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菲絮
走出北京人民大会堂,天安门广场上空的阳光和稻田里的一样,耀眼又充满希望。聂守军捧着刚刚颁发的“全国优秀共产党员”荣誉证书,激动之余,心里还是惦记着试验田里的秧苗。
从北京回到绥化,聂守军家也没回,一头扎进稻田里,蹲在田边查看秧苗长势。阳光明媚,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但仍眼神犀利,扫过每一株秧苗,快速而准确。
在26年漫长的时间流变里,聂守军坚强地守着黑土地,与水稻较劲,与自己较劲。有人说他“轴”,有人说他“犟”,有人说他“不变通”,但聂守军心里明亮,研发口感好、产量高、抗倒伏等多品质兼容的优质水稻,是他不变的初心。
于是,在稻田里,他将一个人站成了一支团队,耕耘着黑土地的希望。
“赶上去”
——进口种子刺激了他的自尊心
2000年春耕,聂守军频频接到意外消息:“一直销量不错的‘绥粳3号稻种卖不出去了!”正值春耕,农民不买种子,拿啥种地?聂守军坐不住了,火急火燎骑着摩托往村里赶,挨家挨户询问情况。
问了一大圈儿才发现,压根就不是种子质量问题,而是市场需求转了风向——随着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如今的人们越来越讲求“口感”,“绥粳3号”虽高产,但吃起来“牙碜”,没人爱吃,农民自然也就不愿意种了。
“绥粳3号”受到了冷落,从日本进口的“空育131”却因品质略好于“绥粳3号”而备受青睐。聂守军暗暗发誓:一定要研发出中国自己的口感好、产量高、抗倒伏的优质水稻。
刘宝海是黑龙江省农科院绥化分院副院长,毕业后被分配到绥化分院工作,与聂守军一起共事20多年。刘宝海记得,从2003年开始,聂守军几乎每天都要往田里跑,观察、记录,仿佛将自己“种”在了稻田里。
研究所的试验田离绥化城区有近30公里路。开始时,聂守军迎着黎明出发,赶早班车,倒区县公交,一路辗转奔波,才能到达田里。后来,为节省时间、提高效率,他干脆买了一辆摩托,每天天不亮就出发,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得他总是上上下下。他的心也七上八下,啥时候出成果?越想越迷茫。
虽是迷茫,但他脚步不停。一天工作下来,聂守军全身湿透,可谓“早上一身露水,中午一身汗水,下午一身泥水”。大家都说他就是“别着钢笔、穿着白大褂的农民”,除了脑袋里想着研发种子的事,站在田里,晒得黢黑,和农民没有区别。
高世伟20多岁大学毕业后就跟着聂守军工作,一干就是十几年。刚工作那会,高世伟天天穿农田鞋下田,脚捂得受不了,站在水田里就抱怨起来。聂守军听见后,转过身对他说:“试试把鞋脱掉,光脚走,水田里有硫化氢气体,能治脚气,工作养生两不误。”高世伟哭笑不得,却不得不佩服聂守军苦中作乐的精神。
高世伟回忆,当时夏季的水稻上有小虫子,引得蜻蜓燕子纷纷过来饱腹。聂守军走在田里,手上拿着本子记数据,身边燕子环绕低飞,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水田,耳边是叽叽喳喳的鸣叫,好一幅“稻花香里说丰年”的画卷——聂守军就是画卷中那株最坚挺的稻穗,指点田野,守望硕果。
“站起来”
——不服输的他终等到云开月明
和聂守军打过交道的人都说他“犟”。但一门心思要搞出属于中国自己的优质水稻种子,是他的人生追求。在这一点上,他永远都“犟”。
那些年科研经费不足,研发环境特别艰难。为了弥补科研经费不足,在得到领导批示后,聂守军直接把科研室搬到了富锦市农资大市场:几十平方米的小房子四处漏风,每年2月月末就停止供暖。一张小铁皮床、两层褥子,睡觉都得穿着棉衣。同事们劝他租个房子住,他却坚持不搬,只为给科研经费多省点钱。
坚持了五六年,压力如山的聂守军累倒了,开始时觉得耳朵不舒服,没当回事,后来头也晕,眼睛也干涩,到医院一查,确诊为鼻咽癌。
拿着诊断书,聂守军觉得“天都要塌了”。种子研发还没取得实质性进展,经费也常常捉襟见肘,现在身体又垮了。多年后,当他再提及往事,年逾五十的大男人眼睛里含着泪水,嘴角紧紧抿着,理想艰难,却倔强得不肯低头。
