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
抓到了东西,并把它实现出来,对于设计师而言,这是一个很过瘾的事情。
2019“世界最美的书”评选近日在德国莱比锡揭晓,其中由上海市新闻出版局、“最美的书”(原“中国最美的书”)评委会选送的《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荣获“世界最美的书”荣誉奖。
据悉,“世界最美的书”组委会德国图书艺术基金会今年共收到来自全球32个国家和地区的参评作品600余件。国际评委团经过三天的精挑细选,最终推选出14部作品荣膺2019“世界最美的书”称号。这些获奖作品分别来自10个国家或地区。《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如何从众多获奖作品中脱颖而出?
乍看上去,《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方方正正、“土里土气”,但在打开它的瞬间,读者无不为其中所蕴含的巧思妙想和人文关怀所折服。“这就是我想要实现的效果。”对此该书选题策划者、装帧设计者周晨表示。
身为70后书籍设计师的典型代表,周晨对江苏的风土人情有着特别的感情。设计师生于苏州、长于苏州,因此苏州和江苏的风物文化一直是他书籍设计的一条主线,从《苏州水》《绝版的周庄》《泰州城脉》到《阳澄笔记》《留园印记》,在他的手中,书籍设计作品饱浸江南水乡的细腻与灵动,而《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的诞生,也要从斩获无数大奖的《泰州城脉》说起。
2008年,周晨在泰州着手《泰州城脉》一书的设计时,结识了《泰州日报》的年轻摄影家龚为。龚为一直致力于拍摄老行当的专题,让周晨倍感亲切。
“查阅文献我们不难发现,专门用影像来记录中国人民日常生活的往往都是老外,我们自己拍摄自己的老行当,并把它们结集做成出版物的,到现在市场上还没有。这是一种遗憾。”周晨说。因此他与龚为一拍即合,又找到了常年关注手艺人的资深编导潘文龙。十年间团队收集了大量的一手材料。
在《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诞生的过程中,周晨既是设计者也是编辑,因此设计的理念贯穿始终。“这是一部致敬匠心的作品。”周晨表示。他希望在把它们结集成书的过程中,在编排和装帧上也能遵循手工的原则,同时借助现代印刷手段的力量,突出形式和内容上的关系。
“这些行将消失的老行当来自民间,朴素而鲜活。我希望本书给人的感觉也有民间气味,有生活气息,目前书籍的形态所呈现的效果,就是朝这方向努力的结果,以形传神,塑造民间气质——说白了,就是让它显得‘土一点。”
同一个剧本不同的导演拍出的效果可能会截然不同,同样的题材在不同的设计师手中也会呈现出不同的质感。作为设计师,周晨的思维方式是从内容本身的质地出发,让书在被看到的第一瞬间把读者抓住。正如他把《泰州城脉》做成了一块“砖”,《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看起来也不太像一本书,而更像是一册历经沧桑的老账本。
这种“印象派”的感觉首先来自选纸。连同封面在内,《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使用最多的纸张是一款过去从来不曾被应用于书籍主体部分印刷的包装纸。这种纸使用的原材料均为粗料,色调暗淡、手感粗糙,可以说是纸张中最不起眼的“灰姑娘”。但正是这种颜色和质感深深吸引了周晨:“它与我们所要表现的主题是吻合的,如果用光滑的纸来印,感觉反而不对。”
这样的选纸也给书籍的印制带来了难题。首先是纸张不同批次的质量也参差不齐,周晨翻遍了纸商的仓库才找到足够的同一批次的纸。而真正上机印刷的时候,难度就更大了——开机速度很慢,还会时不时地掉粉。但周晨认为,在这本书身上,这些问题都不是瑕疵,而是书籍整体设计的一部分。
书印好后,周晨放弃了机械化的装订方式,也没使用一针一线,而是选择了中国古籍最基本的装订工具——纸钉。“纸钉是我们最传统的装订方式。”周晨表示,他告诉记者,在线装书里,真正使其牢固的其实不是线,正是这些藏在皮子下的纸钉。
为此周晨进行了自己的实验:搓纸为绳,穿孔插入,灌胶后敲击固定。实验证明,纸钉在强度上没有任何问题。而在《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中,周晨创造性地选择把纸钉露出来,使之可以直接被读者所触碰。“我想呈现的是一种原始的美。”周晨解释道,“过去我们只是把纸钉当做牢度工具,没有把它当做一种美来呈现。我想这种美和《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所要传达的主题是完美贴合的。”
