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晔怡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海上花列传》是优秀的清代章回体小说,它以19世纪上海租界的妓院为立足点,用广阔的视角描写存在于官场、商界和社会生活中的众生相,反映了逐渐殖民化的上海的部分社会面貌。同时,它也是吴语文学的成熟之作,是唯一一部全书用吴语叙写人物对白的著作。《海上花列传》最早刊登于作者韩邦庆自己创办的杂志《海上奇书》上,连载十五期后停止,成书于清末。对《海上花列传》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两个时期:20世纪初、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出《海上花列传》的叙事风格为“平淡而近自然”,[1]并对此持以肯定态度。他认为该书主要是为了揭示妓家罪恶,警示后人。并认为其“若断若续,缀为长篇”[1]的结构与《儒林外史》相似,这个观点在一定程度上与作者韩邦庆认为“穿插藏闪”笔法独创性的观点相矛盾。
胡适在《中国章回小说考证》中则认为“穿插藏闪”笔法脱化于《儒林外史》,并不是简单的模仿。同时,他认为《海上花列传》苏白的语言形式是作者韩邦庆最大的贡献,“《海上花》是苏州土话的文学的第一部杰作”。[2]除了对该书在文学史上重要地位的认定外,胡适还细致地考证了作者的“考名”、生卒时代和生平事迹。
刘复在《半农杂文》中认为,《海上花列传》共使用了两种语言,普通白话用于记事,苏州土白用于记言。他高度赞扬了这两种语言的交叉使用,认为普通白话在文句的构造及文字与词的运用上具有成熟性,而苏州土白的运用使小说具有“逻辑神味”和“地域神味”[3]。同时,他认可作者韩邦庆对“穿插藏闪”笔法的运用。
孙家振在《退醒庐笔记》中认为,《海上花列传》销量平平主要原因在于苏州土白的使用缩小了读者群。他认为吴语中有音无字的字很多,写作时需要大量时间钻研,不如改为普通白话。同时他提出若没有语言上的障碍,凭借《海上花列传》的“绝好笔墨”,[4]其可以达到与京语小说《石头记》同样的文学高度。
此外,颠公在《懒窝随笔》中细致地考证了作者的姻亲子嗣和生平事迹。《谭瀛室笔记》提出了苏白语言对他省人造成阅读障碍的观点,尤其是“覅”等合音合义字。
综观这一时期对《海上花列传》的研究,主要有以下三个特点:
1.研究人数较少,但他们的知识水平和文化素养普遍较高。他们对苏州土白的运用呈现出两极化的评价,但都一致肯定《海上花列传》的“绝好笔墨”。[4]
2.研究人员中不乏有与作者韩邦庆同时期的人,甚至有的与他相识,为研究提供了有效的第一手资料,使研究成果更为真实、客观。
3.研究还处于萌芽时期,多是作概述性的评价和史料性的探究。他们的研究基本没有对具体的文本做深入分析。
在20世纪初到20世纪末的漫长时间里,《海上花列传》一直被学术界忽视,研究陷入沉寂期。直到1983年,张爱玲注译的国语本《海上花》由台北皇冠出版社发行,对《海上花列传》的研究才重新拉开帷幕。
张爱玲对《海上花列传》极为重视,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研究它。1967年,张爱玲同时展开英译本和国语本(把原著中的苏白翻译成国语)的注译工作。国语本在1983年正式出版,英译本经过长达20年的注译后完稿,却不幸遭窃。张爱玲去世后,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整理并出版了英译本的初稿。从两个注译本来看,张爱玲有意删去原著中诗词酒令的部分,她认同胡适的观点——其为“坏的那部分”。[5]她认为这些诗词酒令过于沉闷,与读者有隔阂。此外,她在国语本前后添上了《译者识》和《译后记》两篇视角独特的评论。她认为《海上花列传》的主题倾向于表现妓院中的爱情——“禁果的果园”。[6]她提出,流连于妓院的客人本身结亲较早,婚姻是以性为始。所以他们并不缺乏性,内心更多的是对美好爱情的渴求。所以,她认为,基于爱情主题的《海上花列传》写得好,“好在男女平等与不残酷上”。[5]张爱玲在10岁时就接触了《海上花列传》,对这部书感情深厚。后来翻译的两个版本,她在书中都增补了一部分自己对原著情节线索的理解。这部分注释更通俗地解释了作者韩邦庆“藏”的部分,对普通读者来说,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
