我,也是应该。你说我虚伪懦弱,损人害己,都对。过了四十岁,听人讲我都是好,不过是笑脸多真心少,剥开来嶙峋森瘆这一面,也就只有你见得到。我知你知,剩下的日子唯有苦熬。我祝你好。
顺路提,这几天我将去上海,为工作。你出门要带伞,因为我苦得使它下雨。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以为王麦的目的达到了。他打开魔盒,发现自己令人憎恶得像个女人,无法想象那竟是他,曾如此地被爱占据,可怜兮兮。然而在短暂的难堪之后,他马上被自己迷住了。这个已被时间冲刷完毕的情人,早已逃脱不堪现实的罗网。那些有损美与体面的因素早已不复存在,而那些敏感的恳切的灵魂般的自白,在与他无关的此刻熠熠发光。
那是另一个人的自传,他清楚,不是他的。他的记忆里没有那样一个自己。那是个他从未认识,并将无法着手认识的陌生人。那个人赤裸着,血肉之上是温柔坚韧的皮肤。如今皮肤是衬衫、布裤、羊毛袜和软皮鞋。赤裸已经丢失,即便在睡眠时。没什么再能刺破他,无论何种语言,无论是谁的。他感到轻松,甚至于振奋。他赢了,或者至少没失去。扔掉形容词,打磨一个整洁的短句,留下去。
而在他整洁的记忆里,依然耸立的是那第一次约会。他在傍晚之前走出家门,向城东驶去——在一条熟悉的高速路上下错了出口,随后夜幕降临,黑色的大风像一声呵斥,席地卷起。他先是开进了村庄,再穿出去,又一头扎进密林中。没有公路,没有灯火、指示牌和另一辆车。树木古老得未曾遭遇城市,杂乱而野蛮,土地含着不满的石块,不断将他顶起。风劲越来越大,夹着凄厉的哨音,一只只大手拍打车顶。他只管紧贴陡峭的岩石走下去,担忧这场迷途将使车伤痕累累。他看见黑土里遍布闪亮的碎玻璃,或是葬身于此的冰山残骸。藤条垂下一只只眼睛,怜惜着枯叶、新苗和这渺小的过路人。他看见云絮和风的淫谋,看见深深的地底粗壮盘错的根系,看见天空和大地黏稠地交缠在一起,这道路的尽头,这陌生的、恐怖的另一重日月。
随后,和一条小小的柏油路同时出现的,是一片清淡的晚霞,像一杯兑过太多水的橘子汁。他到达约定的路口,王麦瑟缩着站在风里。
但這些也许都是假的,连同此刻,尤其是此刻。对于自己的处置,他向来比命运更加摇摆不定,连许愿时也战争。如今该他解放了,他已经提交足够的供词。
敲门声,是夏霓。
梦是真的,他的确这样说。当夏霓骑上他的肚皮,他看得见她的驰骋。他所提供的并不足够,他有点儿抱歉,也明白她不在乎。
该说些话吗?
不。王麦说。一切都在语言中缩水。
陈老师。夏霓轻轻地叫。
另一个人。他又从梦里醒来了,比每一次都坦然。他被一双年轻的眼睛紧盯着,仿佛要榨出一篇演讲来。他闭上眼睛,目光、语言和脚步都破碎。他看见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未曾走在这条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