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幼飞
2018年8月23日,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梅江镇民族村。
这天,是村里苗绣技能培训的最后一天。
讲臺上,42岁的杨秀燕身着黄色旗袍,神情严肃地对学员们说:“结业前,我们将对大家的刺绣水平进行考核,希望大家不要紧张。”
说罢,她便将手里的苗绣模板分发下去。
很快,来自不同乡镇的30余名参训学员,便有模有样地穿起了绣花针,埋头刺绣起来。
看着一张张专注的脸庞,杨秀燕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直面逆境
——因为旧有使用群体和市场消失,传统文化产品生存空间迅速萎缩。要在新时期传承传统文化,首先就必须使其适应新时期新需求新市场。
1983年,杨秀燕七岁。
她有了一个新的“耍事”——趴在自家绣架上,照着妈妈的模样一针一线地学习苗绣。
苗绣,是苗族人世代传承的刺绣技艺,被誉为“穿在身上的史书”。
在苗族聚居地,苗族姑娘从小便跟随母辈学习刺绣。
杨秀燕所在的民族村,便是这样一个传承苗绣的所在。
绣了一会儿,杨秀燕扭头看向身旁的母亲。只见绣花针正在她的手里上下翻飞,五彩丝线左右牵连,河流山川、飞禽走兽便渐次呈现。
看着母亲熟练的动作,杨秀燕渐生羡慕之情。
“阿妈,我什么时候才能绣得像你一样好?”她仰头问道。
“别着急,刺绣可是苗家人一辈子的事。”母亲停下手中的针线,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成年后,杨秀燕远嫁贵州,后来又去了湖南长沙。
身怀绣技的她,在湖南学习制作并经营刺绣,生活富足而舒适。
然而2013年底,民族村村主任龙忠合的一个电话,却让她的生活轨迹发生了变化。
“老姐,现在村里需要成熟的绣娘帮忙——你回来教大家苗绣好不好?”
放下电话,杨秀燕沉默了。
近几年,曾经庞大的绣娘队伍迅速减少。如今,村里技术成熟的绣娘已经屈指可数。
传承了几百年的苗绣,为何青黄不接?
“年轻人不愿意做这个。”龙忠合说。
年轻人为什么不愿意做?
“大家觉得辛苦,费时费力又挣不到钱,谁愿意干?大部分人都外出打工了。”龙忠合说。
苗绣,原本就是深山之中传承的绝活。如今,封闭的区位、迅速缩小的市场、绣娘队伍老化和新兴市场脱节等一系列问题,将这门传统技艺逐渐推入失传的深渊。
作为一名绣娘,杨秀燕不愿意看到祖传的手艺就此泯灭。
可是,她和村里抱有相同想法的人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聚“气”筑基
——今天知晓品牌的人群,就是明天购买产品的用户。对于市场知晓度极低的传统文化产品而言,通过提升知晓度凝聚人气就显得尤其紧迫。
2014年5月6日,梅江镇民族村。
“咚咚咚……”一大早,苗族姑娘敲响四面鼓。
鼓声中,盛装的苗族群众三五成群,开始欢歌畅舞。
这天是农历四月初八,是苗族的传统节日“苗王节”。村民们身着苗族服装,唱着苗歌、跳着苗舞,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看着眼前热闹的场景,龙忠合的思绪飘回到三个月前的一次院坝会上——
这次院坝会的主题是:如何打开苗绣的名气?
民族村地势偏远,却拥有古老的苗寨和丰富的苗族文化遗存。因此,龙忠合首先想到的就是发展乡村旅游。
“通过乡村旅游聚拢人气,为复苏苗绣产业夯实市场基础。”龙忠合说。
“龙主任,你吹牛,人家重庆主城恁个好,凭啥子来我们山旮旯里耍?”参会的村民们质疑道。
面对村民们怀疑的眼神,龙忠合并没有气馁:“只有通过旅游聚集人气,苗绣才能成为旅游产品,才能找到新的买家——有了买家,苗绣才能够挣钱,到外面打工的年轻人才愿意回来学苗绣。”
问题是,如何让村民思想“破冰”?
龙忠合将目光放到了即将到来的“苗王节”上——传统节庆,往往是展示传统文化最有效的平台。
“我想把今年的‘苗王节做大,还需要大家帮忙。”龙忠合说。
村民们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苗王节当天,需要大家做苗家菜免费招待游客。”龙忠合继续说道,“费用都由我来出,按桌向我领补贴。”
闻言,村民们终于放宽了心,冲龙忠合笑道:“好!”
在全村乡亲的努力下,“苗王节”终于盛大开幕……
“龙主任。”一声清脆的女声将龙忠合的思绪拉了回来,“真的有人买我的刺绣!”