姚玳枚在《〈海上花列传〉叙事的近代转型》[7]中认为,《海上花列传》并没有承袭《红楼梦》的叙事传统,而是另辟蹊径。作者韩邦庆在书中的潜在意志花也怜侬退场后,叙事控制就呈现出不稳定的状态。而看似是主人公的赵朴斋实际上也只是形式上的一个线索,这些为女性叙事声音的出现提供了可能性。女性人物成为操控事态的核心,并在两性关系中占主导地位。他通过对沈小红形象的具体分析,得出女性不再是男性的附庸,而是脱离“德”的束缚自主追求欲望。同时,他认为《海上花列传》反映了一种独特的美学趣味,对妓女的价值评判不再依托美貌和才艺,而是采取一种“近真”的方式。姚玳枚通过对小说人物出场、退场及个性的分析,深挖出隐藏在其背后的叙事表达方式。
李永东在《情陷上海洋场的外乡人——评〈海上花列传〉》[8]中认为,《海上花列传》主要展现了外乡人在上海洋场沦陷与堕落的生活状态。上海租界异质性的文化空间对外乡人有着巨大的魔力,轻松离间了他们与家乡的关系。他对花也怜侬的梦境作了分析,认为其代表了租界文化。以花也怜侬为代表的外乡人不受控制地来到上海,却无法立足,无根飘零。除了上海租界这个空间的吸引,还有“老上海”精心布置的圈套,让外乡人彻底沦陷在上海租界。他还认为,《海上花列传》中妓女被租用的身份决定了客人与妓女之间错位的爱情。客人与妓女之间的爱情是有期限的。李永东从外乡人的角度,分析其在上海租界的处境,提出了“情陷”这个新颖的观点,但分析仅从个别人物出发,还不具有普遍性。
这一时期的特点是,对《海上花列传》的研究进入成熟期。研究人数明显增多,达上百人。研究范围扩大,研究内容涉及文学史研究、文本研究和各种跨学科研究等。相比于萌芽期仅是做概括性的评价,这一时期的研究成果大部分是基于具体文本进行分析和探究。研究的角度更为多样化,其中对叙事艺术和人物形象的研究最多,也有对狭邪题材、语言形式等进行研究。虽然这一时期的研究成果很多,但提出深刻见解并对其进行理性阐释的不多。还有小部分的研究成果观点和论据趋于一致,分析也停留在表面。例如对小说使用苏白这一语言形式进行研究,大多还是停留在萌芽期的观点,未对作者韩邦庆使用苏白的原因、苏白对小说文本产生的效果和影响以及苏白对读者产生的影响作深入探究。
对《海上花列传》这部书的研究,主要涉及文学史研究、文本研究和各种跨学科研究这三个方面。比于其他的著作,上百篇的研究成果并不可观。但它们从不同角度观照了《海上花列传》的艺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关于《海上花列传》的文学史定位,胡适和栾梅健从不同角度和层面对其下了定义。胡适认为“《海上花》是苏州土话的文学的第一部杰作”。[2]他认为苏白的文学起源于明代,但无论是充当传奇中说白的角色,还是作为弹词中的唱与白,苏白都是处于从属地位。直到《海上花列传》的出世,全书大篇幅地使用苏白,自此苏白的从属地位发生变化,苏白文学才正式成立。不可否认,《海上花列传》确是吴语小说的优秀之作,但在文学史上是否有如此高的地位,还需进一步论证。胡适的高度评价或与当时兴起的白话文运动有关。他提出“国语的文学和文学的国语”[9]这一口号,强调推广国语要从国语的文学入手,而国语的文学又是以方言文学为基础的。他把方言文学和白话文运动建立了联系,《海上花列传》或能作为支持白话文运动的材料。那么,他对《海上花列传》的文学史定义就可能掺杂了别的因素。
栾梅健从社会背景和制度层面对《海上花列传》进行文学史的定位。他认为《海上花列传》是中国现代文学的起源,其展示了中国古代农业社会向现代工商业社会转变的面貌[10],具有很强的写实性。与中国古代农业社会以血缘为纽带不同,《海上花列传》中呈现出的社会并不在乎人物的出身背景和籍贯,它拥有一套新的伦理道德规范与价值判断系统——男人不再是妓女最终的归宿。由此,“救风尘”的思想也不断弱化,妓女更倾向于用身体换取生活和消遣的物资。栾梅健从社会制度体系的转变,深入分析了《海上花列传》反映的新的价值体系,这种价值体系有别于以往古典小说传达的以男子为主导的两性关系。尽管这三位研究人员切入的角度不同,但他们都认定了《海上花列传》的重要转折点地位,肯定其文学史上的价值。
对《海上花列传》的文本研究,涉及人物形象、叙事结构、语言形式、叙事风格等多个方面,这一部分的研究成果数量大、范围广、观点杂。
