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鼓刘留哀思”—日本视野下的万家岭之殇

张岩松

弹尽粮绝无奈何，拿起钢盔来舂米，忍过几十饥饿日，击破重围斗顽敌，坚定眼神泛光辉。激战夜半降星坠，战友英灵不忍惜，雷鸣鼓刘脱身去，东方拂晓现晨曦，军旗凌空天下。

上述文字出自日本陆军第106师团少尉后藤武夫所作的《德安迂回战之歌》。所谓“德安迂回战”，在中方战史资料中被称之为“万家岭大捷”，这是中国军队与日军正面交锋中所赢得的为数不多的战术胜利之一。对此，这首《德安迂回战之歌》也没有回避。仅只言片语，却道尽了这些来自日本第106师团的上万官兵于濒临绝境时的惶恐不安与死里逃生后的惊喜交加。

江南战局陷僵持，冈村宁次欲“求变”

1938年7月23日拂晓，以波田支队（台湾旅团）在九江以东的姑塘镇冒雨登陆为标志，冈村宁次中将所指挥的第十一军对中国战时首都武汉的战略进攻正式打响。波田支队登陆的第2天，来自日本南九州地区的第106师团主力西渡鄱阳湖，在九江以东的殷家庄登陆后，向西南猛插;该师团余部及第9师团则溯江而上，相继在市区两侧上岸。两天后，日军进入九江城。在这里，冈村宁次兵分两路：以波田支队、第9师团和第27师团溯江西进;第106师团沿南（昌）浔（九江）铁路攻击前进以掩护军主力之侧背安全，8月20日以后，又增加第101师团于星子登陆后一路南攻，以策应南浔路方向的作战。

进入8月之后，江南地区激战愈酣。10日，波田支队在瑞昌东北登陆后，遭到中国第三集团军的顽强抵抗。20日，波田支队、第9师团和新抵达的第27师团三路合击瑞昌。24日，日军进攻瑞昌得手。由这里，第27师团调头南下，向白水、箬溪推进;军主力则继续向西进攻。显然，冈村宁次再次分兵并未取得效果。在中国守军的层层阻击下，第27师团用了1个多月才于10月5日打到箬溪，尔后转向西北，于18日占领辛潭铺;第9师团和波田支队方面的战斗同样不顺，虽有飞机、舰炮的大力配合，他们仍耗时半个多月才突破中国军队的防线，于9月14日攻占沿江要塞码头镇，10天后进入富池口。直到10月中旬，第十一军主力被中国军队拒止在大冶—阳新一线。

无论是瑞武路还是南浔路，日军的进展都不顺利

德安迂回战期间的第106师团编制

战事的僵持令冈村宁次极为焦虑。他每天都用彩色铅笔在地图上将那些已经攻下的战斗一个个标下来，看上去“很像单衣服的碎点花纹一样”。为了能早日将这些碎点连成片，他决定另辟蹊径。

在反复研读地图之后，冈村宁次发现了“机会”。他注意到，在第十一军的全力进攻下，中国军队的防线已被拉成一个大大的弧线，防守兵力薄弱以致其间缝隙甚多。而空中侦察得到的情报显示，中国军队指挥官似乎在将兵力转用于箬溪方面。这样的话，如能派一支奇兵钻过缝隙后突然出现在守军的侧背，无论是向左旋还是向右攻，当面中国军队的重兵集团都有被围歼的危险。几经思索，冈村宁次认为方案可行。他在9月20日下达命令，要第106师团“及时开始行动，突破五台岭附近之敌阵地，迅速进入德安西南地区，从侧背攻击德安周围之敌”。

至少在当时，冈村宁次没有意识到，这个命令将第106师团的上万名官兵推入了火坑。

遥望庐山巍颤颤，第106师团前途多难的进军

不难想象，当第106师团松浦淳六郎中将接到冈村命令的那一刻是何种心情。因为，在刚刚过去的1个多月里，第106师团所面临的“艰难”，丝毫不亚于军主力。

7月26日，待第106师团主力集结完毕后，松浦师团长以111旅团（山地亘少将）在左、113旅团（青木诚一少将）在右，沿南浔路向南攻击前进。月底，第106师团各部抵达庐山脚下的茶叶山—纱帽子一线。第106师团此次作战任务是进攻金官桥，但他们的“好日子”已经结束了。