“没想到我还能通过这项手艺挣钱。”一位苗族姑娘甜甜地笑道。
不仅如此,其他村民也纷纷前来报喜——
“龙主任,我用10斤米面做成‘油粑粑,卖了1000多元。”
“龙主任,我花4000元买羊肉粉做吃的,除去买原料的钱,还挣了上万元钱呢,差不多是我一年的收入!”
……
短短一天之内,“苗王节”便吸引山外游客2.2万人,给民族村带来了27万元的收入。
“‘苗王节不仅在一定程度上打开了苗绣的名气,也让村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传统文化项目能挣钱。”龙忠合说:“现在不用跟大家讲大道理,大家都愿意做。”
主体“搭台”
——对接新型市场的经营主体,就是传统文化产品改进生产效率、提升市场结合度,进而通往产业化的“桥梁”。
2014年7月,龙易找到了人生方向。
结束了在浙江打工的生涯,19岁的她回到民族村,和十几名姑娘加入了苗绣技能培训班。
重新握住绣花针,龙易热情高涨——每天放学后,她都坚持练习两小时。
“有时一天学习下来,眼睛生疼,背和腰都酸得厉害。”龙易说。
尽管如此,龙易从未想过放弃:“如果学得好就可以进入合作社,不仅可以拿基本工资,还能按件拿提成哩。”
龙易口中的“合作社”,正是民族村在2014年5月成立的“金珠苗绣工业品合作社”。
而谈起合作社的成立,就绕不开另一个人——杨秀燕。
时间回到2013年底,杨秀燕在接到龙忠合电话后不久,决定回村发展苗绣:“他给我说了村子里的现状,确实不容乐观,我一咬牙也就回来了。”
如何将个体苗绣产业化?
首先需要培育主体。
对此,杨秀燕提出了三条路径——
一是成立合作社,依托合作社进行苗绣的生产和销售。
“合作社采用56户村民入股的方式,每家出一名成员当绣娘。”杨秀燕说。
二是让合作社的绣娘队伍技术升级。
“我们聘请获全国刺绣金奖的湖南绣娘吴金荣,为合作社的绣娘传授刺绣技艺。”杨秀燕说。
三是开办苗绣技能培训班,为合作社积蓄“后续力量”。
“我们在民族村乃至附近其他村子开展苗绣培训,让对苗绣有兴趣的村民都参与进来。培训结束后,我们会开展‘苗绣文化+技艺的综合考核,合格者直接录用。”杨秀燕说。
随着苗绣名气的上升、合作社的成立以及培训的规范化,古老的苗绣逐渐拉进了和现代新兴市场的距离,越来越多原本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也竞相回到民族村,绣娘队伍正不断壮大。
进军市场
——利用统一技术进行标准化大规模生产,使产品达到产业化所必须的产量和质量水平,是传统文化产品在迈向市场道路上一道绕不过的“坎”。
2018年7月24日,杨秀燕早早醒来。
这天,“妈妈制造重庆秀山苗绣合作社”授牌仪式在民族村举行。
合作社的成立,将有助于民族村苗绣产业加速成长。
项目的成功落地,秀山县委、县政府功不可没。
“党委、政府给了我们很多帮助——不仅是资金上的支持,还想办法推广合作社的产品。”杨秀燕说。
“传统技艺,特别是像‘苗绣这种非遗技艺,想要获得市场的认可,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龙忠合称,“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需要政府的扶持,但自身也要努力发展。”
如何实现自身的发展?
合作社给出了答案——
一是创新工艺,力争高质量高效率。
“你现在用的是3号色,减一个色,试试2号色。”
“针法还要密实些,你看后面有点乱。”
……
在合作社中,绣娘们经常围成一圈,讨论苗绣模板的图样,力图让作品更加逼真、传神。
同时,杨秀燕研究推出了“手推绣”的新工艺,采用半人工半机械的方式,不仅缓解了部分绣娘因为长期刺绣视力下降的问题,还提高了苗绣的生产效率。
二是找准市场,做品牌。
“在黔东南,苗绣呈现出滞销局面;而往沿海地区走,苗绣就非常抢手。出现这种局面的原因,一是沿海地区比较富有,二是对传统文化品牌,当地消费者有较强烈的精神需求和消费倾向。在党委、政府的帮助下,我们也正在打造品牌,朝沿海主力市场进军。”龙忠合说。
三是跨界发展,打造文创产业项目。
2018年6月,一個朋友从外地带回来的手机套,给了龙忠合一个灵感。
“用粗麻绳编织的手机套,上面织的是土家族的传统图案‘西南卡普,也不贵,15元一个。我就琢磨,我们的苗绣能不能也通过这种方式扩大覆盖面。”龙忠合说。
随后,龙忠合同几所高校达成合作,由他们来设计图案,合作社再将图案绣到香包上。
“2018年,合作社的销售额已经有80多万元——但到岁末年初,才是苗绣生意最好的时候哩。”龙忠合眼里溢满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