《海上花列传》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基本遵循作者韩邦庆提出的“无雷同、无矛盾、无挂漏”[11]三点。大部分的研究成果也基于这三点,结合具体人物形象进行分析。但这部分的研究成果以作者韩邦庆提出的观点为论证对象,结合书中的典型人物例如沈小红、黄翠凤等进行性格、结局等分析,是对已知观点的求证,难以深入。而另一部分关于人物形象的研究成果则更见研究人员自己的想法。这部分研究成果涉及的争论点主要是《海上花列传》中的女性是否具有主体性。一派认为这部书中的女性具有主体性。她们不再以男子为最终的归宿,更倾向于依靠自己的身体谋求生活。相比于传统女性对欲望的压制,她们表现出对欲望的渴求和追逐。她们展现出来的形象是作为一个“人”的形象,有原始欲望和利益追求。而另一派却否定了这种观点。他们认为《海上花列传》中的女性究其根本还是需要依靠男性而生存,她们表面看似风光,能够享受坐马车等娱乐活动,但实际上是可供出售的商品。在男女关系中,她们处于弱势和附属地位。
对叙事结构的研究,研究人员基本上都认同作者韩邦庆自己提出的“穿插藏闪”的叙事手法,并认为其对小说的结构有所帮助。唯一有所区别的是不同的研究人员在表述上有所差异,一部分把这种叙事手法界定为作者韩邦庆的首创,而另一部分则认为其或脱化于《儒林外史》,或继承于“六大奇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儒林外史》)。例如,李爱红就在《〈海上花列传〉对传统的继承与创新》[12]中提出作者韩邦庆在创作时,承袭“六大奇书”的叙事文体并活化为自己独特的艺术手法。她认为“穿插藏闪”的艺术手法脱化于“重作轻抹法”“横云断山法”等“六大奇书”的叙事文体。
对语言形式的研究,多是立足于苏白这种独特的语言形式上,其中涉及两种对立的观点。一派认为《海上花列传》苏白这种语言形式阻碍了读者的阅读。他们认为吴语中有音无字的字很多,难以规范地确定下来。即便在书中以汉字的形式出现,也与汉字音意兼备的特性不符。同时,苏白作为一种方言,潜在地排除了外省的读者,缩小了读者圈。而另一派认为,苏白并不是阻碍读者阅读的主要原因。他们认为苏白所蕴含的逻辑神韵和地域神韵是普通白话无法替代的。
由于涉及各种不同的学科,这个层面的研究成果必然呈现出角度多、观点新的特点。跨学科研究成果以传播学介入为主。原因是《海上花列传》最早刊登于作者韩邦庆自创的杂志《海上奇书》上,后又在《申报》上宣传,并由《申报》代售。这种创新的宣传和销售模式是之前著作所未涉及的,所以有很大的研究空间。因此在跨学科研究成果中,从传播学的角度切入最多。例如,何宏玲在《〈海上奇书〉与〈海上花列传〉——小说的报刊化写作》[13]中提出,作者韩邦庆为自创杂志《海上奇书》注入了诸多创新因子。其中把长篇小说《海上花列传》连载就是主要创新,还在页码、封底例言的设置上尽可能考虑读者的接受。这就从不同学科的研究模式重新考量了《海上花列传》的价值。
罗岗则从文艺学的角度重新介入这个文本,展开新的思考。他在《性别移动与上海流动空间的建构——从〈海上花列传〉中的“马车”谈开去》[14]中认为,《海上花列传》中的“马车”作为新式的交通工具,进入清末上海这个新兴城市的内部并改变了它的面貌。马车强调的是兜风这种西洋人的生活习惯,《点石斋画报》有意把妓女、兜风、城市图景设计到一起,反映了“马车”与妓女的深刻联系。坐在马车上兜风的妓女成为可移动的主体,凸显的却是其“可出卖”的性质,以及有意弱化城市偏僻落后的地区。由此,马车与妓女、上海繁荣地区图景建立联系,建构了上海的流动空间。本雅明笔下“游荡者”的形象引发罗岗的思考,使他创造性地提出“马车”这一意象。并从“马车”与妓女、街区的联系,深度阐释了马车上的性别主体与现代化城市的空间流动。这个层面的研究成果还有很多,不一一赘述。相较于文本研究,这一个层面的研究成果普遍分析更为深刻。
总之,对《海上花列传》的研究总体呈稳步发展趋势,其中20世纪初、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为两个发展高峰。第一个时期侧重于史料学研究,大量的第一手资料为这种研究奠定坚实基础。第二个时期研究范围扩大,基于文本的研究弥补了第一个时期的不足。在发展趋势良好的前景下,对《海上花列传》的研究也存在一定的问题。例如,不同角度的研究发展不均衡,文本研究中以叙事文本研究和人物形象研究最多。还有一部分研究人员还停留在第一个时期的观点上,无法提出新的观点和分析,在胡适、刘复、鲁迅等学者的研究基础上未有建树。
后续研究人员可着眼于文本研究中关注较少的角度,或跨学科从不同的视角进行研究。而对于文学史的研究,当前研究人员对《海上花列传》定位较高,但该书实际传播范围小,可从这个角度进行原因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