本来，松浦曾经有一个比较良好的开局。8月4日上午，青木旅团的第123联队袭取了大王山陣地;与此同时，左翼山地旅团的第113联队也拿下了另一高地。但在接下来向金官桥主阵地推进的过程中，日军遭到来自守军第3师、第9师等部的有力阻击，伤亡逐日增加。4日晚间，第145联队第1大队在马鞍山的战斗中，其26人的敢死队夺占东北角前沿阵地后，在中国军队的反击下几乎全军阵亡;仅仅过了两天，第113联队长田中圣道大佐在金家山前线被中国军队击毙。而到了9日，仅第145联队的军官伤亡就创了记录：在联队长川洋造中佐、联队副官木山武雄少佐负伤倒下的同时，第1大队长秋尾佐藏少佐被击伤、第2大队长福岛橘马少佐被击毙、第3大队长内海畅生少佐被击毙……

战至10日，松浦淳六郎意识到，除了和中国军队“进入对阵状态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于是，在接下来的半个月中，第106师团除进行一些必要的武力侦察活动，基本上停止了对金官桥的进攻。休整半个月之后，松浦恢复了攻势。为尽快结束南浔线战事，冈村宁次下令在第101师团对松浦进行策应的同时，又将第十一军直属第1迫击炮大队（缺1个中队）和野战重炮第10联队（缺2个中队）配属给了他。

8月27日晨，100余架日本海军航空队的飞机由九江起飞，对大天山、马鞍山、金家山等阵地狂轰滥炸，与此同时，日军百余门大炮也不停地倾泻着炮弹。火力准备停止之后，日军步兵开始冲锋。在右翼，第123联队以部分兵力牵制大王山守军的同时，主力则从北面进行迂回进攻，8月27日占领黄排岭、9月1日占领大山、鸡公山，仅在这里（中方资料为王家大屋），就有第1大队长上田信一少佐以下近百官兵被歼灭;在左翼的马鞍山，第113联队新任连队长饭野贤十大佐将主要兵力投入到对孔村—尖村的攻击中，但在中国第155师的顽强抵抗下，迟至9月2日才拿下孔村，其代价是第1大队长横山藤政少佐、工兵连队长茶村秀男中佐、第2中队长坂田周造大尉、步兵炮中队长古泽正彦少尉等一批军官的名字被写入了阵亡名册;就在第113联队在正面苦战之际，山地旅团长以第147联队的梅田大队向碧玉庵—中岩迂回，几番激战后，梅田大队虽奋力攻占了碧玉庵，却在向中岩的途中于9月2将被兵力占优的中国军队包围……

战至9月3日，中国守军在持续的激战中伤亡很大，加之此时日军第9师团丸山支队已从侧面逼近金官桥阵地，遂主动撤至德安以北乌石门的预设阵地。但第106师团的情况也并不乐观。截至9月30日，即使加上当月上旬抵达的1818名补充兵员，松浦手下也只剩15889人（不包括配属部隊）。这个数字意味着，从7月20日至9月30日期间内，第106师团减员多达7060名。无奈之下，第106师团于4日开始在马回岭附近再次休整。

日军在崎岖的地形条件下作战，补给困难，非战斗减员增加

当然，松浦并不是毫无收获，他得到了来自第22师团的山炮兵第52联队的加强。

张古山天一轮圆，第106师团的生死两重天

9月25日，松浦除以一部留守马回岭外，将主力按照青木部队、山地部队与师团直属队的行军顺序向德安西南推进。26日，日军攻破五台岭阵地后，开始沿着黄老门—王家坂—小阳铺—山脚下陈—太平隘—斗山岭这条路线边打边行。

这次行军谈不上顺利。27日中午，当担任前卫的145联队第一大队（部队长寺川完少佐），不顾来自右侧高地火力威胁进抵梁山（白水街东24华里）附近，非但无力突破守军第90师一部的阵地，反而在梁山东西高地转入防御。对峙两天之后，第145联队长池田直三大佐才带着率领联队主力抵达梁山，稍后山炮兵第52联队第2大队也赶了上来。30日拂晓，池田联队主力在山炮的掩护下向万家岭、大金山、肉身观一线猛攻。打了一整天，池田毫无收获，反被守军第58师的第348团从南面侧击。这天上午，青木部队主力陆续赶到松树熊集结;下午，松浦将战斗指挥所开在万家岭脚下的雷鸣鼓刘村。