除了涉足过去设计师不曾尝试的领域,在已被设计师们充分发掘的手法上,周晨也凭借《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进行了进一步的创新。朱贏椿的《不裁》斩获国内外大奖之后,打毛工艺已经成为国内书籍设计者们的宠儿。而在周晨看来,这一招肯定是能够打动人的,但这不意味着所有的书都可以去学去用,“一套书有一套书的语法体系,不存在一种通用的方法可以搬到每一本书上都适用”。
《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是周晨第一部使用打毛工艺的书籍设计作品,不用则已,用则要有所突破。基于纸钉的装订方式,解放了书脊的《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得以实现业内罕见的四面毛边。而过往的打毛书籍通常使用机器实现,往往会留下一条条明显的纹路。而《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的打毛则使用冲击钻进行手工加工,呈现出的效果就自然多了。
毛边还给周晨带来了意外之喜——因为书中使用了大量插页,起先设计师还担心会在书的侧面留下缝隙。打毛之后,设计师发现书侧面的效果浑然一体,图书朴素的质感得以更上一层。
武林高手过招,不会把十八般兵器统统拿出来刷一圈,更多的时候一招点穴就能制敌——书籍设计也是一样。周晨自诩不是一个“爱耍”的设计师,在他的书籍作品中,用到的工序往往不多,但总有那么一招能画龙点睛。如果说曾获“世界最美的书”的《冷冰川墨刻》封面上的那一刀切口“霸气外露”,让读者不得不为之侧目的话,《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中隐藏的杀手锏就要低调得多,它们就像丹·布朗笔下的达·芬奇密码,吸引读者去寻回失落的中国秘符。
在英剧《神探夏洛克》第一季第二集中,大侦探福尔摩斯通过破译走私组织留下的密码解开谜题,而这些天书一样的密码正是中国古代的民间数字系统——苏州码子。周晨最早在2016年的《紫禁城》杂志上读到了对苏州码子的介绍。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苏州人,进入出版行业超过20年、接触了无数苏州地方文化典籍的周晨发现,此前他对故乡的这一事物竟一无所知,这也激起了他的好奇。
“苏州码子”也叫草码、花码,是中国数字文化演变的产物。它脱胎于南宋的算筹,因其快捷、易记,在民间各行各业交往中得到广泛使用。清朝末年,西洋人在中国沿海各地设立教会学校,此后印度阿拉伯数码在全国范围内通行起来,苏州码子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当然今天苏州码子也没有被完全遗忘,除了《神探夏洛克》,在许多港片和新拍的《林海雪原》里,我们还能看到它的影子,在很多现存的工艺品上,也能发现苏州码子作为标注符号的存在。就在不久前造访北京时,周晨还在临行前特意跑去京张铁路青龙桥车站,只因他听说在那里还能看到早年铁路工人留下的,用苏州码子写成的记号。
一种在民间使用,逐渐消失的数字,不由激起了周晨的联想——《百业写真》中记载的老行当们不也是一样吗?那么为什么不把它应用在书中呢——既然它是数字系统,用来标识页码不是顺理成章吗?
有了想法并不等于可以马上投入实践。在周晨看来,他必须验证苏州码子在历史上有没有被使用在书籍载体上。在藏书家韦力先生处,他看到了珍贵的实证。后来周晨也淘了很多印有苏州码子的书和老账本,但周晨仍对将其用作脚码一事心存疑虑。因为他发现韦力先生的藏书和这些书中的苏州码子虽然出现在页码的位置上,数字却不是按照顺序编排的。“它们可能更多的是作为刻工的符号出现,标注这是某某工匠干的活。”周晨说。
直到最后周晨在舊书店找到一部稿本,其目录是用苏州码子标志顺序,“这才让我确定,苏州码子是可以作为书籍的数据系统来使用的”。从异想天开到有理有据,背后是设计师周密的考据论证,周晨终于可以放心尝试,以手写的苏州码子用作全书的页码。
周晨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唤起大众对古老数字文化和“苏州码子”的关注。开始他还担心,闻所未闻的码子会给印厂添麻烦,后来发现,只需要简单一教,厂里的师傅就都明白了,根本不需要备注阿拉伯数字。“可见这个数字系统简单易记,使用方便,确实具有在民间流传的能力。”周晨说。
拟古与创新,是周晨书籍设计生涯不可分割的两面。在越来越多设计者热衷于西方设计理念的当下,他也从来不从停歇向中国传统书籍设计汲取养分。“这是一座富矿,里面到底有多少可供我们现在书籍设计所用的智慧,还有待于我们这些设计师慢慢地发掘。”除了要有心、有运气找到矿藏之外,要想把它们化作灵感,设计师个人的阅历积累也同样重要。“抓到了东西,并把它实现出来,对于设计师而言,这是一个很过瘾的事情。”周晨说。在这本“土得掉渣”的书身上,他真真切切地过了一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