去北京就医、放疗、吃中医汤药……经过一段时间治疗,那个永不服输的聂守军回来了。亲人和同事都劝他好好养病,他不听,刚出院,又一头扎进田里。体力不支,他就拿着马扎坐在田埂上选品种,看一株、挪一步,身边的人都感动得直落泪。
那一刻,聂守军不仅仅为大地选种,更在内心里不断催发坚守信念、为国科研的种子。
多年耕耘,默默付出,艰难跋涉,不知前路。2007年9月的一天,聂守军吃完午饭,在准备秋收的田间继续查看稻苗。正看得头晕眼花呢,他突然眼前一亮,看到一个特别像“绥粳18”的单株,对其进行产量测定,并拿到实验室做品质分析。结果,数据非常喜人。
之后的七年里,聂守军继续对这棵单株进行品比试验,并于2014年通过审定推广,正式命名为“绥粳18”。坚守十余载,聂守军终于成功研发出苦苦求索的优质水稻。
聂守军形象地将选育种子比作“人在黑屋里努力”。不知道哪条路是对的,如果错了,十多年心血就白费。“2007年我看见那个单株,就有一种走出黑屋的感觉。”聂守军觉得,14年培育出 “绥粳18”,与其说在培育水稻,不如说在培育自己。
涅槃中,他学会了如何在绝境中与不服输的自己自洽而处。
“打出去”
——让越来越多的人吃上自主研发的优质大米
聂守军把新稻种看作自己的孩子,“好女儿得嫁个好婆家”,得不到农民认可和消费者满意,再好的种子也白搭。
聂守军又回到他熟悉的田野里,向农民了解情况。从企业需求到市场反馈,从质量评价到售后服务,终于为“绥粳18”确定了最优化的推广渠道。
但新的问题随之而来。农民对接受新品种存在一定的顾虑:“谁知道种上以后能不能收,出了问题可影响一年啊。”
面对质疑,聶守军找到绥滨县黎明村的水稻种植户姜维军:“你就先带个头吧。”姜维军自己也觉得“这是个路子”,就先种了一垧地。第二年,看到他种出来的水稻卖出了好价钱,整个村子就都跟上了。
绥棱县克音河乡向荣村的王忠艳在聂守军的动员和指导下试种“绥粳18”,自家的稻田亩节约种植成本50元,平均亩产提高48.7公斤,这使他不但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水稻种植能手,还提前步入了小康行列。
在聂守军的帮助下,绥棱县上集镇诺敏河村的邓广友与当地桃花水水稻种植专业合作社开展合作,通过种植“绥粳18”等优质水稻新品种,不仅实现了丰产增效,还累计带动周边农民增收3200万元以上。
口碑就像雪球,越滚越大。从村到镇,再到县,再到市,最后走出省门,越来越多的稻农跟着种起“绥粳18”,腰包鼓了起来,有头脑活泛的农民还干起了家庭农场,聂守军也被稻农们亲切地称为“聂水稻”。
2017年,“绥粳18”成为我国单年推广面积最大的水稻品种,当年推广面积超过1000万亩,受到种业、米业、稻农、消费者的广泛好评,并被评定为黑龙江省十大优质米品种。
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种业问题,强调要下决心把民族种业搞上去。2021年的中央一号文件中明确提出要“打好种业翻身仗”。为了打好这场“翻身仗”,聂守军并没有放慢科研的脚步,经过常年的坚持不懈、“一根筋”式的钻研,他的团队已经成功选育出一系列优质、多抗、香型的水稻新品种,“绥粳28”“绥粳302”等众多稻种向世界传递出“中国芯”的稻米香。
这些年,很多南方高校和科研院所都向聂守军抛出高薪、高福利的橄榄枝,常常是正在田里忙碌着,他就接到“动员电话”。但他从未动心,觉得自己来自黑土地,心,就在黑土地上,根,也得扎在这里。
不久前,袁隆平院士主持的国家耐盐碱水稻技术创新中心落户龙江——东北分中心正式成立。“袁院士不在了,我们要在东北分中心负责人来永才副院长的带领下,接过这一棒,不能让研发断档。”聂守军说这话时,朴实得像金秋的稻穗。
这些年,聂守军在全国各地“大米节”上品尝过很多大米,与水稻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他,反而吃不出哪个品种最香。但他觉得:“只要是咱们中国人自己研发的水稻,就都挺香!”