为尽快向德安前进，松浦决心以一部切断箬溪大道，主力首先粉碎破大道东南山地上的守军。具体部署为：第113联队占领从扬海山（石头岭）至石堡山面向北方配备，掩护师团侧后;青木旅团一部切断大道，主力向德安西南40华里的三泌桥何前进;辎重兵第6联队主力在雷鸣鼓刘村，防守师团司令部的同时面向西方警戒;山地旅团（欠第113联队）为预备队;其余各部队均配备于在雷鸣鼓刘村附近。但松浦没想到的是，其对手薛岳早在两天以前就已完成了围歼第106师团的战术部署。

这意味着，松浦的进攻尚未发起就已坠入了陷阱。

10月1日的战斗证明了这一点。当天凌晨4时，青木旅团右翼攻击前锋第123联队第3大队800人本打算经田步苏至狮子崖、肉身观一带高地，抄袭第90师左侧背，结果自己的侧背反被由万家岭、聂村、任村杀出的守军抄袭，才打了两个小时便被迫转入防御。次日清晨，该部又被赶回至狮子崖以西之扁担山，其实力减至500人。不久，第123联队长木岛袈裟吉大佐亲率联队主力增援扁担山，虽然替末田大队解了围，但其在接下来的4天内对狮子崖的多次攻击均未得手。池田联队方面的战斗同样没有进展。到3日下午，该联队已被赶回万家岭西侧及熊村、田步苏、箭炉苏一带。第2天，池田拼了老命总算夺回万家岭北端及杨家岭东端高地。4日下午，已经失去耐心的松浦淳六郎将投入预备队。但山地旅团向哔叽街、长岭的进攻仍宣告失败，担负主攻的第147联队（联队长圆田良夫大佐）损失惨重，包括第1大队长河井丰少佐以下100余名官兵被击毙。值得注意的是，雷鸣鼓刘村于5号夜间遭到了中国军队的袭击，这不过是个开始。10月6日，正值中秋节。由于连续多日的大雨停止，日军飞机异常活跃，但其地面进攻仍未得逞。这天午后，圆田联队第1大队长鬼冢义淳接受了一个任务，务必攻下前方抵抗最激烈的张古山。

在过去10天的战斗中，日军损兵折将，仅青木旅团的减员便接近了1000人。这时候，松浦的进攻矛头被薛岳折断了，中国军队对陷入孤立的第106师团展开全面围攻。

7日战斗之激烈以张古山尤甚。凌晨3点，鬼冢大队凭借一个突袭冲上了标高300米的张古山。但还没来得及欢庆胜利，便被中国第51师还以颜色。当天夜间，中国153旅主力正面攻击长岭、张古山日军阵地，一部绕到敌阵背后夹击。转眼间，鬼冢大队便被“强烈的号声、烟尘、四面八方飞来的手榴弹所包围”。最后，鬼冢带着仅存的十几名步下龟缩在山顶固守待援。8日的战况仍对日军不利。虽然第147联队拼死夺回了张古山，但更大的危机出现在石堡山。由于第113联队被中国第159师赶出老虎尖，致使第106师团的北面防线被撕裂，其指挥中心、后勤基地和野战医院完全暴露。虽然进攻者当时并未直接攻击雷鸣鼓刘村，但却足以迫使松浦下令部队全线转入防御。这时，冈村宁次也意识到了第106师团有被歼的危险，遂令第27师团派兵接应。据此，第27师团长本间雅晴派出配属给自己的第101师团102旅团从箬溪沿永（修）武（宁）公路向柘林以北推进，但被守军第142师一部阻击在跑马岭、龙腹渡以西。

正在轰击庐山中国守军阵地的日军炮兵

万家岭战役中的中国军队

10月9日，第106师团的防线已被撕裂：师团直属部队被包围在南田铺和雷鸣鼓刘村之间的山沟里，其核心阵地为石堡山;另一部分被围日军是青木旅团和山地旅团，前者盘踞在万家岭、大小金山、扁担山、箭炉苏附近，后者依托张古山、长岭、哔叽街等要点顽抗。当天凌晨，中国第90师向西攻击大金山西北高地，得手后顺势攻向箭炉苏;下午6时，第159师两个团攻占聂村北端高地;在南线，来自第58师和第51师的两支突击队夺占箭炉苏和张古山两要点，但对哔叽街的攻击因第147联队的拼死抵抗而未得手。入夜后，雷鸣鼓刘村“再次陷入危机中”。由于中国军队几次攻至师团司令部附近，所有勤务人员都参加战斗，就连松浦本人也持枪了。倘若中国突击队再“坚决前进100米，师团长就被俘或者切腹了”。后半夜，第113旅团长青木诚一少将根据松浦的命令，下令据守在万家岭上的木岛联队放弃现阵地向师团司令部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